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伊汲使者。

各式炒菜、蒸煮、燉品、滷味、點心,都陳列在了一張圓形餐檯的邊緣。都是早些時候,因子冥的吩咐而準備的。有任芒愛吃的花果蔬菜,任艾愛吃的牛羊畜牧,風梭愛吃的魚蝦水鮮等。衆人也都圍繞着這圓臺而坐。

此圓臺是中空的,中間支起了一根帶孔的青銅之柱,柱內盛滿了碳火。銅柱的上方架着一口青銅大鍋,鍋中湯水沸騰,湯中各類佐料隨之不停翻滾。

“這是我近些時日從蠶清妹妹那習得,特地給大家所準備的。其名曰【溫鼎】。據蠶清妹妹所述,這【溫鼎】之法,乃是黃帝的三妃、【廚神】彤魚氏所創,世間的烤、炙、蒸、煮、烹等諸法,大都源自於此。現下我已命人將牛羊切割成片,素食之莖葉也已分離。大家需要用竹箸夾上自己想吃的,再使其浸沒於湯鍋中燙熟,再混蘸醬以入口。有祛寒溫體之功效,味道也極其鮮美。大家快嚐嚐看吧!”

風梭從入席起,便不自覺地湊近大鍋上下端詳,已經出神半餉,像是在思索着什麼。

“風梭風梭,我不會,你來幫我弄,我好想嚐嚐看!”任艾拉扯着風梭的衣角,見其毫無反應,便又起身抓住了風梭的雙肩,使勁搖晃了起來。

“子冥,你馬上去趟廂房吧,叫好靈他們二人動作快點。客人們都已然開動了,她也是主人之一,這拖拖拉拉的毛病實在是有失禮數。當然,我們可沒人會等她。”

“阿?二姐和姐夫也在東商?”

“她都住這快半個月了。你姐夫沒有來,在幫她照看着西商城事宜。住她隔壁的,是另一位重要的客人。”

子冥剛燙好一片羊肉,正準備品嚐,好幽話音剛落,便被任艾奪了去。任艾對其做了個鬼臉道:“快去快去,呆會再來吃。嗯嘛嗯嘛,真好吃!”

玄疆考慮到自己是賓客,於是先端起酒盅,起身敬好幽道:“多謝好城主盛宴款待!”

好幽亦舉盅回敬道:“你我年紀相仿,也曾打過幾次照面。我因三商內務纏身,未能早些與你深交拜訪,已是缺憾。今次你與共工兄應我父之邀,代表【北極】特意前來東商相助,我不勝感謝。今後我等便以摯友相稱吧,你直接叫我好幽就好,我也直呼其名叫你玄疆了。”

“甚好!”其餘衆人見狀也一同舉盅相敬,觥籌交錯,情真意切。

不久,子冥領着男女二人亦入席來。

那女者,便是西商城主、子冥的二姐,好靈。她身着一襲青靛色的絲絹綢衣,一臉睡眼朦朧的樣子。體態較之好幽、子冥的修長纖細,要顯得略微豐腴一些。好靈與衆人籠統地招呼一遍後,便頭重腳輕、疏懶散逸地自顧自吃起東西來。

“二姐真是成天都這麼懶洋洋的。我方纔進屋喚她時,她竟在妝臺前打着瞌睡!今日早前我也來過府上,司衛、司卿只跟我說大姐不在府中,根本沒人提到二姐也在府上!看來她依舊是每天足不出戶,把自己關在屋裡發呆,一點也沒變!真不知姐夫是怎麼受得了她的!”

好靈白了子冥一眼,有些困頓地打了個呵欠道:“唉……離開三商遊學才一季不見,小冥怎麼變得跟幽大媽一樣了……家中人人都是如此囉裡吧嗦的……怕是除我之外,往後三商再沒個正常人了……”

而那男者,光腳赤足而行,額頭上纏裹着一圈布巾。右耳戴着一支金環,須、發皆微微波卷。鼻樑高聳而鼻尖鉤如鷹嘴,雙眼凹陷,手足面目盡皆黝黑。以至於目測竟難以辨別他年歲幾何。

“給大家介紹一下,他就是那來自【伊汲】的使者之一,名叫維齊爾。”

“維~齊爾!辛努~塞爾!”維齊爾雙手合十,頻頻點頭。然後左手指着自己,右手筆出三根手指道。

“呃……通過之前的幾次接觸,我猜他的意思是:【伊汲】的新天子叫辛努塞爾,是辛努一族接連第三代繼承尊位的帝君。此次正是辛努塞爾派他到我們這來的。”好幽撇嘴微微搖頭,以示無奈。

衆人看着維齊爾,他正口若懸河、上躥下跳不停地比劃着什麼。時而昂首雄姿英發,時而皺眉滿臉疑惑,時而抱頭神色驚慌,時而瞪目咬牙切齒。最後,淚水不止、潺潺而流。

任芒對着維齊爾,起身拱手赤誠道:“兄臺此行一路艱險,同伴也許都盡數罹難了,甚是悲慘!千萬珍重,還望節哀!”

任艾盛了一碗熱湯,將自己碗裡的肉片全都夾到了此碗之中,起身遞給維齊爾,微笑輕撫他的肩胛道:“維齊爾,先吃飯吧,你一邊吃我們一邊慢慢聽你說。”

蠶清默默地拿出一塊了絲帕,遞到了維齊爾的手中。

“舒克冉!舒克冉!”維齊爾擦拭着眼淚,漸漸安坐下來。

好幽又連忙跟大家講述道:“我因爲平時需要處理三商的諸多公務,往來貿易間,結識過不少外邦的商販,也因此略懂一些西南的【身毒】語,以及西方的【須彌】邦語。而維齊爾所說的【伊汲】語,和【須彌】語有類似的地方,但根本上還是很令人琢磨不透。畢竟,【伊汲】比【須彌】離我們更加遙遠,且不知道彼此間相距幾萬裡之遙了。

我也讓他在布捲上,寫過一些【伊汲】的文字給我看。和我們的文字結構竟也多有相似之處。原理都是將事物化爲文字、從圖案象形中簡化而來。但與我們倉頡所創的文字相比,不同之處在於,【伊汲】語像是我們多字合一的寫法,單個字寫起來,要比我們的複雜得多。

還有,我們是以蝌蚪文爲字注音,倉頡圖語爲字之形體,雙文共記,相輔相成的。他們卻根本沒有注音的字符。而【須彌】語雖然也沒有注音的字符,但其中是有一些文字,是近似於我們蝌蚪文的形式的。總之,【須彌】語似是在倉頡、【伊汲】語兩者之間,所以,我們可以通過一些【須彌】語,去嘗試解讀【伊汲】的文字,多多少少可以弄清楚他想表達的意思。”

風梭聽完好幽的講解,積極進言道:“幽姐姐,【黃帝外經·黎民百姓卷】中有記載,西極之外邦【伊汲】,因傍伊汲河而得名。那伊汲河的流向自南向北,同下水達於上方之意,故稱之爲汲。而到了秋季豐收之時,伊汲河的水色會變得漸褐漸黑,而河畔之民本是膚色盡黑,這景象似是有天神施法庇護,達到了天人感應之境。故伊汲河又被人稱作黑水,【伊汲】又稱黑法之邦。

昔日,黃帝爲了改善曆法而西巡,歷時四年,方抵達【伊汲】之境。一行人獲得了【伊汲】天子的禮遇,待之如尊。遂兩邦之人攜手共越流沙之濱,赴西極之昧谷,考究日月星象之變,以矯正農時之誤,以此開始了兩邦的首次交互。後顓頊帝西逐共工氏叛部時,聯合【伊汲】的援軍,在不周負子處同伏共工。自此兩邦相諾,各尊帝位、萬年盟好、世代往來。

至於幽姐姐提到的【須彌】,我還聽說過一個說法。蚩尤戰敗之後的百年間,有不肯加入百姓制的黎民,盡數向西而遷;【伊汲】的一些流離之民,紛紛向東而徙,從而匯聚成了這新的沃野之邦,融合成了現在的【須彌】。所以,拿此三邦來比較,我們之間的文字,確實是會有一些相似的地方的。”

共工進聽完爽朗大笑道:“風梭小弟弟懂得可真多!定當是把府上的藏書都讀得爛熟於心了!先前在食棧和【三苗】二人打鬥之時,還能料敵先機、指揮若定。雖然愚兄當時未能將你所言聽得通透,但對你已然是佩服得很!你剛纔提到了我們共工氏,我們共工氏的確是華胥百姓當中,最古老的氏族之一。其中也的確曾有過支持蚩尤之亂、爲虎作倀的叛部。但我們共工氏也有過共工句龍、共工後土這樣賢德的先祖阿!來,咱兩兄弟喝一杯!”

風梭亦十分欣喜道:“今天有幸見識到了進哥哥的【不周功】和疆哥哥的【混沌滄溟】,也正是有二位哥哥在,就算繼續打下去,我們也一定會取勝的!希望將來有機會能瞻仰到進哥哥【不周功】的全貌!”

共工進與風梭舉盅一飲而盡,又敬維齊爾道:“【伊汲】的維齊爾兄弟,我實在不知道該叫你維兄弟好,還是爾兄弟好,乾脆就連名帶姓一起稱呼你了!某雖不才,亦是當今共工氏族中僅次於我父君之人。喝了這杯酒,【伊汲】先祖與我共工先祖的曾交戰的恩怨糾葛,就此一筆勾銷了!從今往後,咱只有兄弟之情!而你【伊汲】的使者們在我華胥境內不幸遇害,我華胥族衆中難免會有些宵小之輩,但除此之外,大多皆是頂天立地之人!我等必當護你周全,給你一個交代!”

維齊爾見共工進雖容貌醜陋,且聽不懂共工進具體說了些什麼,但看到共工進豪邁坦蕩的樣子,也拿起酒盅碰杯而飲。飲罷,維齊爾露出一副瞠目結舌的表情。

他的手,依次指向餐檯上的海鹽和銅柱內的碳火道:“伊~汲~”。又手指蔗糖、糕點道:“花~夏~”。

“風梭風梭,他這是什麼意思啊?”任艾急忙問風梭道。

“我猜應該是,他想說【伊汲】的酒,味道是苦的,而我們的酒,是甜的。”

“酒不應該都是甜的嗎?”

“爲了不浪費貯藏過剩的糧食,堯帝曾想了個辦法。將五穀浸在甘泉之中,再過濾而去其雜質,淬取精華而釀造,產出了香甜柔滑之津液而爲酒。酒起初是用來祭天神以求福的,後來堯帝又賜萬民共享此津法,百姓於是也將酒稱作【華堯】。而【華堯】釀造失當時,可致酒的味道苦澀、幹烈,飲後口中嗆如火燒。也許【伊汲】也早有人創造了酒,他們的釀造之法,可能是跟【華堯】反其道而行之的。”

與此同時,玄疆聽完共工進所言,立即望向好幽尷尬笑道:“進兄素來是心直口快之人……不過他說的也是事實。既然已經說到此事,我等也是因此事而來,那我們乾脆順着往下說吧。

【三苗】如此爲非作歹,我【北極】同你三商一樣,決計是不會坐視不理的。然而,此事還牽扯到寒後、寒正妃,令人不得不懷疑,他們都有幕後指使之嫌。那祝融光臨走前曾言道,【伊汲】使臣皆因水土不服,醫治無效而亡。如此顛倒黑白的脫罪之詞,倒也不失爲一種解決此事的極端方法。恐非他祝融光個人信口雌黃之語,我因此便有了一些猜測。

正妃姜蠡,本就是【三苗】之主姜蠹的親妹妹妹。一旦她從【三苗】中人口中得知沒能盡誅使者後,便可將事實稍作歪曲,再稟告後浞。從而隨便編一個理由,慫恿後浞下令,讓【三苗】務必殺掉最後一個使者,方便統一口徑,此意乃一致對外。一旦後令下達,諸邦諸城就沒人再敢貿然違抗了。若真是如此的話,能奈其何?屆時,我族若以【北極】之名公然作對,跳出來倡議維護外邦使節,恐是妄自託大,恐怕會擔上那忤逆犯上之罪,因而致使禍端叢生。

此番事宜,涉及到外邦與我邦的天子之交,是華胥一體的大事。自夏後相殞命於斟鄩火海,夷穹暴死於陽翟宮中,後浞即位改國號爲寒,年已近乎二十載。後浞現在是華胥共主,乃是不爭的事實。縱然世間仍有非議,姒氏宗親仍有不服,後浞在地方上的某些政令也有失偏頗,也殺伐過一些不服之人。但大體上,他就位以來還是以利民惠民爲主的,也頗得民心。諸夏受降遺族、八大從邦等遇到不公之事,往往明面上都不與之相抗,往往只是不置可否之態。最多最多,也不過是自行暗中迂迴以變通。

【北極】應令尊三商之主相邀而來,名曰共伐【三苗】罪行。倘若其餘衆族行事依舊,只在一旁觀望,你我必將孤掌難鳴。抗爭不力、寒後降罪乃是早晚的事。所以,眼下不知你我之外,其餘諸邦諸城都是如何考慮的呢?”

玄疆所言句句在理,事態也極有可能會這麼發展下去。先不論是否能真的做到庇佑好維齊爾,誰又想做那出頭之鳥去公然對抗後浞呢?氛圍隨即變得嚴肅、凝重起來。衆人也全陸續停下手中進食的竹箸,都正襟危坐、全神貫注地聽玄疆發言。爾後,所有目光都懷着不同程度的期待聚焦於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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