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燭龍九陰。

任艾和風梭穿街走巷,不停尋找着衣攤鞋販。再經各個商販的推介,由任艾最終定奪,二人精挑細選了麻、絲、皮、棉、絨等五套服飾,也悉心購置了草、布、皮、棉、絨等五類鞋履。

“這樣應該就齊全了吧,無論四季變遷,還是上山下澤,都能做出相應的改換了。”風梭雙手捧着疊好的服飾,還用一條繩索將鞋履都串起掛在了腰間。

“要不是時間上來不及了,還想請最好的絲工給他量身定做呢。不過沒關係,明天我就去找我們任城的絲嫗,讓姥姥們給四康再做幾件新衣裳。”擁擠的人羣中,任艾在前,正歡快地領着風梭返程。

原來,二人此行來到東商,是想給杜康補上生日禮物。雖然晚了一天,但也實在是因爲剛剛纔與他結識,事先並不知情。如果早早知道的話,就算安排他和父親一同慶生,也未嘗不可。然而現下既已知曉,晚一天也不算太晚。當聽到任芒在介紹杜康時提及了此事,任艾與風梭一個眼神,便已互相會意,一旦覓得空檔,便立即來到了東商。怎麼都該略微表達一下對朋友心意,多少買些什麼作爲禮物相贈,都能當作彼此間友誼的一種印證與印記。

回到了東商東門,正要走到馬車的停靠之處,二人被一陣吆喝聲吸引住了:“……再看這桑刃,不論多麼堅韌的纖理筋腱,刃至便可立斷!這剃刃,可探入骨間任何罅縫深隙之處,餘糜殘肉一概肅清、盡皆難逃!這果刃,可將各類瓜果蔬菜,或削、或剝、或割、或切,無所不能!這骨刃,哪怕面對的是熊骨龍髓,隨手一揮,順勢即斬!”

“三梭三梭,快看!就差這個了!這當是給四康最佳的禮物!”風梭眼看就能將手頭之物都卸到車馬之內,卻被任艾連拉帶拽地,將他拖到了這個鋪位旁邊。

任艾立即着手把弄着,商販展示的各式青銅廚刃,且對鋪位上擺放的獸骨,分別驗證着每把廚刃的功效。一陣親自操刀後,方覺店家所言果真不虛,自己也感到十分滿意。詢知價格後,風梭立馬拿出了一朋一串交給店家。

雙方正準備簽訂契約時,任艾下意識地多問了一句道:“店家店家,你還有比這更加精良的廚刃嗎?”

店家見二人衣着談吐皆爲不凡,又看到風梭懷中捧着多樣新買來的物件,買賣起來行事作風也頗爲爽快,料想非是往來間的普通民衆,多半來自富庶人家。於是,他果斷從鋪位下方的暗櫃中,拿出了一個沉甸甸的木盒,擺在了檯面上。

店家單手托腮,另一隻手摁住木盒,眉飛色舞道:“這木盒之內,便是我的鎮店之寶!”

然後,他開始點手莋腳,繪聲繪色道:“去年夏末的一個深夜,我們【崑崙】的都城層城,一瞬間突然明亮如白晝。原來,是有一顆天外巨石劃破了夜空,降落在了吉羅娑山腰上!我【崑崙】的大司命立刻占卜之,據卦象所現,那巨石乃是天賜神示之物!於是,大司命便連夜派人去到吉羅娑山,將那巨石搬運到了層城的懸圃宮當中。

接着,大司命親自解構了巨石,她發現巨石中蘊含有大量的隕鐵。遂將宮中珍藏的金、玉、寶石等物,鑲嵌在那隕鐵之上,鍛造成了全新的【崑崙】神杖。此事天下皆知,在我們【崑崙】更是連三歲幼兒都津津樂道,非我所能謬傳之語。

而我有一朋友在懸圃宮中爲吏,他知我族人世代都研製廚刃,便捎帶了些許剩石殘料出來,贈之於我。因此,我閉門不出,吃飯歇息都在熔爐前,整整煉造了兩個月,千錘百煉下方得此套玄鐵廚刃。因爲它來自能將黑夜化爲白晝的神石,恰如傳說中那燭龍九陰之眼,所以我將它命名爲【燭龍九陰刀】。

放眼世間,這【燭龍九陰刀】堪稱絕無僅有,獨此一家!東商城主鑑定過後,將它定價爲十朋。我可以優惠一點,算你們九朋好了,但必須與那銅製廚刃兩套併購纔可,共計十朋一串。已然非常實惠,謝絕還價,絕對是千載難逢、物超所值了!”

待店家說完,任艾迫不及待地打開木盒一睹爲快。

所有刀身,盡皆厚青深黑,均散發着燦爛炳煥的光澤。每把刀上,都鐫刻有銜尾龍紋,栩栩如生。彷彿真的是燭龍在其中盤旋纏繞一般,隨時都可能騰雲駕霧飛躍出來。以手觸之,如山澗清泉,如白圭銀鏡。一看便知是無比矜貴之物。

“閉目爲夜,睜眼爲晝,燭龍九陰是也!這可真的是寶物!也完全配得上【燭龍九陰刀】這個名字!”

可是,錢不夠了。任艾與風梭將身上所有的骨貝拿出,總共還剩三朋一串四貝。風梭剛剛還激動萬分,現在只能呆呆看着任艾,喃喃道:“本月的開銷實在是太大了,把我攢了大半年的積蓄都耗光了……”

任艾焦急地對店家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們今日所帶的骨貝已然不夠了。不過沒關係,我跟你說,我二人乃是任城城主的兒女。我們現下急需此物,東西我先拿走,暫且把身上所有骨貝都給你當作定金,剩餘的明日一早我再來此處,親手支付給你,你看這樣行嗎?”

店家不情願道:“可能你還不知道,今天早上,東商府便已通知所有商戶,從明日起,東商開始封城半月。這個通知對我們所有商販來說,也都十分突然。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我纔想將我帶來的的所有廚刃,都在今天賣完,以便今晚我就可以動身返回【崑崙】。不然,剛纔我也不會直接給你優惠了。我這次來東商的目的,就是想拿賺來的骨貝去籌備婚禮,迎娶故鄉已訂婚約的姑娘。這次一走,我年內都不會再重返東商了。所以,你要買的話,還是今天跟我把賬結清吧。”

“要不這樣也行,你現在就和我一同去任城取貝。【崑崙】離東商如此遙遠,我還能再給你安排輛馬車,伴你歸程。又或者,風梭,你回一趟任城吧。以爹爹的名義,從稟官廩支出一些骨貝來。我在此處等你,莫讓這廚刃被別人買了去。”

“買不起換下一個買家不就行了,此廚刃我要了!”

任艾與風梭正冥思苦想着各種辦法。根本沒有發覺身後竟已佇立一人,也無從知道身後之人杵了有多久。驚詫之餘定睛一看,那人身着銀絲魚紋褐服,有鯉魚、鰱魚、鱅魚、鯽魚、鯿魚、魴魚、鱲魚等七魚,糾結纏繞於腰間。其身形竹清鬆瘦,其態轉眄盈精,短鬚淺髯,發末微微泛黃,約摸四十來歲的樣子。

他上前將風梭與任艾擠到了自己身後,從懷裡掏出了十一朋骨貝擲於鋪位之上,對店家爽朗道:“不用找了,值這個價。”

店家二話不說,心滿意足地抓起骨貝塞入懷中,雙方迅速在契約上籤了字。一溜煙的功夫,店家轉身就飛奔而去,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而那身着魚紋服飾的中年男子,有條不紊地將一旁的銅製廚刃,也裝進了木盒之中,捧起木盒亦是要走。

任艾當即蛾眉倒蹙、鳳眼圓睜,伸手攔住那男子,指着他手中的木盒道:“你這人怎麼這樣!明明是我先來的,你一把年紀的人了,先來後到都不懂嗎?這明明是我的東西!”

那男子似是有些不解道:“姑娘,買賣本是你情我願之事,店家已經收了我的錢,自然是已將東西販賣給我了,此物當然是歸我所有。你自己錢沒帶夠,店家和你的買賣做不成,順理成章就輪到我了阿,哪有先來後到一說呢?你不能這樣攔着我,這不合法度,請你讓開。我也很忙,沒工夫和你在這耽誤,咱各忙各的去吧。”

任艾思之也覺得對方佔理,情急之下別無它法,竟抹淚揉眵、雨帶梨花地哭了起來。風梭亦倉皇失措,對男子毛毛騰騰道:“這位大叔……不,這位尊丈,晚輩二人雖然錢沒帶夠,卻是真心實意要買的,也正在想辦法,馬上拿足夠的骨貝來買。可您此舉,着人先鞭,如那出頭椽子一般,偏要伺機奪小輩所愛,這麼做是不是有些過分了呢?”

那男子撇了二人一眼,又掃視了二人的手、脖頸、發末三處,既有些不屑置辯,亦有些困惑道:“我看你兩個小娃娃,十指纖纖,衣着錦繡紈絝,定是出身富貴之家。看上去,平時應該是從來不下廚的,你們要這廚刃做甚?得到這稀奇罕貴之物,圖個新鮮,好去人前炫耀麼?我這麼跟你們說吧,本人潛心致力於庖廚膳食、竈臺工事已近三十年,乃是一夥夫。每當見到膏粱珍饈或佳刀良刃,便不由得心馳神醉,情難自已而從速購之。何況,我剛剛買下的還是產刀盛地【崑崙】所冶鑄的天外玄鐵之刃!此刃予我,簡直就是天造地設一般的登對合襯!你倆在這哭哭啼啼、不依不饒,纔是想要奪人所愛吧。於情於理,你二人一頭都不佔,可別亂說成是我在以大欺小。”

任艾“哇”的一聲哭得更兇了,邊抽泣邊哽咽道:“你……你少看不起人了!雖然我不下廚,但我買此刃,是爲了把它送給這世上最好的庖廚!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不對,哪有你這麼瘦的廚子!就算你是庖廚,你已經從事庖廚三十年,也一定比不過他的廚藝!還有……你巧舌如簧、強詞奪理,我說不過你!風梭風梭,你來說……”

風梭急忙接話補充道:“尊丈,我二人確實如您所言,絲毫不懂廚竈之事。但我們有一位摯友,比我還小兩歲,就在昨日,他圓滿地操刀了百人之宴。他所烹飪出來的各類山膚水豢、金齏玉鱠,令衆口難調的賓客們無不誇讚!鳳髓龍肝也不足以名其狀!我雖年少,但絕不是孤陋寡聞之輩,可他做出來的大多菜式,我都聞所未聞。嘗過之後,更覺珠翠之珍、美輪美奐!換做是已從業三十載的您,恐怕也未必能做到像他那樣的程度!他如此年少便有這般能耐,可想而知,他的廚藝將來必是有機會冠絕天下的。所以,今日我二人,偶然間有幸知道了這【燭龍九陰刃】,作爲外行也看得出來它是無價之寶。於是,便想將它買下贈於我那好友,以助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我看您的言行裝束,亦非泛泛之輩,甚至可能是一方之英傑。而您能夠花費半生年月,醉心於庖廚之事,定是出於對庖廚的萬分熱愛。可您再熱愛,也不該在我等與店家商議之時,出手橫刀奪愛,此實爲不義之舉!如果您真熱愛,知道世上有如此出類拔萃的庖廚後起之秀,您也應當忍痛割愛,禮讓於他,助他得利器而善專攻,方顯長者惜才愛才之風!以上皆晚輩據實所言,無半分不敬之意。”

“都是廢話!這天下難道會有廚藝更勝我彤魚氏之人?!”男子聽完風梭之言後,已不再存疑,進而更爲不屑,不屑中還有些許怒意。他心想:自己在此行當內浸淫多年,能有什麼人什麼事是沒見過的。原本還想聽聽看二人說的‘真心實意買之’是什麼意思,興許是年輕人近來對廚藝萌生了興趣,想要開始學習一番,那自己還能給他們指點一二。

結果,這小子竟憑空胡編亂造出這麼一個人和事來,還說什麼百人之宴無不誇讚、鳳髓龍肝少年天才,簡直就是無稽之談!也不免暗自感慨傷懷,現下之人爲達目的,連年輕人都開始信口雌黃、不擇手段了!結合近年來自己看到的種種,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想當初,自己還在朝爲官時,世間風氣可不是這樣的!假如當初……

男子即刻便撇下二人,昂首闊步、孤傲不羣地離開。

風梭與任艾見狀,已然不知該如何是好。任艾也停止了哭鬧,撒潑打諢、據實而論皆是無用,對方也不再願意溝通。二人只能渾渾噩噩地僵在原地,滿心遺憾地接受與那廚刃失之交臂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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