經此一役,朝顏再無鬥志。從前的棱角彷彿在一夜之間被磨平,性情再不復舊時的乖戾剛烈,整個人變得溫和柔順了許多。夜颯無論說什麼,她都無一例外地點頭說好,態度是難得的平和,毫無一絲錯漏可挑。兩人之間看似愛戀綣繾,一直維持着平和安靜,內裡卻潛伏着洶涌浪濤,拳拳愛意不過是竭力維持的虛假表象。
入了秋,夜颯的萬壽節就快到了,朝顏和夜颯一前一後出生,相差不過一天的日子。去年她的生辰在夜颯的堅持下就大肆慶賀了一番,今年也不例外,內務司的人早在大半個月前就日日來請示操辦的事宜。夜颯一心想哄她高興,偶爾詢問她的意思,她卻點頭都說好,久了夜颯的眉頭便隨之皺得更深,看她的眼神裡帶着愈來愈深的探究。
內務司的人一走,夜颯盯着她瞧了片刻,道:“你最近話少了很多。”
“是嗎?”朝顏正低眉凝視着自己腕上的玉鐲,說話聲音很輕,辨不出情緒。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環住她的腰,將下巴擱在她肩上,抱了她一會兒才道:“不好,朕寧願你像從前一樣,肆意笑鬧,哪怕是跟朕生氣。”
朝顏臉上仍是柔順:“皇上說笑了,我不一直都是從前的模樣嗎?”
夜颯道:“不準再用這樣的眼神看朕。”
朝顏只是微笑:“我沒有生你的氣,從來都沒有。”
他鬆開手:“你的眼睛說得很清楚,朕的眼睛也看得很明白。”
朝顏仍舊語氣平靜:“我沒有。”鬢旁的流蘇因爲剛纔的動作不經意和頭髮糾纏在了一起,夜颯見了,抑住心中的不悅隨意伸過手欲替她理順發絲,他的指尖纔剛觸到她的臉,朝顏卻已下意識地飛快避開他的親近。那樣迅疾的反應,彷彿是要避開她最厭惡的東西。
一瞬間,兩人皆是一愣,他的手僵硬地停在她的臉龐邊,原本笑望着她的眼神瞬間犀利,眼鋒朝她橫掃過去,死死地看着她。
朝顏最先反應過來,再擡起臉看向夜颯,竟見他眼底有羞惱之色,掌心也猛地擡起。她以爲他又要打她,只猛地閉上眼,等着他這一巴掌打下來。
夜颯的手頓時僵在了半空。
歷代採選雖是三年一度,實則年年入秋都有待選女子入宮。夜颯的後宮內寵甚多,光有封號品級的就是二十餘位。這一次採選,各地藩王、州府官員不忘諂媚逢迎,大肆選拔姿容出衆的妙齡女子入宮充裕內廷。皇后朝歌有孕在身,無暇顧及選秀事宜,朝顏是懶怠行動,此事便交由同她素來較爲親密的樑婕妤和蓮貴嬪二人共同執掌。一時之間,原本看似平靜的後宮再次熱鬧起來。
近百名嬌媚少女進入後宮,夜颯在朝顏那裡碰了軟釘子,一時也有些訕訕,等待太久,就會開始厭倦。漸漸地,他也不大來了,如此一來,朝顏反倒如釋重負,落得清淨。
一切都很好,比她想象的還要好,朝顏的心卻空蕩蕩的。近來她的神思總會不經意地遊走,夜裡忽然很害怕。以前夜颯在時她也怕,怕自己被他禁錮久了,不知什麼時候會徹底瘋掉,現在則害怕無孔不入的寂寞。
她一直以來都想要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如今這個念頭更加強烈,可前前後後這半年,吃過那樣多的藥,依舊不見動靜。茉嵐有了皇子,樑婕妤有了公主,連朝歌都有了身孕,別人都能生,爲什麼就是她不能?
宮裡的日子如死水般無聲而過,朝顏的生辰也已到來。北邊戰事吃緊,夜颯忙碌於朝政,許久都不曾來過昭陽殿,雖是如此,依舊百忙之中命人送了賞賜。珠玉金器,奇珍異寶,琳琅滿目,羨煞旁人。各宮妃嬪也都一個個送了生辰賀禮來,姿態恭謙,諂媚逢迎。
這些卻都不是她真心想要的,只有串珠和芳辰花心思爲她做了她喜歡的紅豆壽糕,朝顏嚐了一口,很甜,甜得苦澀。
再不會有記憶中那個笑意溫暖的人,用自己隨身的唯一一塊玉佩換隻鸚鵡來爲她慶賀生日了。
翌日,是夜颯的萬壽節,皇帝生辰,取萬壽無疆之意。天子壽誕,京都街市皆用彩畫裝飾,舉國歌舞昇平,各地藩王、州府官員需設香案,向京師方向叩行大禮。
夜颯素來是喜歡熱鬧的人,每年生辰內務司自然不敢馬虎,宮裡老早就被仔細布置一新,到處花團錦簇,盡顯帝王家的奢華尊榮。京師文武百官齊集宣政殿恭賀聖駕福壽安康。
熱熱鬧鬧的一天過去,到了次日纔是皇家家宴,無非是皇族親眷、郡王公侯、妃嬪王妃等前來恭賀。宴席擺在宣室殿,因着是家宴,倒也不曾有那麼多忌諱,衆皇親國戚齊聚一堂,說說笑笑倒也熱鬧。
這樣的家宴,縱是朝顏再如何不情願去,怎麼也不能缺席的。朝顏到的時候,宣室殿里人已經來得很齊了,滿殿衣香鬢影,華彩流瀲,一陣接一陣的脂粉香氣薰得人有些頭暈。時辰一到,衆妃嬪內眷齊齊跪地向天子賀壽,行三跪九叩之禮。冗長的禮數完畢,個人方前往清涼殿齊聚聽戲。
后妃們待在一起,自然免不了道人長短。朝顏向來厭倦這些,此時見時辰尚早,自擇了一處清幽小徑往清涼殿行去。如今自不比從前,未央宮她已經很久不曾來過,這會兒便走得極慢,一個人慢慢在院子裡閒逛。
轉過假山,前面的花圃裡幾株建蘭開得正好,青翠的花莖也不知被路過的誰踩彎,粉色的花朵有氣無力地垂在那裡,似乎將要凋零。這建蘭還是那年她說瞧着好看,夜颯特意命人種植的。朝顏見了皺皺眉,上前彎下身拾了近旁的一截枯枝,將萎軟的花枝扶好,取了自己的手絹繞着枯枝輕輕打了個結將花莖固定好。做完這一切,直至確定建蘭不會再耷拉下來她才起身。
她起得太急,絲毫不曾注意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人,起身的剎那,一時猝不及防,身體瞬間撞到那人懷裡。
擡起頭那一瞬間,朝顏的視線便陷入一雙深幽的瞳眸中。那是怎樣一雙漂亮的眼睛,幽藍純澈,分明柔和溫醇的瞳眸深處,卻又透着若有似無的放肆和不羈。
而眼睛的主人,正含笑低頭望着她。朝顏怔怔地與他對視,一時間,周圍萬籟俱寂,彷彿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麪前這個人。
驚鴻一瞥。
這世上,冥冥之中似乎總有那麼一個人,分明從未見過面,卻又似曾相識,不是在前世,就是在夢裡。
朝顏最先回過神,迅速後退一步站定,那人卻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臉的玩味。
朝顏自忖身份尷尬,見他衣着不凡,想必身份非富即貴,這宮裡處處都是眼睛,自己在這裡只怕多待一刻都會被人瞧了去,故她只朝他點了點頭便轉身匆匆離開。
清涼殿裡,隔得老遠就聽到了裡頭女眷們的說笑聲。楊太后右首坐的是朝歌,她的身孕已近四個月,小腹明顯地隆起,臉上帶了將爲人母的喜悅,從前的跋扈尖刻也變得柔和了不少,見朝顏來,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便別開臉。楊太后左側則坐着一位舉止高雅的陌生中年貴婦,幾人正親密地談笑着。
楊太后見朝顏瘦了不少,語氣也難得溫和了些:“你來得正好,這是魏國長公主老東平王妃,過來給她見個禮吧!”
高祖時,曾敕封四位隨他打江山的異姓藩王,這四位王爺手握重兵各鎮守一方,世襲罔替,尊榮萬代。朝廷爲防藩王們生出異心,每代都會送一位公主嫁去邊塞,魏國長公主是仁宗皇帝的嫡親皇妹,昭成皇后所出,身份尊貴,縱是夜羲在生時,也要尊她一聲皇姑。
魏國長公主閨中之時就與當年的董太后姑嫂不和,及笄之後在董太后的諫議下嫁給了東平王宇文世元爲妃。幾年前,老王爺去世,世子襲爵,時隔二十多年,長公主帶着嫡子東平王回京師省親,正好趕上了夜颯的萬壽節。
朝顏欠身執晚輩之禮:“給皇姑姑請安!”
魏國長公主與楊太后一般年紀,生得慈眉善目,性情也極溫和,起身扶起她道:“快快免禮,從前在東疆就聽人說起過娘娘,今日總算見着了,不承想竟是生得這般好的一個人兒。”
長公主又拉着她的手閒敘家常,朝顏一邊回話,一邊小心地打量着,見她眼底的和藹微笑,又想起從前夜羲寥寥數語中提起過這位皇姑爲人和善,極好相處,先前的客氣此時便淡了幾分。
一番敘談,朝顏禮貌地告退,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尋了座位坐了。她下意識地往殿裡的衆皇親中一掃,楊太后孃家的人都在東側的案席坐着,人羣裡的楊燁此時正望着她,隔着兩月未見,他看她的眼神變得複雜,似有萬語千言說不出口。朝顏倒是極平靜地收回目光,然後若無其事地低下頭,不讓任何人瞧出端倪。
外頭內官高喊:“皇上駕到!東平王到!”
夜颯領着一年輕的陌生男子進得殿來,向太后和長公主行過家禮後才落了坐。東平王也跟着作揖行禮,楊太后笑着道:“快起來吧!”東平王謝了恩就站起身來落座。
他一擡起臉,朝顏心下便暗暗一驚,立時將他認了出來。二十三四歲的模樣,生得倒是鮮卑男子素有的俊逸高大,雖是胡族,卻絲毫沒有胡人身上的兇蠻之氣,反倒比那江南儒士還要俊雅幾分。
原來他竟是長公主膝下的長子,如今已經襲爵的東平王宇文晉磊。女眷們無不借着紈扇障面偷偷打量着,朝顏也下意識地瞧了兩眼,倒並不爲異,姬氏皇族的男子素來容貌出衆,姿容瑰傑。若說夜颯的俊美如有毒的罌粟花,張揚而熱烈,由不得人忽視過去;那面前這個人則是黑暗裡安靜盛開的幽曇花,神秘優雅,惑心而醉人,高雅得令人不可攀附。
正當她欲收回目光時,東平王卻忽然轉頭望向她。他幽藍色的眼底有溫潤的笑意,柔和而深邃,一眼望不到盡頭。
她立刻別過臉,卻對上對面夜颯朝她瞪來的目光,那裡頭有濃濃的不快與嫉妒,他嘴裡卻懶懶地道:“表姐四下張望個不停,今日的宴席莫非不合你胃口?”
朝顏曉得他的醋罈子此時又打翻了,只淡淡回了句就別開臉權作不見。東平王卻微笑道:“皇上和昭信皇后不愧是從小一處長大的表姐弟,關係親厚得讓人嫉妒。”
夜颯哼道:“是啊,難道東平王嫉妒了?”
“皇帝!”楊太后蹙眉喝止他的失態,夜颯這才懶洋洋地應了聲。
一旁的四德見氣氛不對,忙笑道:“是時候讓各宮娘娘、皇族宗親上前給皇上敬酒賀壽了!”
樂師奏起喜慶的樂曲,各宮妃嬪、公侯皇親們一個個上前敬酒恭賀夜颯生辰。席上飲宴正歡,殿裡已有舞姬上前獻舞,絲竹之聲幽幽響起,殿裡盈滿喜氣盎然的氣氛,杯觥交錯,端的是奢華尊榮的皇家風範。朝顏無心於這場應酬,只盼宴席早些結束,她能儘早脫身。
酒至半酣,加上孃家人也進宮來,楊太后今日興致極好,當即拉着長嫂昌平侯夫人陳氏一陣敘話,說着說着就談到了唯一的嫡親侄兒楊燁的婚事上。陳氏對此事似乎早已上心,當即就提了幾個人選,無非都是京都的名門望族小姐,個個姿容出衆、淑良敬慎。楊太后琢磨一陣子,最終挑中了秦太尉府上的四千金,這麼一說,便等同定下,只差太后一道懿旨了。
朝顏暗裡打量着楊燁的反應,他倒是一臉平靜,並無任何表情。
心中忽然有些想笑,朝顏嘴角鉤了一下,不防身側有道詭異的目光在盯着自己,她側過臉,只幽幽朝那人眨了眨眼睛,笑靨如花。東平王不料她會這般動作,只從容無謂地別開臉,又是一臉彬彬有禮的溫潤笑容。
夜裡,夜颯並未留宿昭陽殿。新妃入宮,其中嫵媚嬌俏的衛美人尤得他的歡心,近來更時常召幸,朝顏這裡雖也會過來,他卻似膩了她的順從,再無從前時時喜歡馴服的興致。
朝顏獨自入睡,卻睡得極不安穩,睡夢裡,整個人彷彿墜身幻境,一片朦朧的迷霧裡,似有一雙手順着她的腰際慢慢攀了上來,一路輕撫着她身體的曲線,帶着火一般的撩撥。
意識是從未有過的清明,偏偏怎麼也醒不過來,想掙脫開他,身體卻沒有絲毫力氣,整個人不受控制般任由他輕佻地挑開她的衣領,冷滑的手指如毒蛇一般探進她的領口……那雙手的主人的臉一點點出現在她的視野裡,挺拔俊秀的眉,深邃的眸子,高挺的鼻樑,削薄的嘴脣……她急促地喘息着,眼睜睜看着他薄脣上噙着笑,緩緩低下頭,作勢要吻上她—
“娘娘!娘娘!您怎麼了?”肩頭被人輕輕拍着,耳邊有人在喚她的名字,朝顏終於從可怕的夢魘中驚醒過來,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這纔看清燈火下串珠和芳辰的臉。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惶惶然地坐起身問:“剛剛我怎麼了?”
芳辰道:“剛剛娘娘睡得似乎不安穩,奴婢們不放心進來看看,便瞧到您滿頭大汗。”串珠小聲問:“娘娘是不是做噩夢了?”
朝顏想起夢境裡見到的那張臉,夢裡的感覺分明是極爲真實的,真實得彷彿真真切切地發生過。東平王宇文晉磊,朝顏腦海裡迸出了這個名字,一時之間身體竟是一陣癱軟。
奇怪,她怎麼會無緣無故夢見這個才見過一次的男人,還做了……做了這麼羞恥的夢!
一夜的輾轉,朝顏再無睡意,翌日,她很早便起身,照舊是卯時請安,楊太后這幾日心情甚好,今日難得同她多說了幾句話。朝顏方告退出來,忽然就有一個面生的小宮女上前,飛快往她手心裡塞了一樣東西,然後低聲道:“少卿大人要離開京城了,他想見您一面。”言罷快步離去。
楊燁要外調出京了?朝顏身子一僵,卻又不能上前細問,心中默默思忖着,才一出得宮門,迎面就遇上了魏國長公主,只見魏國長公主在侍從的簇擁下遙遙而來,身後還跟着宇文晉磊。
朝顏向長公主欠身問安,有意避開了宇文晉磊若有似無的眼神,魏國長公主似乎對她印象極佳,少不得拉着她的手多說了幾句,才與她告辭。朝顏含着笑,正欲轉身離去。
“昭信娘娘。”宇文晉磊忽然微笑着叫住了她,她警惕地回過身,就看到華服在身、俊美如神祇的年輕男子站在宮牆下朝她溫和地笑,廣袖逶迤垂下,衣襬被秋日的晨風徐徐吹起,帶着流雲一般的褶皺。那人,那笑,如此風姿卓絕。
他的目光分明是極純澈溫和的,只微微一笑問:“看娘娘臉色,似乎昨夜睡得不好?難道做噩夢了?回去得讓御醫多開點安神助眠的藥纔好。”
昨夜!噩夢!朝顏心頭霍然一緊,腦海裡猛地浮現纏綿香豔的夢境裡這個人邪魅輕佻的臉。爲什麼這個男人竟像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似的?朝顏看着他幽深的眼瞳,那雙眼睛裡,藏着無數她看不明的東西,深遠而幽暗,彷彿將人的心神也瞬間吸了進去。
朝顏忽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她竭力穩住自己的心神,淡淡地道:“王爺有心了。”
這一夜,縱使朝顏百般小心,夜裡依舊又做了那個怪誕的夢。
翌日醒來時,她早已疲憊不堪,牀榻被褥紋絲未動,依舊是她昨夜入睡前的模樣,可是爲什麼,那個叫宇文晉磊的男人依然如一條毒蛇般竄進了她的夢裡,邪惡撩撥,肆意放縱。
朝顏忽然覺得不堪重負,整整一天都有些神思恍惚,晚上夜颯來時她仍是這般模樣,夜颯多日不曾來這裡,今日見她恍恍惚惚的樣子,不由得皺了眉頭。朝顏並不在他面前提起夢魘之事,只含糊幾句帶了過去。
入寢之後,過了許久,朝顏對夜颯道:“我母親生忌將至,我想出宮去寺廟爲她做場法事。”
果然,夜颯想也未想便搖頭:“宮裡不是有佛堂嗎?怎麼忽然定要出宮去?”到底他仍是不放心放她出宮的,半年前上京街頭差點徹底失去她的那種恐慌他至今仍記得,在沒有完完全全掌控她之前,他再不會大意地任她走出這四方宮牆。
聽他回絕自己,朝顏倒也並無多大詫異,只淡淡“嗯”了一聲道:“那好啊,你說在宮裡就在宮裡吧!”
十分溫順的語氣,倒令他有些訕訕。夜颯思忖着這些日子她一直順從沉默,難得肯開口向自己要求什麼,卻又遭否定。這般想着,他終究改了主意,料定屆時多派些人手把她盯着,她一個弱女子,常年被關在深宮裡,宮外舉目無親,又能逃到哪兒去?
夜颯心中打定主意,這才環緊她的肩,低聲道:“罷了,你既然想出宮,那就出宮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這一夜,也不知是否因爲夜颯在身邊,朝顏難得睡得很好,一夜沉酣無夢。
三日後,朝顏登車前往京郊的慈恩寺。出宮雖只是一應從簡,並無浩大聲勢,此行隊伍卻仍舊頗爲壯觀,昭陽殿的宮人更爲此忙碌了整整一日。數十輛馬車裝載着各式各樣的物件擺設,二十多名宮女寸步不離地伺候着,近百名羽林衛一路嚴陣以待地護着車駕前行,不出朝顏所料,這一次,依舊是楊燁護送。
車隊行至上京城門,只停留片刻,守城官兵迅速按劍叩禮。馬車緩緩起行的那一刻,朝顏撩起車簾的一角,凝望隊伍最前戎裝在身的高大男子的背影。這當是他最後一次保護自己了吧,再過幾日,他便會起程離開上京,再見面,也不知是何時了。
卻在這個時候,一乘極華麗精緻的馬車緩緩從對面駛近,似要進城的模樣,車簾被一隻修長白皙的男子的右手挑開,一張俊雅溫潤的臉龐瞬時躍入她眼中。
兩駕車馬一輛出城,一輛入城,面對面相駛,距離越來越近,那張臉也越來越分明。宇文晉磊似乎也認出了車裡的朝顏,他從容一笑,朝她微微頷首,姿態高傲,彷彿春日裡潔白繁茂的一樹梨花。
慈恩寺乃皇家寺院,肅宗皇帝在位時沉迷佛法,曾於這裡坐禪悟法,更有肅宗皇帝親筆題詞於後山,因此遠近聞名,歷朝演變下來便成了皇家貴戚禮佛之處。
寺裡的方丈率着舉寺僧人早於山門前恭候朝顏駕臨,串珠和芳辰攙着朝顏下車,身後十步之外,則是楊燁帶着一衆羽林衛跟隨着。朝顏望一望這青山碧水之間的廟宇,耳邊是清脆悅耳的鳥鳴聲,一時只覺神思豁然開朗,雙手合十朝方丈致意後,自有小沙彌領着她主僕數十人進禪房歇憩。
深夜,無星無月,戌時下了一場瀝瀝小雨。
羽林衛因着避忌,也只在院落外四下巡邏,偌大的禪房院子裡,四下裡極靜,只剩雨點打在院子裡的芭蕉葉上的嗒嗒聲。
芳辰領着楊燁進得禪房來,便看到安然坐在裡頭的朝顏。她坐在溫暖的燭火光芒下,頭髮並未梳起髻,而是柔順地垂在兩肩,她側過臉朝他微笑:“你來了。”
他點了點頭,然後平靜地走上前,在她對面坐下。
朝顏看着他被雨水淋得微溼的肩,便問:“聽說你過些日子就要離開京城去遂州上任了?”
楊燁默了片刻,才道:“宮裡說話不方便,我是來跟你道別的。”
她笑了笑:“你走了,我們也不知道何時能夠再見面,今夜坐下來喝杯酒,權當爲你餞行好不好?”
許是因離別的傷感,他喉中一陣堵,再說不出旁的話,只點了點頭,聲音喑啞地答:“好。”
朝顏側身輕擊掌,串珠便端了托盤進來,上頭的盤子裡是一壺黃酒,幾樣精緻的小點心。她爲他斟滿一杯酒,道:“你救過我幾次性命,如今我怕是也不能報答你什麼了,這些都是我親手做的,很久沒做過,有些生疏,若是不好吃別笑話我。”
楊燁僵在那裡,定定地看着她,朝顏伸手拿起筷子爲他夾了一塊兒,遞到他面前:“嚐嚐看?”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着她。從小到大,除了早逝的母親,這是第二個女人親手爲他做東西吃。
酥軟香甜的合意餅,甘甜中帶着一絲苦澀,如同那一日暴雨裡她眼眶中流淌不盡的淚。
朝顏微笑地看着他吃東西的模樣,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她還是青澀少女的時候。那天她興致勃勃地跟着御膳房的嬤嬤學做了糕點,高高興興地帶去未央宮想讓夜羲嚐嚐,卻撞見了慕思筠和他在一起的場景。那一天,她提着食盒,像一個自慚形穢的小丑般躲在廊柱後,生怕被人發現。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親手爲誰做過吃食,哪怕是後來委身夜颯,哪怕是後來與夜颯也算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她也再無這樣的心思了。而今夜,到底是爲了圓當年未圓的夢,還是僅止於感激,連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見楊燁始終低着頭,朝顏輕輕問:“怎麼了?不好吃嗎?”
“不是。”他胸口一陣憋悶,眼眶裡涌動着陌生的酸熱,卻竭力鎮定心神,哽咽地說,“很好吃。”
朝顏吸了吸鼻子,鬆了口氣。
兩人靜靜坐了會兒,擡起頭,彼此間竟是淚眼相對,她沒有再說話,他亦無言。
他認真地吃完那盤合意餅,又狠狠飲盡了杯中的殘酒,這才道:“若無意外,這個月底我就要走了,今後,你要保重。”
朝顏心中忽然難過起來,卻始終微笑着,她問:“將來會和那位太尉小姐成親嗎?”
楊燁剋制着,道:“那是姑母和嬸嬸的意思,我不能違抗。”
朝顏便道:“是啊,男人總是要成家立業的,她們也是爲你好。”
“我……對不起。”楊燁怔了片刻,猶猶豫豫地說,“其實……我—”
“別說。”朝顏卻出聲打斷他,她聲音有些顫抖,“你別說,什麼都不要說,這樣就最好。”
翌日,法事做了半日才告完整。
大雄寶殿內,僧侶、侍從以及宮人早已悉數退下,朝顏持香在手,立在佛前虔誠祈願。靜默獨立片刻,伴隨着細碎的腳步聲,身後驀地有人走近。
“誰?”她皺眉揚聲問道。
“是我。”斜陽的餘暉投在緩步走進殿門的男子身上,但見他衣袂飄然,玉樹臨風。
朝顏甫側目看清來人是誰,後背瞬間一涼。那雙眼睛又在盯着她看,裡面盈滿了微笑,分明如此溫煦柔和,卻令她心中生出了道不明的透骨寒意。
一看到這張臉,那些夢境裡纏綿親密的曖昧畫面瞬時浮上朝顏心頭,她面頰上陡然生起熱意,立時竭力穩住心神道:“若沒記錯,宇文家一向可是不信佛的,本宮與王爺似乎也並無交情,王爺既不爲求拜,卻是作何?”
“爲等……娘娘幸臨。”宇文晉磊微微一笑,悠然近前幾步,依舊含笑地望着她,“該來的沒有來,不該來的卻來了,不知臣站在這兒,娘娘是否還有興致待下去?”
朝顏輕笑一聲,下意識地迴避開他的眼神:“王爺又不是瘟神夜叉的,本宮爲何待不下去?本宮還要拜佛,你有話就快說,若是閒不住,便畫個大花臉敲鑼打鼓唱戲去。”
“娘娘說的是,臣一看娘娘就是佛緣頗深之人呢。”宇文晉磊含笑地朝觀音像走近幾步,卻隻立不拜,“臣不過一俗人罷了,無求於佛祖,自然沒什麼好拜的,來此不過爲能與娘娘敘談敘談,娘娘莫非要讓臣敗興而歸?”
“很多人都對本宮很失望,不差你一個。”朝顏將香燭插在銀灰之中,轉過身不與他再做糾纏。
宇文晉磊看着她,分明是一臉清麗高雅的微笑,說出的話卻又是另一番口風:“娘娘的皇帝弟弟有沒有告訴過您,娘娘生氣的模樣很動人?”
“出言不遜,你好大的膽子!”朝顏怒目視他,“本宮雖死了丈夫,可也由不得你這般肆意輕薄!”
“膽子不大,今日也就不敢來這裡招惹娘娘了。”宇文晉磊神色依舊從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盛怒的面容。
他身上陌生的伽南香氣息隨着他的靠近慢慢縈來,不同於夜颯身上的龍涎香氣,這樣的薰香微苦,卻又帶着惑人的迷醉氣息,彷彿冰涼滑膩的毒蛇,會在人猝不及防之際攀上去咬人一口。
朝顏握緊了掌心:“難道你就不怕被他知道嗎?若讓他知道你的心思,管你是藩王公侯,下場可都不一定好。”
宇文晉磊臉上的笑容彷彿滯了一瞬,原本幽藍的眼眸又深邃了下去,他依然語氣柔和地道:“依目前的形勢,他既召了臣回來又怎會輕易動臣?莫非娘娘和他相處這麼久,他是什麼人,權力與女人哪個他更看重,娘娘還不知道?”
朝顏打量着他,嘴角慢慢漾起笑:“你確實有自傲的本錢,且牙尖嘴利,很是有一番本事。”
他卻並不介意,眼神仍瞧着她美好的側顏,帷帳的陰影下,她的神情分明冷若冰霜,而那雙如墨玉般的眸子裡卻光芒雪亮,此時只剩炫目的黑與白。任他自持心志堅定,這一刻也不由得心神一漾,下意識地便欲靠近。朝顏一驚,用力想推開他,怎知這個看似溫和的男人其臂力卻大得驚人,他牢牢地箍住了她的肩,竟讓她絲毫掙脫不開。
“你放肆!”朝顏又驚又怒,下意識要一巴掌扇去,然而這個男人太狡猾了,他敏捷地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然後輕輕鬆鬆地將她順勢攬在懷裡。
這個心思叵測的男人,連做出這般淫邪下作之事也是如此從容自若,彷彿他與她之間,生來便該如此。此時二人距離如此之近,他身上的伽南香如上好的媚毒,無孔不入地縈進她鼻息之間。那些本以爲早已忘卻的旖旎夢境便如在記憶裡生了根,並迅速冒出土,瘋長蔓延,纏得她快要窒息。
朝顏終是疲憊了,疲憊得連呼吸都沒有力氣,她乾脆仰起臉,伸臂鉤住他的頸,吐氣如蘭:“本宮倒想試試在他的眼皮底下,你能有多大的膽子?”
窗外的陽光映着她脣邊若有似無的微笑,冶豔得近乎嫵媚。這樣的笑,卻讓宇文晉磊驀然停住攻勢。
有種女人的笑,和罌粟花是一樣的,越是嬌豔,越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