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先王遺孤。

“間不容瞬。不知不覺,小可已年至五十,已到了知天命之時。這兩年我常思,何爲天命?何爲知之?知之能如何?不知又如何?

幼時,先父結交天下英雄,攜我周遊天下,一起嚐遍山珍海味,領略異鄉風情。我以爲,人生是若此般享樂。束髮時,先母離世,先父從此長留任城,屢有賓客登門造訪,與先父在席間博古論今、坐而論道。我以爲,人生是若此般思辯。弱冠後,我獨自遊歷四海,遍訪武學之師,有幸參加會稽比武奪魁,姓名刻於長碑之上。我以爲,人生是若此般勇武。而立後,結義兄弟慘遭滅族之禍,髮妻不治病逝,二妹奔逃故里,三妹玉隕火海,先父憤恨離世。任城託付於我手,羣兇發難,圍攻我任城猶如地網天羅。我以爲,人生是若此般慘痛。不惑後,【九昊】重合,任城興盛,子女相伴,其樂融融。我以爲,人生是若此般安詳。

時至今日,迷惑仍是半解,回首半生,堪堪略有所悟。於是我認爲,華胥之廣,當行萬里以富見聞;英雄之衆,當相誠交以壯臂膀;學識之深,當去贗僞以存泰真;親族之伴,當少分離以重當下;善惡之分,當使浩然以正邪氣;爲人之志,當無畏以安太平。致力於此,縱有難免,也不至於抱憾!此即是我認爲的天命者也!感謝大家百忙之中抽空赴宴,招待不週,敬請見諒。來!上酒!上菜!開宴!”

“父親一旦正經起來,還是挺讓人敬佩的。”

“是嘛,爹爹好歹也是一城之主,還是有些真知灼見的。我見他最近幾個晚上,都在龜骨上刻着什麼,難得嚴肅的樣子呢。”任芒、任艾看着任綽,掩飾不住發自內心的自豪之情。

子冥道:“其實我爹也挺厲害的!不過今日相見,只跟我隨便說了兩句,就跟其他城主嘮嗑去了……”

“風梭,你臉色不太好,是有什麼不舒服麼?”任艾看着神色有些許異樣、眼珠不停轉動的風梭。

風梭不禁猛然一哆嗦,抖動了一下雙肩,腦海中都是那句‘結義兄弟慘遭滅族之禍’。他雙手用力揉了揉雙眼,既往如初道:“難得見父親撰此長文,言之鑿鑿,方纔竟聽出神了。我沒事,大家準備吃飯吧!”

十五道佳餚依次陳列於每個餐檯之上:

將蝦、蟹、蚌、鱉合而燉制的【東臨湯海】;

將海魚去骨、刺,切成薄片的【水晶魚膾】;

將螞蟻搗碎成醬汁的【百蟻醢巢】;

取蟬胸脯以鮮油炸成的【少昊蟬脯】;

將菌、菇、菜、葉沸水燙熟後再冷卻涼拌的【若菌生聖】;

取獐之裡脊肉,剔淨筋腱,反覆捶爛,再捏成肉丸烹之的【搗獐珍丸】;

將狗腸包裹狗肝,大火烤至焦熟的【炙膋犬肝】;

將糯米與狼肉揉碎混合成塊狀的【糯酏狼膏】;

將牛肉切成薄片,絕其纖理,浸沒華堯酒中一夜,再以梅漿調和的【華堯牛漬】;

在羊羔腹內塞上棗果,裹於泥中猛烤,取出後揭掉膜皮,再沒入油鍋煎煮,再置於湯鍋燉三天三夜的【炮蒸棗羊】;

將麋、鹿捶打去其皮膜,灑上姜、桂等調料細末,晾曬風乾的【涿鹿九鼎】;

將三隻鷓鴣分別炒、烤、清蒸,配上諸多素菜的【鷓鴣鳴翠】;

將豬肉切成小塊,再用麪粉拌成餅,油鍋炸成的【彘豨糝餅】;

煎好肉汁,澆在五穀米飯上,再淋上熟油的【后稷淳熬】;

最後,便是特意從【崑崙】、【三危】等地收集而來並精心裝點過的【若木蟠桃】。

“這……真令人大開眼界!大飽口福!”子冥傻眼道。

“嗯!靡公此番安排,定是煞費苦心了!”任芒不住點頭,對姒靡有了三分欽佩,且夾雜了一些感激之情。任艾則完全沒有消停半分的意思,無瑕言語,狼吞虎嚥中。賓客間亦是讚歎聲不絕於耳。

“如此人間美味匯於一席,前所未有,歎爲觀止!你任城與我過城,二城一衣帶水,任城主做壽卻未曾相邀,於是晚輩便靦顏天壤,不請自來了!”此聲如雷鳴般響徹天際,震耳欲聾間,一少年身着雪花紋飾的官服,執扇似乘風而來。其身後,跟隨着一名中年彪形大漢。

那少年面如凝脂,日角珠庭,地閣方圓,鷹嘴鷂目,他拱手向任綽咧嘴邪魅笑道:“過城寒澆,拜見任叔父!祝任叔父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說完,他看向右側上賓席,作揖向寒明問好:“見過大伯公!”

又作揖向塗鈺問好:“見過舅父!”

再背身面向左側上賓席,見仍有三個空位,便徑自坐下,拿起碗箸就開始吃。邊吃邊向右方遙聲道:“姬蕭宗主你好阿。”

還不忘跟同桌之人招呼:“嬴老伯,辛老伯,伊祁老伯,婁老伯,你們好阿!”

而那大漢緊接着亦拜會任綽:“寒太師武羅,見過任城主!”言罷,便落座於寒澆身旁。

任綽剎那間有些愣神,旋即立刻回神道:“歡迎大公子!歡迎太師!”

席間衆人紛紛起身行禮道:“見過大公子!見過太師!”

寒澆則視若無睹一般,未予理睬。啃食着手中的半邊鷓鴣,瞟了一眼同席之人,冷笑道:“諸位並非【九昊】宗族,此際在此相匯,看來都與任城交情挺不錯啊!我也難得跟你們見面,你們都在聊些什麼呢?”

姒長癸“哼!”地一聲,放下碗箸,起身直出任府而去了。

虞思憨憨笑道:“難得有素食能做到如此美味,我最喜歡的就是這【若菌生聖】了!你們都最喜歡哪道佳餚呢?”

“虞叔叔,他肯定不是衝着你來的,你不必替他打這個圓場。這姒長癸,我素來與他秋毫無犯,莫名其妙的怎麼脾氣這麼大呢?他這樣子是做給誰看的阿?是因爲武羅麼?武羅,聽說你當年把他打得滿地找牙,他不至於到現在還一直記恨着你吧?有本事再尋你打一場阿,打贏你一次不就好了?又或者,是針對我的麼?我們寒家,好像近些年沒有爲難過他姒長癸吧?”寒澆又抓起幾片魚膾,蘸上些蟻醬,怪笑着大快朵頤道。

嬴廉淡淡說道:“每道菜餚都堪稱上品,非要選上一個的話,我選【糯酏狼膏】吧。糯米,五穀也,狼,傷播五穀之農者也。此矛盾的二物混成爲一膏,看似吃的是狼肉,其實主食依然還是糯米。有狼肉相襯,糯米更加彈脆可口了。歲紀,你說呢?”

“【涿鹿九鼎】和【華堯牛漬】吧,我選這兩個。”

辛斯依然氣若游絲道:“我賤體多病,雖多不能食,但大家說的,也要吃上一吃。”

突然,堂外的傳令官高聲喊道:“嫡公子寒戲偕【三苗】十覡熊髡前來賀壽!”又是一少年,身後也是跟隨着一位中年彪形大漢,二人大步走入廳堂。

此少年正是嫡公子寒戲。生得虎頭燕額,面如滿月,雙手過膝,鳶肩豺目。與寒澆面相截然不同,細看才覺有神似之處。“奉父後之命,戈城寒戲代父後與母妃,祝任城主海屋籌添,龜鶴延年!”

“拜見任城主!熊髡奉【三苗】之主姜蠹之命,祝任城主福如湯海,壽比崇山。”

寒戲亦拜謁其伯公寒明,招呼姬蕭,再問候過其兄寒澆,坐在了左列上賓的最後一席。

“雖然杞城城主離席而去,說不準呆會又回來了呢。你就別吃飯了,就站在寒戲身後吧。”寒澆對熊髡寡淡道。

原本人聲鼎沸的場面,霎時只剩時而交頭接耳、窸窸窣窣的聲音,唯有右上賓席中人,依舊談笑自若。

任綽歡聲笑語道:“二位公子及太師、熊髡兄大駕光臨,實在是令任府蓬蓽生輝!今次公子特地來給臣下賀壽,實在是我三生有幸!府中簡陋,粗茶淡飯,還望二位公子海涵。”

寒澆囫圇吞下幾個獐丸,還咀嚼着蟬脯,如癡如醉道:“阿……真的太好吃了……這要能算是粗茶淡飯,我願天天吃這粗茶淡飯!任叔父,衆所周知我素來好吃,聽說有人送了你些個膳夫專門置辦此宴,便帶着武羅一起來嚐嚐看了。去年年末我搞了個雷澤冬獵,聚集了衆多高手,俘獲了衆多良材。本意是想着臨近除夕,大傢伙聚在一起吃點好的,吃個盡興。但跟你今天這佳餚比起來,簡直是霄壤之別!看來,這好吃與否,不是狩獵到哪些野味的問題。原來,我缺的是廚子阿!”

接着,寒澆吮吸着蟻醬,抓了片鹿肉含糊不清道:“大家別都看着我阿,都隨便點!這麼美味的東西,都放開了吃!我這次來,真沒別的意思,單純是來吃飯的!至於我弟奉父後之命前來賀壽,我並不知情,碰巧遇上罷了。兩碼事,這兩碼事。武羅,咱兩個多吃點,吃飽了就回去了!”

恰巧此時,姒靡走了進來。寒澆使勁眨了眨眼睛,對其呼喊道:“喲!沒看錯,是靡老伯!聽說這些個廚子都是你送的,真不錯!都哪弄來的阿!怎麼不搞一兩個給我阿!”

姒靡見是寒澆,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心想:難不成……又很快恢復自然道:“大公子若是想要,我另外再給大公子安排幾個便是了。”

寒澆歡跳了起來:“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這一來就不虛此行了!對了,我不要男庖廚,要女的,要各色美女庖廚!阿!盤中佳餚,美人在懷,人間仙境!就這麼說定了,我在過城等着你!”

然後,寒澆端起了一整盤【炙膋犬肝】,起身邊吃邊走道:“你們這些人都太拘謹了,我一來就都不說話了。吃飯,圖的是個熱鬧,人越多、越熱鬧,胃口就越好!唉!主要是你們都不太瞭解我了,其實我這人很隨和的,你們都這般沉悶下去,搞得我都不好意思繼續吃了!算了算了,你們慢慢吃、慢慢玩,我先回去了。寒戲,代我向父後和正妃問安。武羅,走了。熊髡,你可以坐着了。任叔父,我下回去照葉森林看大家伐木時,咱再相會。”

衆人看着寒澆二人大搖大擺離開,又把目光齊齊轉向寒戲。爾後,寒戲亦起身,對任綽告辭道:“父後之意已達,我戈城新建不久,諸事纏身,先行離去,日後再來拜會。”說罷,領着熊髡也離開了。

堂內遂恢復了先前熱鬧的景象。

寒澆與武羅乘車馬馳離任城。車帳內,寒澆放下了手中的犬肝,端坐謙聲問武羅道:“師傅,你覺得有什麼問題或者異樣嗎?”

“在場的除了【九昊】之外,十二主城裡來的費、莘、繒、杞,都是離【九昊】較近之城。從城的唐、虞、英,又都是堯帝、舜帝、皋陶這些,夏創立時保留了其前朝封地的後人。以任綽和他爹的名望,其他主城、從城、從邦之城主,竟大多都沒有到場,很是蹊蹺。明明四面八方都有人去往東商,都只送賀禮不順道來一趟任城,這着實很反常。再有,姒靡送庖廚置宴,你我品嚐後確實美味。然而半年的功夫,能到此地步,並非易事。如此耗時費力地蒐集食材、培養庖廚,非一城的左相爲了一次壽禮,該有之作爲。不知背後是否暗含玄機,也許只是我多慮了。而後浞派嫡公子來,除了想彰顯與【九昊】君臣和睦之外,熊髡在旁,似有明示【三苗】十覡,皆已前去東商之意。可能還有……還有表示……之意。”

從午宴到晚宴,從攀談到遊玩,直到夜色漸深,賓客紛紛散去。

堂內還剩下任綽、任緡、姒靡三人。

影影綽綽的燭光中,姒靡老淚縱橫道:“老臣未負先王之所託,未負十八年前於此之諾!今先王遺孤已長大成人,重返任城,望城主、正妃娘娘千萬珍重!切莫相認、勿顯其蹤!待他日時機成熟,必能報得那血海深仇!”

任緡熱淚盈眶,再三拜謝,嗚咽斷續道:“靡伯放心,相見不能相認固然悲苦,然如此國仇家恨!如此嗛而未發!定不當讓其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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