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日,建恆帝在太微宮舉行齋醮,嚴惟章與女史徐成君皆獻上了自己的青詞,就連從未寫過此的顧正德也獻上了一份,頗得建恆帝讚賞。
一切如從前那般進行,可幾乎如同天意般,在齋醮過後的第二日,浙江舟山卻是傳來了一條令人振奮的消息。
原來當地的百姓無意在深山中遇到了一頭通身雪白的麋鹿,百姓將其送至官府,浙江巡撫得知後不敢馬虎,當即將此事上報,浙直總督得知此事,立即寫了摺子加急送往京城,同時帶着謀士所寫的賀表,親自攜這白鹿送與當今的建恆帝。
自古以來,世人皆知,白鹿乃是祥瑞中的上瑞,只有真正在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的盛世纔會出現,此次方行了齋醮之禮,第二日便喜得這白鹿,於建恆帝而言,分明就是他所獻上的青詞上達天庭,天上的諸神們感受到了他對道教一份虔誠之心,才降下這祥瑞,保佑他大興千秋萬代,更坐實了他作爲一名聖君的地位。
因而當那白鹿到京時,百姓們皆是在街道兩旁跪迎此白鹿,爭相一看,幾乎到了萬人空巷的地步。待到入宮之時,皇帝更是親自迎接,只見那白鹿果然通體雪白無暇,約莫有一個四五歲的孩童那般高,看起來像極了天神的化身。
皇帝觀後更是龍顏大悅,徒步護送那白鹿入太微宮供養,以顯示自己的一番虔誠之心。
當白鹿入宮的第二日,皇帝對浙直總督,浙江巡撫及舟山的官員大家封賞,同時對嚴惟章,顧正德分別予以太子太傅,太子少保的頭銜,而同樣獻上青詞的女史徐成君則憑此一躍升爲五品的御前女官,掌管御前宮女,在整個乾清宮,地位唯獨次於掌印太監馮唯罷了。
此事一出,宮人們皆是想着法兒的與這位御前新晉的紅人套近乎,而得罪了徐成君的人更是惴惴不安,誰知月餘下來,徐成君卻沒有絲毫的動作,反倒是一如既往地待人謙和。
而在毓慶宮中,日子依舊那般過着,作爲正妃的顧硯齡仍舊掌管闔宮事務,上下皆服,至於西殿的側妃管氏,在衆人眼中幾乎不在一般。
毫無意外的,即便婚後已然過了一個月,皇長孫蕭譯卻是未踏過西殿一步,從來都是下了朝直接去了東殿,更莫說夜裡的侍寢。
在衆人嘲諷的目光中,管氏卻是從未越矩,更未有一絲嫉妒的模樣,反倒是在顧硯齡面前分外謙恭,每日晨昏定省的前去請安,陪着顧硯齡這位正妃說話聊天,在顧硯齡手中事務漸忙時,也是毫無怨言地幫襯着,對於侍奉的宮人們,不論是西殿的,還是旁的,也分外隨和,如此之下,管氏也漸漸地得到了毓慶宮宮人們的敬服。
這一日方入夜,因着漸入冬日,殿外的空氣越發寒冷,入夜之後更有滴水成冰的感覺。守在蕭譯書房外的宮人們皆裹上了棉衣,將手不由地縮進袖中,腳下微微的動彈着,可即便這樣,也凍的如冰塊般,麻木的似乎連血液的凝滯了。
微微的呼吸間,便能從燈下看到微微哈出的寒氣,白色如煙,就在此時,微弱的光芒緩緩出現在眼前,在這漆黑的夜裡由一個亮點漸漸化爲兩盞提燈,在這提燈之後,正是裹着大紅羽縐斗篷的側妃管氏。
守在廊下的宮人眼中不由浮過一絲感慨,從嫁入毓慶宮,管側妃每日都會親自洗手做羹湯,按着這個點送來給書房的殿下作爲宵夜,可每回,都是連人都未被召進去,只是由檀墨接過送入殿中罷了。而讓他們驚訝的是,管側妃似乎從未生過氣,使過性子,只是關心的問殿下的身子,便又原路返回西殿。
他們雖是做奴婢的,卻也能看的出來,管側妃對殿下的這份心是真的,只可惜天意弄人,緣分這東西,強求不來。
想到此,看到走近的女子,他們更爲尊敬了幾分,也憐憫了幾分。
“側妃。”
管彤脣角勾起柔和的角度,隨即道:“都請起吧。”
在衆人起身之時,管側妃微微側首看了眼夜空,隨即轉首關心道:“天兒越發涼了,日後值夜多穿些。”
雖是短短的一句話,卻如一碗蔘湯般暖入人心,衆人忙頷首應了,管彤笑着點頭,隨即看了眼緊閉的房門,似乎失神了一瞬,卻又很快的啓脣道:“替我稟報一聲吧。”
衆人見此不由心下唏噓,連忙應聲,然而等候了片刻,出來的仍舊是檀墨,只見他習以爲常地上前謙恭的拱手笑道:“天氣越發寒冷了,側妃千金貴體,怎能勞得您日日親自送湯,讓身邊的人來也是一樣的。”
見檀墨瞥向她身邊的奴婢,管彤淺笑出聲道:“無妨,都是臣妾對殿下的一番心意罷了,旁人來,便淡了。”
檀墨見此語中一滯,也不再多勸,恭謹地行了一禮,隨即伸出雙手便要去接,誰知那管彤卻是微微將手中的食盒往後移了幾分,檀墨不由詫異地擡頭,卻見管彤頗爲隨和道:“我有事想要求見殿下,勞替我稟報一聲吧——”
檀墨聞言不由一愣,一個月來,管側妃這是忍不住怨氣了?
“我知殿下事忙,不需要太久。”
看到管彤勞煩的笑意,檀墨終究拱手道:“奴婢這就去稟報。”
當檀墨進去片刻,便走了出來恭謹道:“側妃請進。”
管彤聞言不由欣慰一笑,隨即微微頷首,這才走了進去,這一刻她才恍然發現,眼前的一景一物與她而言竟是無比的陌生,這裡明明是皇長孫,是她夫君的書房,可嫁入毓慶宮以來,她竟是第一次走進來。
此時的她不由覺得自嘲,雙手也不由微微攥起。
“殿下,側妃來了。”
蕭譯聞言頭也未擡,只淡淡“嗯”了一聲,便仍舊看着手裡的摺子,直到管側妃上前請安,才平靜的丟出兩個字。
“何事。”
管彤看着埋案於前,連片刻看她的時間都沒有的笑意,脣邊的笑意漸漸變得尷尬,卻是強自撐着。
“殿下可否給臣妾一個單獨說話的機會?”
蕭譯聞言並未有所動,直到將手中一封摺子批完,這才淡然地擡起頭來,看到管彤眸中前所未有的認真,這才淡然地側首對檀墨道:“在門外守着,順便告訴醅碧她們,將浴湯備好,等這最後一份摺子批完,我便去東殿。”
管彤聞言手中微微變得寒涼,卻是知道,這一番話分明是說給她聽的。
待到屋內一片死寂,才淡淡響起蕭譯低沉的聲音。
“說吧。”
當管彤整理思緒擡起頭,卻見蕭譯又一次埋頭手中的摺子,絲毫沒有與她對視的意思。
過了許久,久到蕭譯連這最後一封摺子都要批完時,房中終於響起少女的聲音,卻是平靜而悲涼。
“臣妾知道,殿下不喜歡臣妾,甚至認爲臣妾是慈寧宮遣來的眼線而厭惡臣妾——”
蕭譯聞言微微皺眉,手中的狼毫卻是未頓,而少女的聲音仍舊那般平靜,沒有怨恨,沒有嫉妒,只有自嘲與蒼涼。
“既然如此,殿下當初又何必答應將臣妾娶進毓慶宮,讓臣妾如同一個被遺棄的花瓶般,就那樣在西殿孤老一生?”
說到此,少女輕笑的聲音漸起,卻滿是無奈與愴然,蕭譯淡然擡頭,卻是發現眼前的少女眸中微紅,卻是倔強的不落下淚來,連那嘴邊的笑意都是蕭瑟的。
“班姬筆下的團扇在四季中,尚且有一季能停留在君王的手中,得到一時的垂愛,臣妾卻是連這一季的指望都從未有過。”
只聽得“啪”的一聲,蕭譯將手中的筆擱在筆架上,淡漠的聲音漸漸響起。
“側妃這是在怪責於我?”
管彤聞言不再多言,卻是當即跪地伏首道:“臣妾從未責怪於殿下,臣妾今日來,只想說一句話。”
說到此,眼前的少女端正的直起身子,跪在那兒分外凜然道:“臣妾雖出自慈寧宮,卻非慈寧宮的眼線,或許殿下並不相信,可臣妾依然要說——”
少女的聲音微微一頓,原本凜然的眸子也漸漸化爲溫柔的水波,一圈一圈微微的盪漾開來,彷彿墜入了那段屬於自己的回憶中。
“臣妾甘願入宮爲妾,不是因爲榮華,也不是爲了太后,只是爲了那一日,或許殿下已經不記得,可臣妾卻從未忘記,因爲那一日便是臣妾將心交到殿下手裡之時。”
少女說着說着,不由微微滑下淚來,卻是不去拭,只是漸漸將一切化爲脣邊的懇求道:“臣妾知道殿下對長孫妃的心,臣妾不敢再去奢求,更不敢與長孫妃去爭奪什麼,可臣妾已經入了毓慶宮的門,生是殿下的人,便是死也要留在這裡,這是我們管氏兒女的尊嚴,臣妾只求殿下不要將臣妾的一顆心視爲無物,臣妾只是想留在毓慶宮,遠遠地看着殿下,侍奉殿下,望殿下能夠成全。”
話一說完,眼前的少女深深地叩首下去,久久未起,柔弱的肩膀卻是微微地聳動起來。
像是過了許久一般,殿內終於響起了聲音。
蕭譯看着眼前的少女,平靜出聲道:“退下吧。”
這一次的少女沒有再遲疑,緩緩的撫裙起身,看了眼埋案於前的人,恭謹地行禮退了出去。
彷彿一切,都未發生過。
而當管彤走出書房,平靜的眸中卻是微微泛着一絲異樣的光芒,隨即隱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