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逐鹿蛇羆。

日漸昏黃,風梭與任艾帶着抓獲的幾個小河蟹、少量河蚌以及兩尾鱖魚,回到了魚嫋身邊。任艾看上去相當稱心快意,風梭卻顯得有些惋惜道:“終究還是沒能練習射術阿,只能下次了。”

魚嫋順口道:“春季正是射獵的最佳時分,今後切莫再錯過了。”

風梭問道:“爲何春季是最佳時分呢?”

“食味之材,無非來自採、耕、牧、獵。栽瓜果爲採,種穀菜爲耕,養家畜爲牧,捕野獸爲獵。而在原野上狩獵,因四季變化又分爲四法,分別爲春蒐、夏苗、秋獮、冬狩。春時,萬物靈動一新,擇其中未孕者,用弓遠射之;夏時,除盡苗間農害,逮鳥雀蛇鼠等,以籠誘捕之;秋時,禽獸膘肥猛健,近身與之搏鬥,以戈矛擊之;冬時,衆生隱遁藏匿,焚盡枯草朽木,以圍而獵之。”

“原來如此,應對四季之別而變換,悟針對時令之方法。既能趨利避害,也能統觀全局,在富足倉廩之餘,還考慮到了循環往復之用。可是,這些都是山林田野、陸上之狩也。凡陸上所產的糧食,最怕的是災禍之年,或有洪水侵吞林田,或有蟲蜚遮天蔽日,或有禽獸亡於地裂,或有氣候極寒極熱。一旦面臨重災,可致餓殍遍野,引發人道淪喪,爭相而食,還需思得萬全之策,以防微杜漸之。

我知那深水深海之中,海珍物阜,無災無恙且無窮無盡。若人人皆具備涵泳玩索之能,能在水中如履平地般行事,定能將其物產囊括無遺。再加上採耕牧獵之所獲,必是殷殷屯屯之象,永世再無飢貧之憂患。可事實是,人在深水之中潛溺艱難,久之必窒息而亡。今只能依靠編織一些漁網,撒在水中去打撈,再沒有更好的辦法。而撒網入淵,肉眼難見,時多時少,不可預估,網雖柔韌卻仍可破,魚雖遲鈍卻仍有靈。此舉好比聽天由命一般,所需所求,皆不易得之,不知可有改進之法。

還有,像我們剛纔那樣,在淺水灘塗覓得肉食,無需勤學苦練,信手拈來即可抓取。此技彷彿與生俱來一般。所收穫的份量雖寥若晨星,只可圖一戶一日之餐,卻要比在山野間耕獵、深水中撒網更易得手。此也不知是何緣由。”

魚嫋聞言又隨口答道:“人本來就不是水生的,並不能與水相容,只是略通淺水區域的水性罷了。對深水,則完全是無能爲力的,絕無可能做到在水中生活起居。所以,你設想的,人長期去到深水中‘涵泳玩索、如履平地。’根本上就不可能實現。那既然人不容於水,人所擁有的淺水水性,又從何而來呢?

水患,一直都是衆災之首。雖然現在每年各地也頻發水患,但真正可怕的水患,並不是我們經常能看到的,那種未及雙膝的程度。據【山海九經】與【九鼎·崑崙鼎文】所載,自始祖至今,有過五次重大水患。分別是女媧之時、伏羲之時、炎黃之時、顓頊之時與堯舜之時。若按規模大小劃分,亦吻合時間的先後順序,首次爲最,依次遞減,第五次位於最末。

那首次傳說中的女媧之時,旦夕間洪水高達萬丈,似從天而降,神州大地盡數被淹沒,溺斃之人不計其數。先祖當中的身手矯健之衆,一路向西逃竄,攀登於【崑崙】羣山之巔,方倖免於難,不至滅絕。然後,倖存之人又造大船泊於水上,尋找並搭救散落在附近羣山的諸民,復聚集了衆人之力,以人定勝天爲號,力敵那滅世洪災。後近萬年間,人們爲避寒暑,自山頂而下,鑿洞窟以穴居,臨淵棲息以存續香火。在汪洋浩瀚的包圍之中,採浮萍充飢,撈魚蝦果腹,重建果林以爲園,重飼禽獸以爲甸。故先祖們早有了在水岸邊勞作之日常,經萬世萬代傳承,潛移默化而成爲了天賦本能。所以,在淺水水岸之域覓食,人人皆有手到擒來之技。

至於你說的陸上若面臨重災,可致人爭相而食,何以女媧之時,沒有人吃人的這種現象呢?後世又能有什麼樣的災禍,可與之相提並論呢?縱使天災無情不可預測,人禍卻都可以防範於未然。也並不是所有的重災降臨之時,都同時伴隨着人禍。人禍,需人治,須以德行教化爲根基。而人治與德行教化,又涵蓋了方方面面,說起來就很複雜了,今後有機會再跟你細說吧。”

凡有所問,皆立答之而解惑,風梭越聽越對魚嫋打心底敬佩。曾經的國之大司農,着實淵博。風梭又虛心再三請教,不停追問了一些各類問題,魚嫋依舊塗東抹西,即興答之。而任艾見到二人此般模樣,談及的內容對她而言更是味同嚼蠟一般,已是百無聊賴,睏意叢生,又不知該如何打斷。

但見遠方山腳,一坡道的拐角處,走出了兩個揹負大物,滿載而歸的身影。任艾躍然欣喜道:“他們回來了!”一副似是得到解脫的表情,向前方招手呼喊:“我們在這等着你們呢!”

子冥瞧見是任艾,無比激動地大聲迴應道:“二艾、三梭,我們回來了!四康他真的好厲害!”

姒康?魚嫋心中一頓,當即箴舌閉口,中斷回覆風梭的問題。

那是一個諱莫如深、絕對不該再出現在世間的名字。魚嫋稍微冷靜一想,與‘二艾’‘三梭’前後相關聯便可知,這大概是幾個年輕友人間的一種暱稱,是‘四康’而不是姒康。也許,是自己常對某些事耿耿於懷,太過敏感了吧。

“怎麼你衣服都被撕破了!你沒有受傷吧!”當杜康、子冥雙雙奔至身前,正欲將所獵之物一股腦卸於車馬上時,任艾見杜康胸前衣衫洞開,周邊亦有多處被撕裂,十分緊張關切道。

“沒事,我人沒事,我沒有受傷。只是這布衣已經伴隨我三年之久了,現下殘破不堪,應該再無法縫補如初了,甚是可惜。”

一旁的子冥,頓時血脈噴張道:“你們都沒能親眼所見,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有多麼了得!我們一進到鄒山,我就向四康提議,我還想再吃一次昨日的【鷓鴣鳴翠】。他便飛快地尋到了鷓鴣的棲息之地,箭無虛發,三箭全中!爾後,他問我還想吃什麼,我說昨日沒有兔肉,很想嚐嚐他做出來的兔肉會是什麼樣子,難以想象他又有何種新奇別緻的烹飪之法。他便立馬找到了山兔的棲息地,又是兩箭全中,猶如探囊取物一般!這些本已讓我足夠驚奇了,再來,還有更神奇的!”

說着,子冥將雙肩揹負的一頭大鹿,卸在了衆人眼前。此鹿極其雄壯,比尋常之鹿要大出一頭。但此鹿身上除箭傷外,還有多處遭受重創,骨肉都已扭曲,不成常形。

子冥接着道:“我射中了此鹿,但未能做到一擊致命,於是此鹿負箭而逃,我二人便尾隨追之。追到林深草茂的一個隱秘山洞前,此鹿忽然就如同遭受了雷擊一般,顫慄驚懼、呆立不前。

突然,一條青色大蛇,從一株參天大樹上殺出!看上去大概有四丈之長!那大蛇粗如罐口,用那巨大的蛇尾將鹿緊緊纏繞,死死地勒住其咽喉!同時,竟還有一頭全身灰白的羆獸從斜刺裡撲出!那羆獸赫赫巍巍,有摩天礙日之軀,用它的巨掌碾壓着鹿的臀尾!一時間,蛇羆相爭,互不相讓。大蛇對着羆獸,吞吐長信以脅迫,羆獸對着大蛇,咆哮怒吼以震懾。山間頓時犬遁鼠竄,千鳥驚飛!

我二人本是追擊此鹿而來,不曾想這大蛇與羆獸亦來爭搶,猝不及防間,根本無處藏身!而大蛇、羆獸很快就發現了我二人,它們對視了一眼,大蛇竟漸漸鬆開了巨尾,羆獸亦緩緩收回了巨掌,一同將鹿棄之於地。然後,大蛇開合着血盆大口,羆獸猙獰着張牙舞爪,竟齊齊面向了我二人!想來,是已將我二人視爲盤中之餐了!想要合力分食之!

我見此狀,已然嚇得魂不附體、心驚膽裂!只覺得手足麻木、動彈不得!心想,我的身法,定是比不上那大蛇,我的功力,也一定不如那羆獸。如果只是遇到其中之一,興許還有迴旋的餘地,而蛇、羆相加,多半無從抵擋,恐怕要葬身於鄒山了!

我儘量克服着恐懼,以齒咀舌總算說出話來,我問四康:‘我們是不是在劫難逃了?’

而四康奮不顧身、嶽鎮淵渟地擋在了我的身前,他背對着我道:‘既不能逃,便不逃了。我是四康,你是五冥,那就讓做哥哥的我,來試着抵禦這兩個牲畜。你現在馬上快跑,不要回頭。’

他這句話剛一說完,那大蛇便與那羆獸一併風檣陣馬、兇猛襲來!四康則如海沸江翻一般,火速向前與之近身搏鬥!他直接用左足踩住了大蛇的軀幹,左手單臂扼住了蛇首,右拳直擊羆獸面頰!那羆獸可能沒料到四康會主動出擊,它來不及躲閃被拳生生擊中,竟掩面後退數步,倒地哀嚎!而四康趁勢手握大蛇兩端,將其凌空拉扯了一陣,再速速奔至倒地的羆獸處,以蛇爲繩,將羆獸一圈一圈地層層捆綁起來!當四康正要打結之際,羆獸忽然飛躍而起,揮爪猛將四康推開,又重重一口將蛇尾咬斷下來,將大蛇甩離了其身!最後,大蛇與羆獸一個向東,一個向西,都慌不擇路、落荒而逃了!

這實在無法完全用言語來表述,我已極力陳情!我和四康今日才相識,彼此以友相稱方半日之久!真到了那池魚幕燕之際,他是真的把我當手足兄弟相待!何況,是那樣危如累卵的局面,他竟然三下五除二便能化險爲夷!如此勇猛,如此高義,真神人也!

風梭、任艾愣眼巴睜地看着杜康、子冥。

直到聽完子冥所述,任艾長舒一口氣道:“所幸有驚無險,你們平安地回來了!沒事就好……”

“所言非虛?”魚嫋凝視着子冥,神色風儀嚴峻,鄭重其辭道。

子冥不由一怔:“阿?這我還能胡說麼?!這纔不久前岌岌可危的親身經歷,還能有假?我都被嚇傻了!到現在都還有些驚魂未定的……不是,這位大叔,你誰阿?”

風梭趕忙面向大家道:“不好意思,剛纔聽子冥之所講,險象環生、事關性命之安危,忘了給大家做介紹了。”

於是對魚嫋道:“魚嫋大人,這位也是我們的好友,他是三商城主之子子冥。而這位,便是昨日操刀家父壽宴,今已成爲我任城庖正的杜康了。”

又對子冥、杜康道:“這位,是今日我和二艾偶然相遇並有幸結識的,上一任國之大司農、當世之【廚神】、來自彤城的魚嫋大人!杜康,魚嫋大人是聽聞了你昨日所做的菜餚,特地來此與你相見的。”

魚嫋一直都在觀察着杜康。從走近第一眼,就看清楚了他的模樣。他雖有些土氣,卻給人樸實幹練、健壯明慧的感覺,是個內斂的靠譜之人。於是,也就對他有了初步的好感。又聽完子冥所述,他在危難之時,以兄長之姿護友人周全,還勸友人先行離去。憑孤身以御兇,一己之力勇猛地擊退了大蛇、羆獸。指顧從容,有情有義,拳打羆獸、手伏大蛇,更是有着拔山撼樹之神力。不僅驗證了他給人靠譜的感覺並非假象,更凸顯他是一個義、勇、智、性各方面都俱佳之人。此子照此發展下去,今後必當能有一番作爲,大器可成。

“哇!是當今的【廚神】!太好了!您特意來見杜康,定是杜康的廚藝已經得到【廚神】的認可了!很榮幸見到你,魚嫋大人!”子冥邊行晚輩之禮,邊替杜康高興道。杜康亦對魚嫋行禮,以示敬意。

“不必客氣,今後不要再以‘大人’稱呼我了。按年齡來看,子曹圉兄與任綽兄皆年長我幾歲,那麼我等便以叔侄相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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