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

轟動朝野的武尉將軍謀反一事以夜羲的自盡宣告終結。夜羲寫下了服罪書,攬下了所有莫須有的罪名服毒自盡,按周朝律法,謀逆者當銼骨揚灰,屍骨不留。夜颯格外開恩,夜羲曾爲廢帝,故可保留屍骨,命驍騎將軍、司衛少卿幾人親自扶靈治喪,但不得入皇陵葬殮。

雲板聲叩擊不斷,僧人的嘴脣不斷開合,念出超度的梵語經文。香燭的煙氣繚繞中,面前不斷閃過陌生大臣、宮人的面孔,遮掩去了墓碑上幾個蒼白的字跡。

當年面目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如今不幸成爲權力鬥爭的犧牲品,只剩冰冷的一抔黃土。他的一生都生活在養母董太后的陰影下,等到陽光終於照耀在他的世界裡時,他三十年短暫而悲情的生命卻已經匆匆結束。

朝顏一身縞素安靜地跪着,眼中早已麻木得無淚可流。身後串珠和芳辰紅着眼默默流淚,爲她們的主子哭,也爲自己哭。從今以後,在這冰冷腐朽的上陽宮,一個死了丈夫的寡婦,當真要舉目無親,任人宰割了。

黃昏時分,司衛少卿楊燁才和幾個同僚商議完廢帝的喪葬事宜,從廢帝的靈堂出來,一路準備出上陽宮。

宮闈中的女子,閒暇之時最熱衷於議論朝堂上的年輕大臣,尤其是姿容俊秀的年輕大臣。而楊燁,無疑是宮女口中常常談論的對象。楊太后的嫡親侄子,出身汝南名門楊氏,十四歲起就放棄貴族子弟的安逸生活,投軍從戎,有連勝十場不敗的紀錄。楊太后爲尊,楊氏滿族也跟着被提攜,他去年升了司衛少卿,領京畿軍防,年少有爲,前途無量。如今他早成了官家貴族小姐暗暗傾慕的對象。

楊燁一路走過小徑,正準備從上陽宮的偏門離去,卻在轉過湖邊水榭時驟見不遠處隱約有人影晃動。常年征戰在外的敏銳洞察力讓他迅速警醒,順着道路望去,盡頭是湖邊一處早已荒蕪的高臺。遠遠瞧去,臺闕上女子單薄的身影如遊魂般在毫無方向地晃悠。

還是前兩日廢帝下葬的靈位前,他隨一衆大臣站在人羣裡,看着她一身縞素安靜地跪在丈夫靈前,眼睛裡空空的一片,沒有悲傷,沒有哀痛,沒有喜怒。彷彿她已經不是人,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高臺離地數丈之高,上頭的女子此時已經腳步虛浮地踩在臺闕邊緣,晃悠不停,一羣白鴿冷不丁自她身邊撲簌簌飛過。光影流離,那道纖薄的身影彷彿隨時都會像突然間飛走的鴿子一樣,從上面一躍而下,跳入下方的深湖之中。

臨行皇帝就已經交代務必護她周全,若這個女子真的一時衝動尋了短見,恐怕這上陽宮的宮人全都得跟着陪葬。楊燁意識到事態不妙,迅速趕了過去,快步登上長滿荒草的臺階。臺闕很高,就在他快步轉過圍欄時,隔着幾步,朝顏已經聽見動靜慢慢轉過身來,夕陽將她的頭髮染成了耀眼的金色,卻襯得她的面頰蒼白得近乎透明。她表情冰冷,眼神卻堅忍。

楊燁怕自己再近前一步會令她受驚,便迅速止步站定,眼神盯緊了她腳下的動作。

朝顏第一次注意到楊燁,就在這個末春的黃昏。這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忽然之間出現在她一片空白的視線裡,鴿羣在他身後飛過,而他在夕陽下獨立,目光望着她,身姿挺拔如鬆。她的眼睛裡習慣性溢出警惕與敵意,不知他有什麼企圖,但是,這個人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並沒有其他男人看她時的淫褻、貪婪、鄙夷,他只是看着她而已。

他朝她慢慢伸出手,寬容得如同對待無理取鬧的孩子:“下來吧!不會讓你摔着的。”他的手比夜羲的大了些,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朝顏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得很高,俯瞰下去便是數丈之下的地面,稍不留神她就會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她回過頭,自己扶着欄杆顫顫巍巍地走了下來。

“娘娘!”一路尋覓而來的串珠駭得快哭出來,奔上前一把將她兩手緊緊拉住。夜羲去世後的這些日子她一直沉默寡言,米水不進,求生意志全無,數日間消瘦不少,串珠真以爲她現在要跳下去。

朝顏任由串珠攥緊她的手,卻只是微笑,笑得單純而明媚。

那樣的笑,直讓串珠心中更是不安,良久才聽朝顏道:“放心,跳下去很容易,可是我不會,這輩子都不會。”

末春的一場細雨後,池塘裡的木蓮一夜之間靜靜綻放。

朝顏素衣如雪,憑欄靜立,芳辰在她身後爲她默默撐着傘。朝顏問:“木蓮無心也能開得這麼好,人無心能活嗎?”

芳辰道:“奴婢也不知道,可是娘娘卻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暮雨中容顏蒼白的朝顏彷彿還是十六七歲的明媚模樣,時光在她身上,像是靜止不動了,即便不施脂粉,她也依舊傾城絕色。她是個美人,之前一直是,之後也一直會是。

時至今日,她所能選擇的,只有擦乾眼淚,走完屬於自己的路。人如鴻毛,命若野草,就讓她來一分分領教。她的血本來就冷,現在則徹底冷了。

夜羲的頭七,朝顏一身縞素,喪服重孝,安靜地跪在靈位前燒着冥紙,身影紋絲不動,只剩素服那慘白的裙裾墜在地上,凝作一抹淡淡的哀傷。

夜颯的腳步停在遠處,擺手屏退身後的隨從。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女子纖細的背影,分別日久,先前試想過千百遍的言語,此刻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於是,只能沉默凝望。

許是聽見了腳步聲,朝顏側過臉,就見到了幾步之外風儀出衆的年輕帝王。一年多朝政權術的浸淫,他眉眼間早沒了從前年少的青澀稚嫩,有了成熟男人的穩重,身量變得挺拔而高大,連眼神也變得鎮定而深沉,令人再窺不清那裡頭的情緒。他是真的已經成長,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再不是小時候那個扯着她的衣袖的男孩兒了。

朝顏咬牙,從脣齒間嚐到了血腥的味道,那是壓抑不住的仇恨。這個男人,他明明知道真相,卻好整以暇地看着一切發生,看着夜羲爲護着她而被逼自盡,就只爲讓她屈服。朝歌母女是直接的兇手,而他,也是幫兇。

夜颯皺起眉,慢慢走了過來,伸出手似要安慰她的模樣,想了想卻又收回,乾咳兩聲才一臉沉痛地道:“國法在先,縱使朕先前也想成全你們,不將他捲入是非之中,可人證物證俱在,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朕也無力幫你們。”

朝顏冷眼相對,分明看到他佯裝悲痛的神色背後那掩不住的虛僞,甚至,他嘴角還有一抹似有似無的狡黠笑意。

這一刻,看着他假惺惺的嘴臉,心中磅礴恨意突起,她想殺了他!

“怎麼?難道你還硬要將姬夜羲的死怪在朕頭上?”夜颯臉上笑意不再,又擺出了威嚴的帝王姿態。

朝顏捏緊掌心後退一步,狠笑道:“皇上天威難測,手段非常,我哪裡敢有那個膽子?”

“知道最好,朕就怕有人一門心思記掛着死人,倒蠢得把自個兒給先忘了。”他目光灼熱,步步逼近,手中的扇柄放肆地擡起她的下巴,細細打量着她的眉、她的眼,一時情不自禁就欲擁她入懷。

卻在瞬息之間胸口倏然刺痛,尺餘長的匕首已然自她手中直刺入他心口,血濺無聲。

他反應極快,風馳電掣般翻轉手腕飛快制住她的攻勢,雖是如此,劍尖依舊刺入寸許,汩汩血液涌出。

“弒君之罪,可誅九族。你當真以爲朕不敢動你?”夜颯一手握住她的臂腕,一手扼住她的咽喉,掌心漸漸收攏。

喉間被他扼得一陣發緊,朝顏痛苦地蹙緊了眉頭,眼底盡是不屑與輕蔑,彷彿只等着他現在就扼死她,口中卻底氣十足地道:“你不會,也捨不得。”

夜颯聽了嘴角漸漸上揚,彷彿是想笑,手上卻越發加重力氣,將她的咽喉死死扼住,不留絲毫餘地。她眼前頓時一陣昏花,全身的重量瞬間聚集到喉頭那一處,胸腔裡的氣息逼盡,鋪天蓋地的窒息襲來,她本能地掙扎了幾下,身體漸漸無力,只剩手指在他臂上虛軟地劃過,彷彿徒勞地想抓住些什麼。

他這纔不緊不慢地騰出一隻手,指腹悠然地劃過她的眼,然後放肆地一路往下,最後停在她細緻的鎖骨之間遊移着,眼睛卻一直牢牢地盯着她:“阿嫣,記住這種無能爲力的痛,就像現在,你恨不得殺了朕,最終卻不得不屈服。因爲,只有朕才能幫你。”

整個人似乎都已遊走於生死一線,頸上的桎梏直到此時才驟然一鬆,朝顏整個人從他懷裡滑落下去,半跪半坐地跌在了地上。她痛苦地捂着被他扼出紅痕的脖頸,半晌才喘過氣來:“要我向你屈服,你能付出什麼代價?”

“那得看你怎麼做了。”他挑起嘴角自負地笑着,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角眉梢有着志在必得的自信,“阿嫣,準備好博朕的歡心了嗎?”

夜颯在上陽宮一直停留了整整半個月,每日捺着所有性子討好着朝顏,做所有能取悅她的事。

他旁敲側擊地試探朝顏對自己的態度,朝顏佯裝不知。可她太瞭解面前這個人,他可以縱容她一時,並不會縱容她一世,他是帝王,他有他的底線。

晌午時,下了一整夜的雨仍未停歇,院子裡夜羲從前種的牽牛花原本開得正好,紅紅白白的一片,現在卻被驟雨沖刷得頹敗凋零。朝顏站在廊下默立良久,任由雨意的微涼侵襲而至。直到夜颯走了過來,伸手爲她披上斗篷:“站在這裡當心被雨淋着。”

朝顏轉過臉來,僅是恍惚一笑。這些日子她又瘦了不少,整張臉尖尖的,本就纖瘦的手腕也幾乎要掛不住鐲子,玉鐲的溫潤光澤下,恰好遮住了她腕上一道寸餘長的疤痕。夜颯拉住她的手去瞧那疤痕,漸漸皺起了眉頭:“這是怎麼來的?”

“去年煎藥時不小心被藥爐子燙的。”朝顏語氣很淡,並不太想提起從前的事情。

夜颯忽然心下一酸,仍是含笑道:“身邊不是有奴才嗎,怎麼還要自己動手做事?”

她道:“你以爲上陽宮是什麼地方,奴才們都是看身份辦事,除了串珠和芳辰,誰會認我是主子?縱是有她們兩個,也總有忙不過來的時候,能自己做的,就自己親力親爲了。”

雖然一早就知道皇后暗中命人苛待她的用度,現就隻言片語裡,已知道她這兩年過的是怎樣的清苦日子。夜颯沒有再多說,手指繼續在那道疤痕上游移:“阿嫣,朕帶你走,離開這裡,今後絕對不會再讓你吃苦。”

朝顏只是凝望着他的臉,彷彿從他的眼瞳裡看到了晶亮的星火,一點一點點燃她暗淡的回憶,於是她笑了笑,道:“好,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

夜颯撫着她被雨水浸得微溼的鬢髮,繼續道:“現在雖然還不能給你堂堂正正的名分,但是你若跟朕回宮,今後朕就不會再容許任何人欺負你,好不好?”雖是詢問,口氣卻強硬得不容她有絲毫回拒。只因在帝王的強權面前,她根本就沒得選擇。

朝顏點頭說好。夜颯卻忽然凝住面色,語氣低沉而遲疑:“接你回宮,茲事體大,不只皇后一黨,滿朝文武也必然不會罷休,到時必然兇險萬分,你怕不怕?”

朝顏只淡淡道:“我不怕。”

夜颯沉默了片刻,似在研判她的反應,半晌終於鬆了口氣:“你能想開,固然最好,可有些話朕也得說在前頭。今後只要是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給你,前提是你要聽話,不準再跟朕鬧脾氣,不準再去想其他男人。朕的要求,就這麼簡單。可若你做不到,那就不能怪朕狠心了。阿嫣,朕的警告這是最後一次。你看如何?”

朝顏並不答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夜颯的手還留在她頸上,指腹輕輕摩挲着那日被他扼出來的傷痕,慢慢道:“阿嫣,最好不要騙我,千萬不要,不然,我真的會殺了你。”

最溫柔繾綣的語氣,卻說出最殘酷冷絕的話語。

三日後,朝顏隨夜颯離開上陽宮。一應的衣飾物件,皆留在了那裡。

她不介意就此被世俗道德的枷鎖附身,身無所依、心無所繫,離開是地獄,留下,也同樣是地獄。

夜颯起駕回宮之前下了一道旨:衡山王謀逆一案紕漏甚多,着命廷尉司即刻徹查。

鬼是他,神也是他。帝王翻手覆掌之間,便左右萬千人的生死榮辱。

路上,朝顏隨手指着隨行的一名矮胖太監道:“這個奴才仗着有皇后撐腰,前些日子當面詆譭我。”

夜颯聽了眼角一瞥,御前羽林衛會意上前,腰間佩劍的寒光一閃,但見血色濺起,一顆血淋淋的頭顱在地上滾了老遠,那太監尚來不及磕頭求饒就已當庭被斬殺。

一條人命,就這樣因她一句話而生生斷送。

“真殘酷……真可憐……”朝顏在登車時駐足回身冷冷地看着。夜颯攜了她的手,輕鉤嘴角:“以後得罪你的人,只會是這樣的下場。”

朝顏擡眼看夜颯,似笑非笑,與他眼中的殘忍冷漠,一般無二。

朝顏心中有難以承受的絕望與痛楚,折磨得她日夜難寐、揪心難安。時至今日,她終於領悟了另一種能讓自己好受些的法子,那便是將自己的痛苦,以十倍的代價回報在仇敵身上。十倍!

歸宮前夜,夜颯只帶了朝顏和幾個隨身侍從,趁夜乘車進城微服去了御史中丞崔冀府邸。

現今朝政的大半權柄還把持在楚仲宣手中,皇帝的敕令則需三公點頭了才能正式頒佈。御史中丞於三公之中地位最低,卻可行副丞相職權,這纔是夜颯親自駕臨的最重要的原因。

崔冀受寵若驚,率着一家老小跪地迎駕,備下筵席,恭請夜颯與朝顏上坐。席間君臣談笑晏晏,崔府女眷自簇擁着朝顏宴飲敘話,上下男丁皆出來參拜聖駕,夜颯意興正高,當場賞了崔冀兩個兒子正五品官職。

從皇帝這裡得了好處,自然要投桃報李。御史中丞的默許,等同朝顏回宮的第一道關卡已經過了。

夜颯又賜了崔冀古器珍玩無數,自帶着朝顏起駕離去。

回清漪園的馬車一路穿過鬧市、街巷,夜色下的上京城沐在一片闌珊燈火中。

朝顏撩開簾子瞧了外面的夜色,側首問:“崔冀與我父親向來交好,你怎就知道他一定會迎合你的決議?”

車窗外柔和的月光盈盈地落在她纖巧的側顏上,極是動人。夜颯正不懷好意地把玩着她衣襟上的流蘇,淡淡道:“朝堂上不會有永遠的盟友,也不會有永遠的敵人,崔冀這個老狐狸向來最識時務,如今你父親權勢滔天,他必定也怕自己的地位會受到威脅。”

朝顏聽了輕鉤嘴角,浮出一縷輕嘲的冷笑,冷冶,而惑人。

半月後,在御史中丞的支持下,夜颯以前朝皇后的禮遇迎朝顏回宮,尊封爲昭信皇后,賜住昭陽殿。

忠臣無二主,烈女無二夫。周朝民風保守,禮教甚嚴,女子再嫁於世人眼中無異於離經叛道,世俗不容。夜颯不能給她堂堂正正的名分,只因他不會容許自己於青史留有強娶寡嫂的污點。

朝顏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她並沒有天真地以爲自己真的能徹底令夜颯迷戀。夜颯不是會被女色所惑的昏庸君王,朝政大事與兒女私情,他一直都分得清楚明白。他愛她,卻也不過如此罷了。

回宮那日,鸞車一路轆轆行入宮門,沿路皆是浩浩蕩蕩的宮人及侍衛恭敬迎候,端的是全副皇后儀仗,羨煞六宮粉黛。

在她懷裡慵懶地蜷曲着身子的團絨彷彿也不習慣外面的喧譁熱鬧,不安地在朝顏懷裡扭着,朝顏安撫似的摸摸它胖胖的頭,微掀起簾子的一角,望向外頭熟悉而陌生的硃紅宮牆。這裡還到處瀰漫着夜羲身上的氣息,可是那個人,卻已不在人世了。

當夜,夜颯於清涼殿設宴爲朝顏慶賀。

文武百官、後宮妃嬪皆赴宴恭賀,僅楊太后稱病缺席。皇帝居中而坐,皇后居右首,朝顏居左首,旁側纔是餘下妃嬪女眷。入目之處皆是杯觥寶盞,玉盤珍饈,奢華之至。

羣臣百官側目之處,僅見帝皇身側那抹女子緋影,不時含笑與皇帝舉盞對飲,舉止之間自有一派威嚴,寶扇宮燈映照之下,映得伊人眉目華魅,衣袂翩翩,豔色直迫人心。

從前廢帝中宮中恭順溫和、素衣淡妝的小皇后,時隔兩年,舉止神態與當初都已判若兩人,如今儼然是豔冠後宮的絕色麗人了。皇帝看她的目光更是少見的曖昧纏綿,哪裡有半分叔嫂禮讓之態,大臣們看的是心頭敞亮,但都默契地只做不見。

朝歌與身邊同樣翟衣鳳袍的朝顏對視一眼,眼鋒如刀子般在她臉上刮過,朝顏卻並不理她的挑釁,盈盈含笑:“我敬妹妹一杯。”

朝歌礙於檯面,僵硬地舉杯。朝顏若無其事地同她寒暄幾句,姿態極盡溫婉謙恭。龍座上的夜颯瞧在眼裡,只覺朝顏已經爲自己改變許多,也噙笑不語。

歌姬舞罷,卻聽殿下一聲老者長喝,引得衆人紛紛側目。年過半百的太常卿滿面義憤,俯首呼道:“微臣有本要奏!”

夜颯遙遙看他一眼:“準。”

朝顏心中一緊,心知回宮的第一場較量已經來了。果然,太常卿大聲道:“安上治民,莫善於禮,定國安邦,唯禮不可亂!昭信皇后乃廢帝之後,今再回宮悖逆常理,還請皇上遵照祖訓,遣其出宮,剃髮修行,爲明宗英魂祈福!”

太常卿掌祭祀行禮事宜,向來以大將軍楚仲宣馬首是瞻,此人更以頑固迂腐出名,一言出,在座之人各懷心思,有人驚詫,有人暗喜,有人作壁上觀,一副瞧好戲的姿態。

夜颯挑起眉頭:“是嗎?”

太常卿重重叩首,說得更加大聲:“請皇上遵循祖宗規矩,遣昭信皇后出宮。”

夜颯面含慍怒,皺眉不語。

“請皇上遵循祖宗規矩,遣昭信皇后出宮。”太常卿又重重一磕,額上已有血跡滲出。另有幾位儒臣見狀,也紛紛出列幫腔,與太常卿一同跪諫,齊聲大呼。

見這陣仗,原本還泰然安坐的外戚黨羽紛紛按捺不住,一個接一個地起身跪諫,跟着煽風點火。

諫議大夫樑澄暗地裡與崔冀對了一個眼色,出列駁回道:“太常卿此言差矣,天子不仁,不保四海。鄉野農夫尚知孝順父母,友愛兄弟,何況是一朝天子迎表姐回宮!何以獨你幾人妄生異議?”

諫議大夫一站出來,其餘人紛紛望準風向,一時之間,羣情激昂,偌大的宣政殿上,百官各有擁躉,你一言我一詞,唾沫橫飛,爭執聲一片。只有御座上的夜颯泰然安坐,冷冷地看着他的臣子們此刻爭得面紅耳赤。

所有人心裡都亮堂得很,這明裡是爭執處置妃嬪與否,實際是盤踞朝廷多年的外戚黨與羽翼漸豐的帝黨頭一次正面交鋒,外戚黨步步穩守,帝黨也不甘示弱,步步緊逼。

太常卿義憤填膺地大聲道:“爲君不仁,妖女媚主,如此王上,何以主國……”

夜颯的臉色陰沉得可怕,揚手指着他:“朕念你乃三朝元老,恕你妄言之罪,還不即刻退下!”

“老臣受命仁宗輔佐兩朝帝王,還請陛下順應天意!”太常卿一心仗着自己乃三朝元老,索性解了冠戴,當場奉還笏板,跪地呼道,“老臣今忤陛下,自知有罪,若陛下一意孤行,就請陛下恩准老臣告老還鄉!”說罷便伏身長跪不起。

他以辭官相脅,君臣陷入僵持,宣政殿迅速安靜下來。

朝顏終於明白了夜颯今日執意要將自己回宮辦得聲勢浩大的用意,驟然出聲怒道:“咆哮御前,驕橫至此,陛下何不撲殺這佞臣!”

局勢發生變化,太常卿用力過猛,一時衝動以辭官威脅皇帝,外戚黨由防守轉爲****。而朝顏所能做的,就是火上澆油,配合夜颯演這齣戲,在辭官的問題上大做文章,杜絕朝臣再將爭論回到人倫的問題上。她這樣一說,無疑已給了夜颯一個最好的藉口。

夜颯見時機已到,絲毫不給太常卿辯駁的機會,道:“傳朕旨意,太常卿許義真御前妄言,貶爲靈臺丞,掌守靈州舊皇陵。”

“不可!”一直靜默不言的楚仲宣終於出聲,出列叩首道,“太常卿效奉三朝,居功至偉,靈州距上京千里之遙,他年已老邁,恐怕經不起長途跋涉之苦,還請皇上從輕發落。”

樑澄反脣相譏:“當年六旬之齡的少府卿死於杖刑,可也是大將軍一紙彈劾所致,看來大將軍如今果然仁厚。”

楚仲宣冷笑:“樑澄,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時候輪得到你在老夫面前妄言?”

樑澄笑得陰陽怪氣:“下官雖然官階卑微,可也是考取功名得來的榮耀,總比得有人靠個女人起家好!”

二人一對一答吵得不可開交,爭得面紅耳赤。旁邊觀望的羣臣想勸解卻又不敢輕易上前,殿上的夜颯面無表情地看着二人爭吵,終於一聲令下,羽林衛得令進殿,不由分說地將領頭的幾位老臣合力拽起往殿外拖去。太常卿冠帶披散,滿面鮮血,仍在大呼:“國之將亡,必有妖孽!請皇上遵循祖宗規矩,遣昭信皇后出宮……請皇上遵循祖宗規矩,遣昭信皇后出宮!”

聲音漸遠,楚仲宣生平最恨人諷刺他靠女人起家,現在被氣得夠戧,也不顧着君臣禮儀,當場拂袖而去。

太常卿被貶,楚仲宣頓失臂膀,夜宴的爭執以帝黨大獲全勝告終。

朝顏終究扳回第一局,想起夜宴上父親的一臉憤慨,想起朝歌當時無能爲力的怒不可遏,她本該痛快淋漓、揚眉吐氣,可她又似乎並不快樂。

人盡其用,在夜颯手裡,女人的作用都能夠發揮到極致,她是他的內助,但不“賢”。

當日夜裡,就傳出太常卿悲憤自縊的消息。

夜颯照舊翻的是蓮美人的牌子,卻並未駕臨麒麟殿,去的卻是一牆之隔的昭陽殿。門口的宮女向他叩安,卻被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揮退,他自己進了內殿,彼時,朝顏一臉倦懶,正歪在榻上一句話也不說。

昭陽殿是內務司爲朝顏備好的寢宮,上有所好,下必有投其所好者。內務司大臣揣摩到夜颯的心思,一早就張羅好這裡,上上下下撥了不下二十個宮女及太監跟去衆星拱月地伺候着,裡頭陳設奢華,金銀煥彩,比起宮中皇后的寢宮椒房殿有過之無不及。

夜颯悄無聲息地走近,從背後促狹地捂住她的眼。“別鬧了。”朝顏的反應懶懶的,只去撥開他的手。夜颯將她攬到自己膝上,低頭吻了吻她的頭髮,低聲問:“怎麼了?不高興?”

朝顏往他懷裡靠了靠,半晌才低聲喃喃:“太常卿死了,到底是因我的緣故,是我害了他……”

“這個老東西迂腐至極,自尋死路,與人無由。”他凝了眸色,握住她的肩頭道,“你若現在後悔,朕可赦免他的家人。”

他的一雙眼睛此刻陰鷙嗜人,朝顏定定看去,卻搖頭,口氣驟冷:“不,不赦。”

夜颯眼底這才重新漾開笑,朝顏按住他的手,又道:“太后那裡—”

“接你回宮的事先一直瞞着母后,她這回很是生氣,朕明日就下旨,免去你晨昏定省,你和她少碰面便相安無事。等過些日子她氣消了,咱們再一同去賠禮就是。”說罷,伸手將她耳邊的散發捋到耳後,用難得溫柔的語氣道:“別怕,今後一切有朕。”

他漆黑的眼瞳裡是深不可測的一片,朝顏望着他,整個人彷彿已經被他的眼睛吞噬,一點一點,連皮帶肉,似乎連骨頭都要被撕碎在裡面。

朝顏心中煩厭,忽然之間想掙脫開他,可夜颯偏就不放。兩人開始沉默地較起勁兒,她牴觸着他的親近,而他不依不饒偏要將她降伏。這像一場無聲的搏鬥,越來越激烈,越來越瘋狂。

朝顏忽然不掙扎了,疲倦、焦慮和絕望令她徹底筋疲力盡,她只死死地抱着夜颯的肩,任憑他火燙的嘴脣鋪天蓋地地覆住她,將她一舉淹沒……

每當狂熱的放縱過後,就只剩身體裡巨大的空虛,連脈絡裡都是清晰分明的寂寞,壓得人快喘不過氣來,就如現在。

四下裡一片安靜。夜颯早睡了過去,沉睡的他臉龐上再無素日的邪氣兇殘,長眉入鬢,眼角上挑,鼻樑挺直。依稀是在做着令他快樂的美夢,薄脣微微抿出一個微笑的弧度,那是一種單純到極致的俊美。

朝顏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坐起身,赤足下榻。

屋外面,無星也無月,漆黑一片。她推開門扉,燥熱的空氣帶着悶熱撲面而至,守夜的宮人被驚醒,忙迎上前來欲替她披上罩衣,朝顏卻擺擺手,自己徑直往前走去。迴廊的那頭是一處荷池,水面是朵朵碩大的荷花和碧翠的蓮葉,景緻極好。

夜裡難眠時,她總喜歡去安靜的地方坐一會兒。她坐在池邊,靜靜聽了一會兒流水聲。迴廊檐下懸着一溜琉璃宮燈,透着寒氣逼人的光,映着池水,照得四處昏黃一片。

池水在這深夜裡格外平靜,如一汪碧澄澄的鏡子,能夠映出人的影子。朝顏微一探身,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慘白的中衣,披散在肩頭的頭髮和死寂的表情,彷彿隨時會和這深濃的夜色結合在一起消失於世間,像極了漂泊不定的孤魂野鬼。

自此之後,夜颯夜夜翻蓮美人的牌子,宮妃們只知蓮美人聖寵日濃,卻不知君王真正留宿的地方是一牆之隔的昭陽殿。茉嵐是聰明人,能從卑微的宮女到今日的美人娘娘,自然不敢有半分怨言,反倒識趣地替夜颯百般掩護。

大周的後宮裡,魑魅橫行,即便做得這般隱秘,朝顏和夜颯之間的曖昧,宮人們也是心知肚明的。白天,朝顏是別人眼裡高高在上的昭信皇后;夜晚,她便變成鳳榻之上專屬於他的禁臠。

朝歌那頭一早就清楚此中的貓兒膩,心中自然不快,便少不得處處使絆子爲難朝顏,經夜颯幾番明裡暗裡的敲打後,雖仍是憤憤不平,倒也安分了許多。

朝顏冷眼旁觀,只做不見。朝歌在盤算什麼,她並無興趣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唯一能夠仰仗的就是君王的寵愛,若沒了夜颯的恩寵,她就真的什麼都不是了。君王的寵愛,是在後宮活下去的手段,也是殺人的利器。

這是自幼時之後,她再一次真正意義上與夜颯相處。他們如真正的夫妻一般日夜相對廝守,早起時同桌用膳,黃昏時在園子裡一起散步。他批摺子時,非要拉着她在一旁陪着,她對鏡理妝時,他就賴着不走,偏要在一旁看着。夜晚歇寢時,他一定要抱着她睡,開始時她總不耐地掙開,他卻霸道地不肯罷手,來來去去,她便只好隨他。

他性子很擰,高興時對她千依百順,惹急了就翻臉不認人。每每產生隔閡,卻都是他先主動示好和解。旁人都羨慕她,覺得她不夠知足,覺得這已經足夠美好。其實,那只是看上去很美,她和夜颯以一種荒謬到了極致的關係在相處着。

彼此利用,各取所需。這種微妙的態度在他們之間的關係裡再明顯不過了。大肆張揚地回宮,那夜晚宴羣臣的爭吵,太常卿的被貶……他已經一手將她推至朝堂鬥爭的風口浪尖,讓她坐實了紅顏禍水的惡名。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想要的東西,可以不擇手段地得到。她身邊看來並無異樣,可她一直就清楚,到處都有眼睛在盯着她,他到底是不放心她的,便安插了無數眼線監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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