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只見摩肩接踵的人羣中,約十步之外,有一個騎着毛驢的人。他右手持鞭,左手拿着一酒葫蘆,腰間還別有一根竹笛。其貌龍眉豹頸,河目海口,不修邊幅卻有別樣雅緻,頗具威儀而舉止不肅,也是四十來歲的樣子。
他對着那男子的背影高聲喊道:“魚嫋大人,好久不見!”
那男子原來名叫魚嫋。
“喔,是呂弦兄。好久不見,這次是派你來了阿。”魚嫋回首一看,見來人是呂弦,便停下了腳步道:“你也是纔到麼?”
呂弦?風梭立刻就想起來了。上次來東商城的時候,在好幽招待的晚宴上,蠶清有提到過他。那西方四從邦的人秘密相聚時,裡邊就有他,【獯鬻】的左相——呂弦。
因爲任芒、任艾、風梭三兄妹的亡母,正是【獯鬻】呂氏一族中人,所以當蠶清一提到呂弦,風梭便深深地記住了這個名字。
呂弦驅着驢,悠哉悠哉地走近過來道:“不比你貴人事繁,總是姍姍來遲,我大清早就到了。然而,我進入那東商府之後,發現裡面的人都頗爲無趣,都在不停爭論,到底該由誰來擔當此次的主導。大半天下來,聽得我是瞌睡連連、睏意叢生。於是,我便出來透透氣,到這繁榮的東商街市上走動走動。恰巧,瞧見了你正在買東西,便在一旁靜候了片刻。”
他瞄了一眼身側風梭和任艾,接着道:“我還奇怪呢,你怎麼會突然跟這兩個小娃娃鬧起彆扭來了。”
“也沒什麼,就是順道買個廚具的事。還有誰沒到?”
呂弦笑而不答魚嫋的問題,轉頭問風梭與任艾道:“你們知道他是什麼人麼?他可是黃帝三妃彤魚氏之後、當今彤城城主的胞弟、上一任朝堂之上六相之一的國之大司農、有着【廚神】稱號的魚嫋大人。你們這些做晚輩的,應當對魚嫋大人多些敬意纔是。”
然後,他又朝向魚嫋道:“你來得晚,有所不知。今日一大早,東商府就傳遍了,都在說昨天任綽五十大壽的宴席,辦得是極爲出色。赴宴了的嬴廉、伊祁歲紀、姒長癸、虞思、偃沛等城主,都對昨日的菜品念念不忘、稱讚有加。據說,掌廚那壽宴的,是一位十八歲的少年,是鬲城贈給任綽的壽禮。依我看,這兩個娃娃剛纔所言,確實沒有胡謅。”
“十八歲的少年?”魚嫋有些疑惑地看着呂弦。
“是的,十八歲的少年。你我昨日皆因故未能到場,對我來說倒沒什麼,但對你來說,可算得上是一樁憾事了。我怎會不知你魚嫋,素來都有耽溺庖廚諸事之名。你迄今未婚,膝下無兒無女,畢生手藝未有傳人。族裡族外遍尋多年,也沒覓得合適人選。因此,我就多這幾句嘴了。你眼前的這兩個娃娃,多半就是任家子弟。既然他們聲稱與那少年爲友,你剛好有機會打聽打聽那個少年的事情。”
“真有此事?”魚嫋又狐疑地看着任艾、風梭二人。
風梭急忙恭恭敬敬道:“魚嫋大人,晚輩正是任城城主任綽的養子,而這位姑娘,則是家父之愛女。剛纔晚輩對您所言,也都句句屬實,絕無半分欺瞞。我們的那位朋友,名叫杜康,原是鬲城人士。因爲昨天也是他的生日,我們卻今日才知曉,便一起來到了這東商城,打算買些禮物補贈給他。我手上的這些衣物皆可爲證,都是剛剛買來,準備送給他的。但就在方纔,我們聽到那【崑崙】商販吆喝着買賣廚刃,又意外得知他竟還有這【燭龍九陰刀】,驚喜間,深覺這是送給好友杜康最適宜的禮物。可是,我們沒帶夠足夠的骨貝,便一邊想辦法,一邊跟商販商量着。後來所發生的一切,就都如魚嫋大人所見了。”
“喔……”魚嫋揉搓其短鬚,將信將疑,陷入了沉思之中。
那少年姓杜,而杜氏,主要有兩脈。一脈在西,聚族於先夏的從城邰城。乃是帝夋次子、嫡長子,被禹王尊號爲【后稷】、有着【農神】之稱的姬棄的出生地。夏創立之時,啓王將邰城賜給了姬棄之子姬不窋,作爲帝夋後裔的封地,現今已變成寒的從城了。到了前城主姬劉在世時,他將邰城周邊僻荒擴城了百里之多,舊有的制度皆有所改,並將邰城更名爲豳城。豳城雖然和自己的彤城毗鄰,但其城主歷來主張封閉自治,鮮少與外界往來,自己與他更沒什麼私交。但時間一久,耳濡目染間,自己對豳城的瞭解也算慢慢詳實。這豳城中的杜氏,世代都以行醫採藥聞名,族中也有人曾與自己打過交道,聞所未聞他們族中出現過任何廚藝出衆之人。
杜氏的另一脈則分佈在北方,主要族居在堯帝后人的封地、當今【棋神】伊祁歲紀的唐城。而那個叫杜康的少年,出自【九昊】的鬲城,與這唐城、原夏十二主城現屬【北極】的冥城相近。估摸應該不是【北極】的,多半是源自唐城那一脈。而伊祁歲紀與自己,乃是多年之交,見面時彼此還以叔侄相稱。對他麾下的能人異士,可謂是瞭如指掌。可自己從未在裡邊見到過任何杜氏之人。
一般情況下,能培育出少年才俊,除了其天賦異稟外,必是同時還受到了族中的高人點撥。既然杜氏族中有如此高人,那高人不顯山露水、率領族衆光耀門楣於唐城,又是什麼原因要背井離鄉、遠離族衆,跑到鬲城去了呢?原鬲城之主乃是葛氏一脈,多年前慘遭寒浞滅門,現已被【九昊】宗主姬蕭任命,由先夏宗親姒無壬接管。鬲城近年來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高人不親自投奔姒無壬,效力於鬲城,僅培育出族中的天才少年前去爲廚,又有何圖?給少年取名爲康,絲毫不避先夏太康王、仲康王之名諱,又有何意?以上種種,都實在是有悖常理,皆令人捉摸不透。
風梭見魚嫋不聲不響,便索性將昨日宴席上的菜餚,逐一講述給他聽。
半晌下來,魚嫋越聽越奇之。這些菜餚,極具創意且不失壽宴該有的體統。若不是真的親眼見到、親口嚐到,這兩個沒下過廚的小娃娃,無論如何都是沒法編造出來的。他語氣忽然多了幾分懇切道:“既然有呂弦兄佐證,你二人又自稱是任綽兄的子女,我就姑且相信你們一回。現下時候尚早,你們此刻就立即帶我去與那少年見上一面。如若他有真才實學,是個可造之才,眼見佼佼後生,我心亦能甚慰。此廚刃,我魚嫋割愛贈之與他,亦未嘗不可。”
“你是【廚神】,你可要說話算話!可不能像剛纔那般跟小輩爭東西一個樣!”任艾對魚嫋依然有些怨氣,撅嘴不滿道。
風梭連忙道:“我友杜康若是能得到【廚神】的肯定,能得到您的當面教誨,自然是榮幸之至、再好不過了!我們來時的車馬停在了東門之外,那就請魚嫋大人馬上和我們一道回任城吧!”
說罷,風梭對呂弦叩首道:“感謝【獯鬻】左相大人出言相助,不知呂弦大人是否有空,也和我們一同去往任城,我等亦當以貴賓相待。”
呂弦正欲拿起酒葫蘆飲上一口,聞言定睛看着風梭。其面相有些呆滯,目光卻如炬一般;音色較爲木訥,口齒卻十分伶俐。呂弦記住了這個少年。
從一開始得知這二人是任氏宗親時,他便不由得春樹暮雲,思緒萬千。回想起來,自己曾經和任城也頗有淵源。只是可惜,有些故人,卻再也無法相見了。如若當初,小師妹嫁給的是自己,那自己與小師妹的孩子,便是似他此般年紀吧。
呂弦未正面迴應風梭的話,看着魚嫋笑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我對庖廚之事可沒你那麼感興趣。還有,這東商城,四面無高牆厚壘,四通八達的,我繼續替各位大人們巡視巡視,看看有什麼該預先防範的。免得到時候有些人不守信義,再弄出什麼別的亂子來。反正迄今爲止,【九昊】的人還一個都沒到,連子曹圉都不在這東商城中,聽說他們要晚宴之後纔來得了了。任城距此相隔不遠,時間上也相當充裕,盡情專注你所在意之事吧。反正這次,你也沒打算出手,對吧。”
說罷,呂弦驅驢悠然離開。而魚嫋跟隨風梭、任艾直出東門,一同乘馬車前往任城。
人羣中,有二人喬裝打扮成普通民衆,暗中觀察着這一切。
“哼!彤城的人也來了!”
“牟晃兄,正妃不是說了麼,後浞的意思是,別說殺幾個【伊汲】使者了,就算我倆殺的是【伊汲】的天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剛好藉由此事,看看都是誰來加入,好試探這幫人究竟是什麼態度。”
“也是,聯合的從邦、主城、從城再多,都不過是區區反賊罷了。他們行軍打仗的本事,猶如酒囊飯袋一般,單打獨鬥,更是蚍蜉戴盆。論勇武,天下已無人能出我【三苗】黎民之右。董灸兄,輪到你我二人出手的時候,無論對手是誰,看咱不把他給當場廢了!”
車馬沿泗水一路東行,抵達了任城城門。得知杜康在外狩獵不在城中,魚嫋堅辭進城。風梭將所購衣物交於守衛送至府中,三人又繼續東行,來到約好的聚集之地,鄒山山腳。
還需等待子冥、杜康下山歸來。期間,風梭與任艾沒有忘記射術狩獵之事,與魚嫋交代後,便開始在沃野間行動。然而,樹上鳥禽聞步履而驚飛,草間兔獐察人影而遁走,幾番折騰,二人終是一無所獲。
任艾心浮氣躁地直跺腳道:“明明上次還能射中幾隻野雉的!”
“艾姐姐切勿急躁,我倆還是儘量讓行蹤更隱蔽些吧。”
“不行!這樣下去必定空手而歸!我還想多吃些杜康烹飪的各式菜餚呢!”說罷,任艾卸下弓箭,直奔泗水當中,竟開始徒手摸起魚來。
風梭無奈道:“我們這樣做的話,沒有達到練習射術的目的阿……”他也配合起了任艾,進入到泗水中收集、抓獲水鮮。一段時間後,相比之下,成效確實要稍好一些。
魚嫋站在車馬前,遠遠地看着二人棄弓入水,甚覺好笑。又浮想起自己年少時,尋覓食材也如此般急切笨拙。追憶往昔間,更對二人增添了些許好感。經過途中一路的盤問交流,魚嫋已基本信任二人,他也能感受到,這兩個娃娃,是幾乎沒有什麼太複雜的心思的。已然明瞭,任艾,看似刁蠻任性,實則天真爛漫、活潑開朗;風梭,看似鬥脣合舌,實是思維敏捷、熱情善良。愈發加深瞭解後,不禁由衷讚許,任綽真是養育出了一雙質而不俚、令人豔羨的好兒女。
同時,他也獲悉了一些任城的現狀。今時之任城,物產豐富,安土息民,內無異族爭鬥,外與鄰城和睦。不像彤城,宗族因賦稅倍增而疲敝不堪,行事因寒法規限而處處掣肘。再看那周邊鄰城,更是積不相能,一團亂麻。
那主城扈城,夏初時,扈氏不服姒啓而反,被啓王平定後,扶持了甘氏爲主。而甘、扈二族世代聯姻,息息相關、密不可分。扈氏既遭重創,甘氏雖得城主之位,卻竊以爲仇。不過,甘氏因懼夏室之威勢,又恐因自己一城作亂再次惹得天下衆怒,便一直隱忍未發。於是,甘氏明面上服從於夏後,暗中卻多與反夏勢力勾結。例如上一任城主甘鄠,表面上積極擁夏,深得太康王之信任。實則暗通夷穹,多次泄露太康王密令、太康王的行蹤安排。之後,到了仲康王在位期間,甘鄠還收納數犯夏令、藐視夏室,多有不端之舉、被逐出寒氏宗族的寒浞爲徒。雖始料未及寒浞竟一念之間,滅了甘鄠本家滿門,但其族人依舊承襲了扈城之主,還以‘寒後師城’自居,爲寒宮馬首是瞻。
再是主城褒城。現任城主褒維,自視甚高,他曾揚言,河間皆鼠雀之輩,不屑與中原諸城爲伍。對其周邊的從邦【蜀】、【三危】、【獯鬻】,倒是殷勤相待。更有傳言,褒維欲效仿冥城併入【北極】之先例,有率褒城併入【蜀】境之意。
而主城南城,臣、主宗族之間爭奪城主之位不休,內鬥慘烈,徹底分裂成了兩派。現已淪爲【三苗】北入中原的自由通道。
從城豳城,現任城主姬慶節,雖爲人博學開明,承其父業多有創新之舉。然繼位不久,祖上閉塞之風積重難返,族中百姓皆沉痼自若,難以適從。眼下這世道若多有變革,恐釀鼓腦爭頭之禍,不如潛深伏隩,從長計議。
從城岐城,歷來勢單力微,物資亦十分匱乏。他們自保尚且勉強,還是勿作他想,自求多福吧。
彤城,在這內憂外患都極爲顯著的情形下,莫說要恢復堯舜時期的日新月異之勢難於登天,哪怕要重現夏時主城昌盛之榮光,亦是困難重重。照這個局面發展下去的話,彤城只會越來越糟糕,但自己又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