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茫然地往前走,路過一處偏僻宮殿,一雙胳膊卻猛地自門縫裡伸出,牢牢地纏住了她,朝顏站立不穩,瞬時被那雙手臂拽了進去。
深寂無人的大殿裡,朝顏被門後那人抵在了牆上,她又驚又怕,正要揚聲呼救,卻被人捂住了脣,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纔看清那人的臉。
外頭隨時都會有人經過,朝顏生怕被人發現,情急之下妥協道:“你放開我!”
夜颯這纔將她鬆開,輕輕扳過她的臉打量一番,皺着眉問:“哭過?”
朝顏惱怒地瞪他一眼,將臉偏了過去。他卻偏要低頭湊近,呼出的氣息噴在她臉上,帶着侵略之氣。他譏誚地哼道:“莫非到如今你還沒醒悟?”
“住口!”朝顏仰起臉吼道。夜颯盯着她冰冷的眼,口氣輕蔑而不屑:“你不過是太后爲拉攏你父親才安排給他的皇后,你們大婚三年,他真正當妻子愛的人還當真是你不成?”
“你不懂!你根本什麼都不懂!”被他一語說中心事,朝顏慌亂搖頭,雙脣翕動着,本能地想要否定,卻再說不出話。
夜颯軟了語氣輕聲問:“阿嫣,你很痛苦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閉上眼睛,將臉偏過去,“夜颯,如果你想看我的笑話,你已經成功了,你出去!馬上出去!”
夜颯悶悶地說:“以前你從來不會這樣對我的,如今爲什麼就不願跟我親近了,難道我就這麼惹你討厭?”
朝顏只能搖頭:“不是。”
“那不要這樣冷淡地對我好不好?”他貼近,用一雙燦若星輝的眼眸注視着她,語氣輕輕地說,“小時候,父王不喜歡我,母親也對我管教嚴苛,只有你一個人對我好,現在長大了,換我對你好了……阿嫣,我還欠你一條命,我會一直陪着你。一直,直到死。”
夜颯欠她一條命,彷彿還是十歲那年的事。
江夏王的壽宴上刺客突現,所有人都忙於躲閃,混亂的人羣中,朝顏拉着年幼的夜颯拼命往外奔逃。黑衣刺客的劍快而狠,劍尖就要刺中驚慌失措的夜颯時,她腦海中忽然閃過弟弟朝曄的小小身體倒在血泊中的畫面,她已經害死了一個弟弟,不想再失去另一個。
一瞬間,她幾乎是本能地欲護住夜颯,可夜颯已毫不猶豫地將她扯過來迅速擋在自己身前。
那一劍勢頭太狠,貫胸而入,幾乎要了她的命。
十歲的男孩兒紅着眼眶伏在奄奄一息的她身前,臉上滿是悔恨的淚水,他哭着說:“阿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夜颯,不過是個自私而驕傲的孩子。那時候,她是真真切切將他當弟弟般疼愛,她把對朝曄的所有歉疚都補償在了夜颯身上,只願求得些微心安。
朝顏不願去想了,笑着哄他道:“我已經嫁人了,女人一輩子都會隨自己的夫婿。你也大了,過兩年也該娶王妃了,不要總這麼任性。”
“我不是任性,我只是怕你把我忘了。”夜颯抓着她的手不放,執著地說。
朝顏只好抱着他,任他藏在自己懷裡:“我不會忘了你,永遠也不會。”
“真的嗎?”夜颯眼神一凜,慢慢湊近。她點頭:“真的。”
他這才露出歡喜的神色,手指兀自鉤弄着她髮鬢垂下的流蘇,忽然又似想起了什麼般:“有一件事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朝顏問是什麼,他方收斂了臉上的委屈之色,掃了眼未央宮的方向,低聲問:“他是不是準備動手了?”
這一次全然不是玩笑語氣,朝顏悚然一驚,自然明白夜颯口中的“他”所指何人。原來他今日冒着宮禁來私見自己的目的便是這個。朝顏心中警覺起來,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肯定知道!這幾個月都是你在他身邊侍疾,他每日召見了哪些大臣,說了什麼話,難道一點蛛絲馬跡你都瞧不出?”夜颯沉沉地盯着她,笑得無辜,搖着她的手癡纏不休,“好阿嫣,你就告訴我好不好?這裡就只有我們兩人,若是,你就點一下頭;若不是,你就搖頭都不行嗎?”
從小到大,每次夜颯用這招來求她時,她總是拗不過,而這一回,朝顏的態度出奇堅決。
衆藩王早就不服董太后的控制,這些年私下都在暗中厲兵秣馬,培養勢力。她曾在江夏封地生活過幾年,表舅在世時,就已瞞着董太后的耳目在悄悄囤糧練兵,即使那時她年紀尚幼也依稀明白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幾年前表舅病逝,子承父業,一幫爲他出謀劃策的謀士如今都歸到了夜颯麾下,現在夜颯向她打聽夜羲是否要與太后母子兵刃相向,必然是想趁亂起事。
她從小和夜颯一起長大,夜颯紈絝霸道的心性之下,在圖謀着什麼,她比任何人都瞧得清楚。朝顏默然不語,竭力不讓自己臉上露出絲毫破綻,只堅持說不知道。
“罷了罷了,你不想說我也不逼你。”半天也不見她迴應自己,夜颯無所謂地鉤了鉤嘴角,轉身就走。
“慢着!”朝顏叫住他,心中終究不放心。
“還有事?”他頓了一下,回頭直勾勾地瞧着她。她深吸了一口氣,用極快的語速說道:“在京城的這段日子你要小心,特別是在太后面前,不要讓人抓住把柄。”
這是她一直在擔心的事,董太后疑心極重,對親王們在封地的勢力早有忌憚。早在親王們回京的前夕,宮中的守衛巡防就已經突然加重。京城畢竟是皇家的勢力範圍,若哪個王爺有野心不慎露出端倪,小至革爵幽禁,大至性命不保。
“我就知道,你還是擔心我的。”夜颯聽懂了她的話,眼睛裡瞬間有了光彩,幾步折回身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不顧朝顏的驚愕,他已經一陣風似的迅速離去。
董太后的壽辰一過,王爺們便陸續返回封地。鄱陽王、陳留王兩位親王在路上突發重疾去世的消息傳來時,滿朝皆驚。這二位親王野心勃勃,現在死因如何,大臣們都猜到幾分,但無人敢去查究,只對董太后更加敬畏。
朝顏再見到慕思筠時,是半個月後的一個黃昏。
彼時,夜羲正坐在窗下低頭奮筆疾書,似在批摺子,而慕思筠便站在一旁拿着扇子輕輕爲他扇着風。三個月的禁足,慕思筠先前的鋒芒斂去很多,連帶衣着用度也簡樸了不少。一身極素淨的碧色衣裳,綰着簡單的髮髻,身上並無過多首飾,只餘耳垂上一對極樸素的銀耳環。
宮女將茶盞端了上來,慕思筠將那熱茶晾一晾,等到自己親自試過不燙時才遞至夜羲脣邊,夜羲便極自然地喝了下去,然後擡頭與她相視一笑。慕思筠但笑不語,只伸手取了帕子替他擦去額上的汗珠。這樣看去,他們二人真的就像戲曲裡唱的那般,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朝顏本是興致勃勃地提着一盒自己剛剛學會做的糕點,因夜羲前幾日隨口一提,她便用心記下,用心學了幾日。今天好不容易做好給夜羲送來,卻在遠遠看到這一幕時腳步慢慢頓住,她揮退正欲通稟的太監,飛快地退到廊柱後,生怕被他們瞧見。
心中卻有百般滋味涌出,因爲她嫁給他的四年裡,他從來沒有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她,一次也沒有。
元康十一年的秋日彷彿格外漫長,即便朝顏身處後宮,也仍能聽得關於前宮皇帝與太后母子之間的矛盾越發尖銳的傳聞。
早在七月,一向主張太后退政的尚書令被董太后褫奪官職,改由自家的侄子頂替;夜羲也迅速回擊,下嚴旨斬了被彈劾的光祿勳,用自己的人替補。隨後又授意朝臣請旨稱皇太后年事已高,應該還政於皇帝,保皇黨的大臣紛紛附和。
母子之間的矛盾一觸即發,京師軍隊的調度異常頻繁,連宮中的侍衛也在悄無聲息之間盡數更換,太后要廢掉皇帝的流言已經鬧得滿城風雨。
朝顏明白夜羲那日說要做的一件很重要的事很快就會發生。夜羲登基十餘年,在朝中培養了一股不小的勢力,可若要與董氏外戚硬拼,勝算也並不大。
卻還有另一個人能夠扭轉這個局勢,這人便是朝顏的父親楚仲宣。他手握兵權,董太后已經對之生出忌憚,制衡不過是遲早的事,而他現在還處在觀望狀態,在未決出勝負前,兩黨他哪方都暫不會幫。夜羲也曾派過說客試圖勸服楚仲宣,可楚仲宣的態度模棱兩可,在兩黨之間搖擺不定。
朝顏終於鼓起勇氣去未央宮見夜羲。彼時的宮中早已風聲鶴唳,她不敢多留,頭一句話便跪了下來,夜羲欲扶起她,她卻避開:“臣妾不得已冒死進諫,請皇上無論如何聽完臣妾的諫言。”
夜羲似乎一怔,便頷首:“你說吧。”
她問:“皇上可知外面現在已經流言四起,形勢危在旦夕?”
他笑:“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怎樣?”
朝顏急道:“難道明知前方兇險,也要傾盡全力拼個魚死網破?”
夜羲反問她:“太后的心思朕早已明白,難道你以爲現在朕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嗎?”
“有!”她點頭,“只要皇上您願意,現在就去建章宮向太后認錯悔過,將大權交還太后,您到底與她有母子情分在,太后不過訓斥一頓,罷黜慕太尉等人。不然等到太后重掌大權,只怕她對你再不會手下留情。”
最後一句,她說得極慢,而夜羲卻只是一笑,他自原地緩緩走至大殿門口,仰面望向暗夜蒼穹道:“朕並不怕死,朕只是怕死得沒有尊嚴。做了這麼些年的傀儡帝王,朕不想再做了,朕想好好兒活一次。”他轉過臉來,溫柔地笑着看她,“倘若此事能成,朕與你,還能在這裡相見;若失敗,以太后的手段,至多不過是一杯毒酒罷了。朕若不在了,有你父親在,想必太后也不會爲難你。”
“可我不想你出事……”朝顏猛地上前伸臂自背後抱住他,將臉緊緊貼在他寬闊的背上,熱淚滾滾落下,“其他人的生死我不管,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皇上,我求你,好好兒活着……你是我的丈夫,在我心中,沒有人比你更重要……”
她強撐起微笑,語氣篤定而顫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你放心,明日天一亮我就想法子出宮去求我父親,你派去說服他的人吃了閉門羹,我到底是他的女兒,我去求他,就一定還有機會的,一定還有。”
夜羲終究一嘆,轉身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傻丫頭,朕不值得你如此,朕答應你,朕會珍惜自己的命。”
她含淚微笑,慢慢抓住他的手,將那掌心小心而顫抖地緊緊貼在臉上,彷彿視如一件摯愛的珍寶。她的淚,順着他的掌心滾落,晶瑩一片,碾落成泥……
時隔四年,再次走出宮外,踏足將軍府的大門。
天下着雨,淅淅瀝瀝,她立在大門外,彷彿要用盡力氣才能上前。門房的小廝並不認得扮作太監出宮的她,冷聲道:“大將軍這幾日公務繁忙,夫人說不見客。”
朝顏欲言又止,還是老管家恰好路過才認出了她,她不敢聲張,只讓管家帶自己去書房見父親。
將軍府的書房內,朝顏生平第一次放下所有自尊與怨恨,跪在父親楚仲宣身前。現在的她,不是對父親怨恨多年的阿嫣,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她只是一個想求父親出手救自己的丈夫的女兒。
聽她道明來意,楚仲宣皺眉站在幾步外,一言不發。
朝顏咬脣道:“從前是女兒不對,父親您要打要罰,女兒絕無怨言,今次只求您能看在我到底是您女兒和我死去的母親的分上,幫皇上這一次……”
楚仲宣道:“朝堂鬥爭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如今楚家滿門身家性命都繫於我一身,不是爲父不願,是確實不能。”
“可他始終是您的女婿,如今董太后和他母子已成陌路,當年是您將我送上入宮的花轎的,我才十六歲,難道您就忍心看着我變成寡婦?”
門外突然傳來婦人快意而漠然的笑聲:“我還說是哪位貴客到了呢!皇后娘娘出宮,怎麼也不曾上稟太后,傳鳳駕儀仗,就這麼莽莽撞撞地駕臨了?”姜氏在幾個侍妾的簇擁下悠然地進了門。
朝顏無心與她計較,咬脣望着一臉無奈的父親,重重地磕頭哀求:“父親,我求您……求您……”她滿臉是淚,不停磕着頭。楚仲宣卻背過身去,聲音平靜:“來人,送娘娘回宮!”
門口的管家進來道:“娘娘,老奴送您。”卻見朝顏還跪在那裡不動。姜氏又道:“反正都是徒勞,你也就別再逼你父親了,你是皇后,私自出宮已是大罪,還是早些回去吧。”
那一刻,朝顏仔細盯着面前這個寡情薄意的男人,忽然有種大笑一場的衝動。她真想問問父親:祠堂裡那個冰冷的牌位—被你親手射殺的結髮妻子,你究竟有沒有愛過她?有沒有把我當成過你的女兒?
彷彿過了半生那麼久,她還跪在那裡,楚仲宣背過身依舊不理會她,姜氏、父親的姬妾們、侍女、僕從……四周的人依舊全都漠然地看着,眼神輕慢而鄙夷……她終於慢慢擡起頭,嘴角浮起一抹絕望入骨的笑:“我的好父親,我會一輩子記住今日的。”
說完她站直了身子,面上已帶了輕漠的笑,轉身頭也不回地出門。
外頭的雨下得越發大了,檐下雨流如注,淋得她滿身雨水。一路走過的庭院小道皆是從前母親喜歡的青石鋪就,院子裡當年母親種的梧桐已經長得很高了,綠葉成蔭……遠處的天井裡,父親當年爲她做的鞦韆架還在……她越走越快,出了大門,就往大雨裡跑去。
街上的行人撐着傘神色匆匆地趕着路,朝顏在雨中茫然前行,終在街角踉蹌跌倒。地上的碎石割破了她的掌心,血絲殷殷地浸出,她全身被雨淋得溼透,跌坐在那裡,呆呆地看着滿手心狼藉的泥土與血跡。
芳辰撐着傘在雨中一路尋覓至此,看到跌倒在地的朝顏忙過去將她扶起:“娘娘,您沒事吧?”
朝顏仰起臉,看到芳辰的一臉關切,眼睛裡終於流淌出脆弱的悲傷,芳辰輕拍她的背,低聲道:“難過就哭出來,哭出來就好受多了……”
朝顏慢慢將臉埋在她懷裡,面前的溫暖是熟悉的,她放心地依偎着,終於號啕大哭。
一切彷彿沿着意料之中的軌跡迅速到來,來得那樣快。
變故發生的那夜下着極大的雨,六宮之中除卻嘩啦啦的雨聲安靜極了,直至三更後一聲炮火猛地響起,地動山搖之間驚破了深夜的寧靜,接着又是一陣如潮的喊殺聲從各個角落急切地涌來。
朝顏從睡夢中驚醒,安靜地聽着外面的動靜,殺戮、交戰仍在持續進行,轟天的炮火聲中,兩方還勝負未分,朝顏只覺指尖一陣陣發涼。無數個念頭在她心中閃過,卻是一團亂麻,怎麼也理不清楚。
外面那陣仗慢慢去了,外頭突然有太監的聲音傳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后有請。”
未央宮前殿,殿裡燈火通明,董太后居中而坐,夜羲與慕思筠跪在地上,門口是慕太尉領頭的十餘個參與政變的文官武將,皆是滿身血污,披頭散髮地被綁縛着,一字排開地跪着。
太監領着朝顏進去,朝顏與夜羲對視一眼,竟見他眼中慘然一片,枯朽如灰。朝顏只覺心如刀割,默默低頭在他身側跪下,等候太后發落。
董太后掃了眼夜羲,目中難掩厭恨之色,轉而揚手指着慕太尉等人:“將這羣逆賊統統拿下,明日午門斬首示衆!一個不留!”
士兵上前迅速將一干人等押解下去,慕太尉涕淚縱橫,疾聲高呼:“皇上,老臣有罪!”說完就迎頭撞向侍衛的刀口意圖自盡,卻被人迅速制伏。
“父親—”慕思筠哭着欲撲上前,卻被幾個內侍上前將她扯住,董太后厭惡地看她一眼:“將這個挑唆皇帝的賤人拖下去!”
幕思筠滿臉是淚,拼命掙脫桎梏,哭着撲至夜羲懷中,聲嘶力竭地喊道:“夜羲!你是皇上,你纔是九五至尊,你快下旨,別讓他們殺我父親,別讓他們分開我們……你下旨!你快下旨啊……”
夜羲沉痛地合上眼,他已無力,只跪在地上,慢慢磕了一個頭:“兒臣已經失去了一切,不想連她也失去。母后,求您爲一無所有的兒子留下最後一點什麼吧!”
太后冷哼一聲,不爲所動。內侍官疾聲道:“還不快把這罪婦押下去!”
慕思筠突地冷聲大笑,拼命掙脫出內侍的拉扯,揚手指着董太后大罵:“董虞,你這心如蛇蠍的毒婦,我咒你將來不得好死!死後無人送終!哈哈—”
太監不敢再有拖延,慌忙拿了帕子塞住慕思筠的嘴,連拖帶拽地將她押了下去。
董太后看了面如死灰的夜羲一眼,冷笑着擺手道:“罷了,既然皇帝嫌未央宮待着不舒坦,你們就帶他去柏樑殿那個清靜去處,讓他好好兒反省反省!”
一直靜靜跪着的朝顏卻突然上前一步:“皇上身子弱,柏樑殿常年陰溼,求母后開恩,讓臣妾陪他一起去!”說完她就靜靜地磕了個頭。
董太后道:“路是你自己選的,既然你願意隨皇帝去,那便去吧!”
朝顏又磕了一個頭:“謝太后成全。”
當夜,朝顏與夜羲一起被拘押,幽禁於宮中北隅的柏樑殿。夜羲從前宮中的宮女、太監等,則一律被亂棒打死。
董太后再次掌權,以夜羲的名義下旨委病禪位,改封衡山王。隨後,董太后過繼親妹妹長沙王妃的嫡子,將其立爲皇帝,改元太初。少帝雖年已十二,心智卻尚不如三歲孩童,一切全然在董太后的掌控之中。董太后以幼帝的名義下旨,一舉剪除了慕太尉黨羽,斬首、抄家、流徙者不計其數,京師一時血流成河。
新帝即位在即,登基大典前,宮中格外忙碌,未央宮內,夜羲先前的舊物一律被挪了出來,一切根據新帝的喜好置辦。闔宮張燈結綵,處處一派喜慶之象。
柏樑殿內。
下了幾天幾夜的雨終於停歇下來,秋日的陽光從雲間探出半個頭來,斑駁的光影掠過夜羲的眼睛,他下意識地擡起手擋在眼際。
半個月的幽禁歲月,他原本烏黑的發間,已悄然染上一層灰白。如今他以廢帝的身份被幽禁於此,董太后卻並未放鬆戒備,柏樑殿四下裡遍佈眼線,廢帝每日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嚴密監視着。
朝顏將外袍爲他披上:“入秋風涼,你舊疾未愈,太醫說你不宜受寒。”
“無礙。”夜羲微笑着搖了搖頭,自己接過了朝顏手中的藥碗。朝顏道:“這藥很苦很燙,涼一會兒再喝吧!”
從前他服藥,左右哪回不是一大羣宮人前前後後地伺候着,蜜餞糖水備着,不提其他,如今的吃穿用度,甚至連裝藥的碗也比不得從前精緻。想到這裡,她到底有些心酸,夜羲反倒笑了笑:“我已經不再是一個皇帝了,現在難道還會怕這一碗苦藥了?”說完就擡袖將那藥湯一飲而下。
他一放下碗,便看到身側的朝顏心酸的目光。知道她是在爲自己難過,他只故作輕鬆道:“看你,近來怎麼總把眉頭皺得這麼緊,從前都是你開解我,如今倒要我反過來開解你了。這世上每個人都希望事事如意,但不開心的事總會發生,發生了就要坦然面對,如果緬懷過去,只會讓自己更痛苦,我做得到,也希望你能夠做到。”
朝顏一笑,搖頭輕輕道:“我沒有不開心,只是替你不值。其實現在這樣也很好,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哪裡都是好的。”
夜羲看向她的目光,溫和而平靜:“要你跟着我來這裡吃苦,終究是委屈了你。”
“我嫁的是你這個人,並非尊貴無匹的皇后身份。”朝顏只看着他,卻又道,“可我終不明白,爲什麼我爲你做了這麼多,你卻還是不喜歡我呢?”這句話一說出口,她自己就先笑了,夜羲也一笑,伸手摸摸她的額頭:“你問這句話,真像個孩子……我哪裡好了,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啊!”
這個動作她並不陌生,當年他也是這樣微笑地摸着她的額頭,讓她一記,便記了這麼多年。這樣的男子,他在金鑾殿上時可以慷慨陳詞、指點江山;在破敗陳舊的上陽宮,也可以從容面對。無論貧賤富貴,姿態始終那麼平和,那麼淡然,她又怎會不愛?
“那你知道嗎?其實我們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見過面了,不是在四年前大婚當夜,而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朝顏脫口輕聲說道,沉浸在往事的追憶裡。
“那年,我娘剛過世,我失手害死了異母弟弟,差點被父親拔劍殺我償命,將軍府的所有人都看着二孃的眼色,沒有人真正關心我。那天我頂撞繼母被父親呵斥,一個人逃出家,卻在京城遇見了你。那年我八歲,你十九歲,你請我吃梨膏糖,還耐心安慰我。也許這對你來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可我卻一直記着了……我記住了你,不是因爲你請我吃梨膏糖,也不是因爲你會耐心安慰素不相識的我,可能是一些我至今都無法解釋清楚的東西—”
朝顏眼睛裡盛滿了笑,彷彿單純的孩子一般,開始比畫着描述起那年他的模樣,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容和嘴角的優美弧度。
而他一直微笑地聽着,又聽她道:“你一定會笑話我,那時候我很喜歡你的笑,我想將來要嫁給你,做你的妻子,每天都可以看見你笑。可是,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住在哪裡,於是那天以後,每年我都會去寺廟祈求神靈保佑我能夠再次遇見你。這樣一等,就是四年……四年後,我十二歲了,我嫁進了皇宮,卻在新婚之夜,上天給了我那樣大的一個驚喜。我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我要嫁的丈夫,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可在他面前,我不過是個孩子,於是,我日日盼着自己能快快長大,長大了,他就會喜歡我……我就可以做他真正的妻子了……”
朝顏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慢慢轉過頭看着他。夜羲一直沉默着,他的確已經記不得了,只好無奈地笑嘆:“其實做孩子有什麼不好,真的很好啊!不要急着長大,長大變成大人,實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他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太后,終究有一日皇太后還是會容不得他的,到時候是一盞鴆酒,還是一把匕首?
明天,他早已沒有明天。他握着她的手,靜默片刻才道:“我不值得你這樣,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不要傷心,不要難過,若有機會走出這四方宮牆,一定要找一個真心待你好的人,快快樂樂地過餘下的半輩子。”
朝顏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眼,卻答非所問地說:“其實我本來還想,就算你不是皇上了,要我拋下一切跟隨你,流放也好,圈禁也罷,我都願意。可爲什麼,你從來都不給我機會讓我說出來?”
她不是沒有想過,如果生命中從未遇見面前這個人,是不是命運就會不一樣了?
如果那年她選擇在另一個日子溜出家,她絕不會遇見他,她不會知道世上有他這樣一個人,更不會知道他姓甚名誰。也或者,她日後會陰錯陽差地嫁給另一個尋常男子,談不上山盟海誓,算不得兩情繾綣,至多一生一世,了無生趣地平淡度過。
可她依舊慶幸自己終究還是遇見了他,令看慣了背叛殺戮的她第一次明白被人重視、呵護的滋味,只因和他在一起時的那種幸福與快樂,這一世,註定在別人身上找不到了。
夜羲再說不出勸解她的話,終只一嘆:“傻丫頭……”
入冬後的一日,董太后出奇地傳朝顏去說話。曾經的婆媳,現下再一見面,董太后只簡單問了她幾句夜羲的近況,她便一一答了。董太后聽了眉心微微蹙起,搖頭道:“哀家養他這麼大,雖不是親生,可好歹也是有些感情的,原本只要他安安分分地做個皇帝,就許他一世安寧。是他自己不安分,毀了我們多年的母子情分,如今得了這般下場,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朝顏正尋思着如何爲夜羲求情,話尚不及出口,卻見女官上前道:“太后,暴室的掌事姑姑求見。”
董太后頷首,就見一老宮女低頭上前,董太后問她來由,那宮女目光往朝顏臉上一瞟,遲疑道:“是關於罪婦慕氏的事情。”
董太后示意她繼續。宮女道:“罪婦慕氏如今被關在暴室,對太后您多有怨憤,日夜口出惡毒之言咒罵太后。”
朝顏聽得驚心,只覺後背一陣發涼。果然,董太后聽了這番話,便吩咐近身太監道:“賜鴆酒一壺,就說是哀家賞她的。”
朝顏如遭五雷轟頂,見太監應承着準備退下,情急之下一下跪在太后身前:“求太后息怒!饒慕氏一死!”
董太后看她一眼:“你如今都自身難保了,還爲慕氏求情?”
“皇上到底也是您一手帶大的,他如今能活下去,全因心中記掛着慕氏,若連慕氏都不在了,無疑是要將他往絕路上推啊!”
董太后沉默片刻,似有所動,半晌揉了揉眉心起身道:“罷了,你既如此心誠,哀家便准許他在慕氏死前見她一面。”說到這裡,她話音稍稍一滯,旋即又恢復瞭如常的冷漠,“跪安吧!”
宮女扶着她就將離去,朝顏還欲再言,一旁的太監卻呵斥道:“這已經是太后最大的恩典了,王妃還是見好就收吧!若惹了太后不高興,只怕連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朝顏跪在地上,眼睜睜看着天邊黑壓壓的烏雲翻滾,暗沉的天色壓在這巍峨的皇城頂端,就將下入冬後的第一場雪了。
雪下得綿綿密密,從柏樑殿出來,沿路一直左轉,再繞過長長的永巷就是暴室。得了太后准許與慕思筠見面的恩典,夜羲因多日不曾出門,腳步在雪地裡有些踉蹌,朝顏知他心情急切,一路只攙着他往前行。
暴室的掌事宮人早聞董太后讓夜羲與慕思筠見面的恩旨,忙領着夜羲進了二門。慕思筠被關押的地方是一所破敗的院子,滿院子白皚皚的積雪壓着不知名的荒草枯枝,比起陰溼的柏樑殿更要慘淡上幾倍,宮房的門窗皆用木板釘上了,只留了一個尺子寬的縫隙以供平日遞入飯食。
掌事姑姑冷冷喊道:“罪婦慕氏,蒙皇太后恩典,允你與衡山王見面。”
房裡一陣響動,慕思筠憔悴蒼白的臉急切地出現在那縫隙裡。短短半月光景,從前貴寵六宮,姣麗明豔的慕思筠,如今卻滿面風霜憔悴,眼中分明一片慘然,卻在認得夜羲後迅速燃起了星火,她猛地幾步撲到門前,手拼命從那狹小的縫隙裡伸出:“夜羲……夜羲……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分別日久的兩人隔着一道窗戶雙手緊緊地交握着,再也不願分開。夜羲哽咽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來爲你過生日了!”
“我以爲……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思筠咬脣痛哭出聲,淚水漣漣而落,“才兩個多月不見,你怎麼就瘦成了這樣!”夜羲心中難過至極,顫抖地捂着她冰涼的手心:“是我沒用,讓你受委屈了。”
慕思筠笑得淒涼,將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不要緊,我不怕,真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隔着一道門,他再說不出別的話,只能把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他眼中有淚,她便也跟着哭。
朝顏在一側默默看着,不勝欷歔。面前這兩人,都並不知道,這已經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今日一過,慕思筠便會被賜死。
從此以後,天人永隔,他將再也見不到她了。
翌日夜裡傳來了慕思筠的死訊。在宮裡,獲罪的人死了都只是往亂葬崗一扔,沒有墳地,亦沒有牌位。從前那個在絃歌臺上且歌且舞的明媚女子,如今卻只得了這般下場。
夜羲自與慕思筠見面後,病情一時好轉了些,對慕思筠的死訊全然不曉,每日還微笑地惦記着慕思筠那日鼓勵他活下去的話。朝顏暗中取了幾樣首飾命人傳給處理慕思筠的屍體的侍衛,將慕思筠好好兒安葬了。她有心瞞着夜羲,又嚴令柏樑殿內的人不許透露半個字。
宮中大亂初定,天下卻並不太平。諸侯藩王們不滿董太后扶立一弱智孩童爲新帝,把持朝政,紛紛蠢蠢欲動。十月裡,汝南王在封地最先起兵,以清君側發兵北上討伐董太后,汝南王一出兵,其他親王都按捺不住相繼效仿,一時間前線連連敗退,朝廷的防守潰不成軍。
諸王率兵來勢洶洶,又爲爭奪皇位相互阻撓對方北上,是以混戰不斷。一個月之間,天下大亂。各系勢力混戰之中,汝南王與定陶王兩股勢力所向披靡,勢不可擋。
外面混戰不休,皇城之中依舊歌舞昇平。叛軍已打到了洛陽,開朝兩百餘年來,京城從不曾受過這等威脅,大臣們驚懼異常,董太后卻十分沉得住氣,自恃還有京畿三十萬駐軍,必會穩守京師,照舊吩咐宮人籌備慶賀新年的典儀。
臘月末,定陶王率軍大破劍門關外,大軍最先行進到腹地,直逼京師,初七那日,天色還未亮開,外面就亂作了一團。
朝顏從睡夢中驚起,就看見外面宮人正奔走呼告,不斷有太監、宮女在宮牆甬道里驚惶跑過。
她拉住一個倉促逃竄的宮女詢問,宮女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叛軍打來了!距京師只有百里!太后要和皇上到東都洛陽避難了!”
一夜之間,宮傾玉碎,江山易主。
太初元年正月,皇族宗親集團和朝中丞相杜暹爲首的重臣裡應外合,共同對抗外戚勢力。大將軍楚仲宣趁勢率部以“匡扶英主”爲由揮師討伐董氏,守城將士懼怕地大開正門,京城隨之無險可守,將士四散。董太后見大勢已去,帶着年幼的新帝倉促間扮作平民逃出京師,被亂軍擒獲,雙雙就地處死。
軍士們殺紅了眼,提刀闖進皇城,四處縱火搶掠,先殺了董太后的幾個堂、表兄弟,又將一干驚魂未定的女眷老弱殘忍殺害。一夜之間,近三百董氏族人被殺。
****之際,天下四處戰爭不息,楚仲宣成了誅滅董氏的最大功臣。跟隨他征戰多年的部將揣摩他的心意,勸他乾脆趁此****直接在上京稱帝,左右衆將大都響應。
也有將領嚴詞反對,謂此時稱帝,是禍不是福。天下雖亂,但姬氏皇族還有一干擁兵自重的王爺諸侯,朝中丞相杜暹等重臣也是忠直不阿,若要直接取而代之,這些人必定不服。不稱帝,是奉旨招安;一旦稱帝,就成了篡權謀位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楚仲宣這才平息了稱帝的念頭,但國不可一日無君,得儘早確定新帝人選以安人心。在這個問題上,藩王們各有私心,政見不同。有的人主張擇立年幼懦弱的,有的人主張擇立年長有德望的。年幼的孩子當新帝,容易控制,年長的容易生出異心。
大臣們在姬氏皇族的適齡男子中一番挑選,最後摒棄了擁兵自重、野心勃勃的定陶王等人,選定了勢力最弱的江夏王夜颯。
擇立新帝,事關重大,也有人以夜颯習性閒散、紈絝成性爲由反對,最終丞相杜暹提議照舊制以鑄像來決定人選,命人爲姬氏宗室子孫們挨個鑄銅像。周朝人素以鑄像占卜吉凶,結果十八位皇子皇孫的銅像都一一失敗,唯有夜颯的銅像鑄造成功。楚仲宣仍不死心,一次不成功,再鑄,失敗,一連四次,結果皆是如此,便算定了下來。
二月,楚仲宣擁立江夏王姬夜颯即位爲王,改元建元。
新帝登基後,即賜楚仲宣世襲鄭國公爵位,恩准其今後可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禮聘楚仲宣次女爲後。這一年屬甲子年,史稱“甲子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