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相識,一陣客套後,魚嫋問杜康道:“那鬲城的諸多宗族中,並沒有杜氏存在。你究竟是唐城的杜氏,還是豳城杜氏呢?”
“我……我全然不知。”杜康恭敬地答魚嫋道:“自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居住在鬲城竈房旁邊的一個茅屋中之。我無父無母,也沒有哪家願將我收養,靠的是鬲城上一輩的庖廚們,資食將我養大,後來我便加入到了鬲城的庖廚之列。聽他們說,我當初被丟棄在稟官廩司門之前,因爲襁褓上紋有‘杜康’二字,所以就給我取名爲杜康。而現下,我已被鬲城作爲壽禮送來了任城,大概,此生再也無法返回鬲城長居。我在鬲城中並無族人親屬,稱其爲故鄉似乎亦不恰當。所以,論歸屬的話,我應當算作是任城杜氏獨門獨戶之人吧。”
大家也都是剛剛纔知曉杜康有這樣的身世。風梭、任艾、子冥在一旁頻頻側目互視,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知道該不該說點什麼,都有同情憐惜之意。同時,也都竭力剋制,暗暗提醒自己不要表露出來。
魚嫋繼續問杜康道:“我來時,已對你昨日烹飪的菜餚有所瞭解。你所用之法,有【淳】、【熬】、【炮】、【搗】、【漬】、【糝】、【拼】、【膾】、【炙】等。既有宮中的御用之術,也囊括了衆邦之殊長。但並非完全臨摹照搬,皆有所調適改動。能做到如此豐富另類、獨出心裁,不知你師從何處?”
“我曾經遍尋了鬲城,文、武、農、醫、匠、藝等各業人士都一一拜訪。本來只是求一技傍身,有安身立命之本,避免將來自己依舊是無宗無族、流離失所的境況。然而,師者皆以我出身低微、來歷不明爲由相拒,所以還未曾與人有過師徒之緣。凡事,我都只能向壁虛構、閉門造車。而我的庖廚之法,一方面來自於老廚們的經驗之談,一方面源於食棧遊民的道聽途說。他們談及過什麼菜式,我都暗暗記下,再在平常勞作時逐一嘗試摸索。久而久之,也能熟能生巧,略通一二。至於昨天的宴席,乃是大壽之宴、百人之宴。賓客來自四海五湖,飲食習慣定是各不相同。故我思慮再三之後,覺得勢必要做到鹹淡均衡、水陸皆有、幹熟並用、葷素相宜,還需隆重且平易、精緻且可口。因此,我對庖廚的固有之法,做出了一些自認爲妥善的調整。”
“看來你靠的是自幼耳濡目染,且心細縝密,多有留心探究之舉,方能做到此般無師自通。那麼,迄今爲止,你成爲庖廚亦有些年份了,你是如何看待庖廚諸事的呢?”
“庖廚諸事,每日之所必需,在溫飽之上,意義更是深遠。若食之無味,則可致人鬱鬱寡歡;若食之失衡,則可致人氣亂體虛;若食之有錯,則可致人毒深病重。蓋庖廚諸事精益求精,可使人身心愉悅,萬事因而順暢無虞。
此外,庖廚應該並非只是一技之術,我從事愈久,愈發覺得其牽涉涵蓋甚廣。調理搭配膳食,恰似內服醫藥之用,亦暗合陰陽之道;每日尋獲食材,需知曉五穀農耕之法,亦需行武以狩獵;時常修磨器具,又包含有工匠之法;稱薪勻火、烹得百鮮,需細緻入微,需心無旁騖,需知根知底,需溫猛相濟,猶似待人接物、修身養性的道理。故庖廚諸事,總能給我帶來不同的啓發,讓我明白了很多道理。”
魚嫋頻頻點頭道:“你如此年少,便能有如此見解,同爲庖廚中人,我聞之甚感欣慰。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你還有哪些欠缺呢?”
“就拿昨日之宴來說,我的確還是有很多不足的。最終呈現出來的,都是揚我之所長,避我之所短。首先,我未曾遊歷過四方,不知九州水土風味之異。所以面對衆邦賓客,做不到將各地菜式復原其味,只能讓百味適中,再略作修改,討新奇、含混之巧。然後,說到百味,我也不精於此道。酸、甜、苦、辣、鹹、鮮、麻,我雖然知一菜之用,卻不能盡知一席之菜,要如何相互配比才是最佳。再者,用材方面我不擅長禽類。對此,我常以炒、烤、蒸這三種方式應付而過。從結果來看,無論選取的是雞、鴨、鵝、雀,嘗之皆無甚區別,唯獨選擇鷓鴣時,略有不同。所以,我不知該如何做出各種禽類獨有之美味。最後,我最不擅長的,就是刀工。比如水鮮,將魚切片我能爲之,蝦、蟹、蚌、鱉等,我卻難以着手。而於牲畜,若非風乾、醃製,形體越大,我越難將各種肉類的界線精確劃分,切割之處總有謬誤,斷血脈、內臟時總有差錯。並且,每片肉的厚薄均勻,我也不能做到盡善盡美。”
魚嫋捋其短鬚,眼帶笑意,經過這些問答,他已然有了決定。
人生最難之處,莫過於是否能自知。這少年的出身,說是低賤亦不爲過。一個人歷經了窮困潦倒之苦,難免會變得市儈。若他真變成了一個勢利小人,本是無可厚非。所幸,他未墮此道,依舊樸素實誠,依舊不以功利待人。他求師學藝屢遭碰壁,卻不卑不亢、勤勉刻苦,多聽多思乃至自學成才。才華一朝得以施展,獲得了衆人的讚譽,獲得了一城庖正之位,立足已然有餘了。如此年少有爲已然值得誇耀,但他沒有飄飄然,忘卻己之不足,仍有真切求得上進之志。他方纔所答之言,絕非一時應對之辭,乃是長久反思之故。若他能得悉心培育,多加提點,成爲一方英傑指日可待。甚至,他是有望能成爲國之棟樑的可造之才。
魚嫋溫和地對杜康道:“我繼先祖彤魚氏之志,潛心研習庖廚已三十餘載,足跡遍佈海內,半生鑽研幸得【廚神】虛名。然年近半百,半截入土,畢生所學還未有傳人。或因未遇良才,或因不合眼緣。今日,卜數只偶的機緣下與你相見,深覺孺子可教,亦感到時機成熟。我若收你爲徒,今後你便是我彤魚氏之傳人,你可願意拜我爲師?”
“我……”杜康突然呆若木雞一般,咂嘴弄脣,啞口失聲。
“四康!你快答應他啊!”
“四康哥哥,即刻就拜師吧!”
“四康!今後你就是【廚神】門下唯一的弟子了!”任艾、風梭、子冥都欣喜且焦急地催促着,突然遲疑的杜康。
“怎麼,你不願意?”
“不……不是的!我求之不得!我只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杜康熱淚盈眶,立即對魚嫋行三叩九拜之禮,然後匍匐於地長跪不起,哽咽不止道:“師傅在上!蒙師傅不棄,請受徒兒長拜之禮!”
魚嫋扶杜康起身,從懷中取出了一塊帛書,遞予杜康道:“既然你覺得自己刀工尚有欠缺,我就先傳授你這刀工之法。此乃黃帝三妃彤魚氏所著的【解牛刀法】,篇幅不長,卻包含了所有廚刃之法,言簡而意賅,博大而精深。你照此好生練習,往後便不再有用刀之惑。”
魚嫋又來到車馬上,取出那裝有【燭龍九陰刃】的木盒交給杜康。“此刀乃【崑崙】所鑄的玄鐵之刃,可算作我和你的好友們,共同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也是爲師送給你的入門之禮。以你的資質,配上此刀修習,必能達到事半功倍之效。但是近段時間內,爲師還有彤城城主所託之事要辦,不便傳授你更多法門。大約半個月之後,我會再來任城,替你向任城主告假,帶你回彤城拜祭師祖,入我彤魚氏宗籍,正式宣告你成爲我彤魚氏之傳人。眼下天色漸晚,爲師還要趕赴到東商城去,不再多言了,你我就此作別。”
“太好了杜康,你有師父了!”
是阿,終於有師父了。杜康淚眼朦朧中,看着魚嫋遠去的背影,內心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歸屬感與踏實感。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他終於不再是孤家寡人了!他終於有了屬於自己,能當做家人的人。
……
到了要做飯的時候,大家都踊躍地分別將食材洗淨、剔除肉食毛髮、生火煮米。此外,便再也幫不上別的什麼忙了。於是,杜康喚來了他的下屬伊秫,共同烹製今日狩獵所獲。
這個叫伊秫的少年,也是同爲鬲城送來的庖廚之一。伊氏,是堯帝的嫡長子、唐城第一任城主伊祁丹朱的族弟所屬氏族。是從伊祁氏中,分離出來的旁系分支,世代都被委以唐城的農耕以及庖廚事宜。伊秫,正是這伊氏中的庶出之子。
半年前,經姒靡向伊祁歲紀交涉,獲得其准許後,被徵召選中而加入了鬲城。杜康說,伊秫一直都是他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和好搭檔。伊秫與衆人結識後,亦被任艾、風梭、子冥視作朋友,並邀請他入席,共進晚膳。
“四康,這些衣物,已備足四季之用,是我們大家共同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你快換上試試看吧!”每一件衣物的選購,都是由任艾最終定奪的,任艾臻臻至至地交到杜康手上。
從那餐堂的屏風後,一身白色絲錦深衣,被體深邃、裹得嚴嚴實實的杜康,神情有些扭捏地走了出來。其衣衿平頸,緞帶束腰,柔美的長袖遮蔽了他的銅臂鐵腕。在他原本的粗獷之上,增添了些許斯文的氣息。而他原本的土氣,在此裝束下竟如冰消氣散一般,蕩然無存。整體上,給人的感覺更加堅毅硬朗了。
“我這樣,還行麼……”杜康有些忐忑地問大家道。
“風度翩翩,玉質金相,棒極了!”子冥率先由衷稱讚。一天相處下來,他對杜康已是心悅誠服,儼然變成一個小迷弟了。
伊秫將還未使用過的,飯前的盥洗沃面之水,端至了杜康身前:“你自己看看吧,真的不錯!”
“哈哈!咱們的庖正大人,只需稍加裝扮,果真是一表人才!都是我親手給你挑選的,你快謝謝我吧!”
“四康本來就魁梧健壯,穿什麼都好看。換上這類深衣,清新俊逸,氣宇不凡,竟有三分芒哥哥的樣子了!”
“對對對!還真有些大芒的感覺,不過,四康比大芒要多些霸氣,哈哈哈!”
杜康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用一臉癡癡的憨笑,作爲對大家的迴應。一日之內,他獲得了城主的賞識,榮升了庖正之位;又結交了四位,可以相互推心置腹的朋友;而且,還終於擁有了,一直都夢寐以求的師父。如夢如幻,彷彿此生已然什麼都不缺了,他的內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康哥哥說的沒錯,任城的大人們待人接物,當真是和藹可親、誠摯友善,完全不擺任何架子。”伊秫最開始不敢開口說話,與衆人接觸稍久之後,也不那麼拘謹了。
“別大人大人的了,我們年紀都差不多,都是同一輩的。四康說你是他在鬲城最好的朋友,那你自然也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都是一夥的!那乾脆就這麼定下來了。我們當中,數你年紀最小,沒想到連子冥都比你大幾個月,今後,你就是我們的六秫了。”
“太好了!我不是最小的那個了!我沒有變成六冥,我還是五冥!哈哈哈哈!六秫,我是你的五冥哥哥!今後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一定要第一時間來找五冥哥哥,五冥哥哥我也很厲害的,一定能幫助你解決很多問題!”聽完任艾宣佈的新決定,子冥顯得異常興奮,大概是頭一回要做別人的哥哥吧。
“六秫,只剩下大芒你還沒有見過。他跟着父親辦事去了,也許呆會就回來了吧,我們邊吃邊等吧!”任艾對着滿桌豐盛的美味,胡吃海喝起來。
“東商明天就封城了,要封半個月。大芒和父親今天都不在府中,先前魚嫋大人也說半個月後再來接四康去彤城,難道,都是因爲維齊爾的事情麼?是不是要發生什麼大事了?”風梭神情呆滯地突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