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十章

方偉澤的手續辦得八九不離十, 位於南郊的公寓也打着工作調動的旗號低價出售,雖說是新開發的樓盤,但離市區偏遠交通不便加上多數看主又嫌戶型小, 遠遠不如吳麗燾的店面好脫手, 他也不急, 不日後機票到手, 便按原本的計劃前往北京。

吳麗燾說是要找好落腳地, 比阿息先走兩天,唐玲和陸衡生夫婦負責送他們,偌大的機場裡四周都是雜沓的人聲, 人聲鼎沸,你擁我擠, 唐玲絮絮同她說着話, 阿息一句也沒聽進去, 唯有唯唯諾諾點頭,氣得唐玲直想敲她腦袋:“你就這麼不待見我?”

阿息諂笑:“我都記着呢。”

“那我說什麼了你重複給我聽聽。”

阿息不吭聲了, 唐玲輕聲一嘆抱住了她:“好好照顧自己。”

阿息伏在唐玲肩膀不想起來,聲音也似精疲力竭,機場外有人影急急跑進來,繞過他們徑直往五號登機口去,陸衡生認出了那人, 叫了聲“姚總監”他這纔像剛看到他們般, 過來打招呼。

姚鴻濤臉色不好, 聲音也是淡淡的:“怎麼, 要走了?”

阿息低垂着頭, 當初那份工作是他介紹給她的,公司沒找到人前她先捲鋪蓋走人怎麼說都有點過河拆橋的意味, 她岔開話:“你來這送人?”

“是,但不是送你,和他,我來送表哥。”

阿息一怔,嗓音輕顫:“他要走了嗎?去哪兒?還回不回來?”

“是的,美國,不回來了。”姚鴻濤簡單地回答了她的話,然後擡手看看錶,和唐玲夫婦告別,“我得過去了,日後有空請兩位小聚。”

官腔十足,陸衡生彷彿很受用,爽朗一笑:“這敢情好,”他攬了唐玲的腰,“咱們也送送紀董。”

唐玲有些爲難地看着阿息,阿息擠出一絲笑意:“你們去吧。”就當她送也好,過了今天,他們真的是天各一方,再難相見了。她不能說他說話不算數,是她的錯,她斷了心中的念頭,不給自己機會,不給他機會,是她的錯。

喉間鹹鹹澀澀的,她望着唐玲她們移動的方向,在心裡道了一聲再見。

對他,對自己,對過去,對將來。

離登機時間不過十五分鐘,阿息託着行李箱往安檢處走,卻在同一秒被方偉澤箍住了手。阿息困惑地看向他,自從看了阮大同的信,阿息已經能心平氣和地面對方偉澤,因爲世界上有許多人身不由己,是與非,錯與對,外人看不清楚,她輕輕問道:“怎麼了?”

方偉澤低垂的眼睛緩緩揚起,目光明淨清澈,笑容柔和:“我想了又想,還是沒有辦法帶你走。”

阿息手中的箱子嘭地砸到了地上,發出不大不小一聲悶響,依依惜別的戀人回過頭來開始對着他們指指點點。阿息直直望着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如要滴出水來,她抓着他的衣袖,鼻子發酸,聲音低微:“阿澤——”

方偉澤對她報以一笑,豎起食指,做出噤聲的手勢,陽光在他眼底成了碎碎的浮光掠影,光圈裡是他和阿息的過去,首先是一個面,接着一條線,最後裂成無數黑點,點點淡化虛無,他感到心宛如刀割一般疼痛,痛得幾乎要彎下腰來,原來割捨,竟是這樣痛。

阿息不能說話,只是流淚。

他微微一笑,沒發現眼睛已經潮溼,不疾不徐道:“阿息,我想了一天又一天,我發現,最終烙疼了我的是你最初開開心心的模樣,我剝奪了你的權利,你要相信,以下對你說的話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只說一次,所以你要認真聽,仔細聽清楚每一個字。”他輕輕頓了一下,說道,“那天你穿着一件翠綠的裙子站在陽光底下,臉上亮晶晶的全是汗,身邊來來往往都是人,可你就站在那裡鼓着一張臉不肯向人求助。你當時的表情像極了櫥窗裡陳列的洋娃娃。我從來沒有這樣奢侈的玩具,家境不允許,父母不允許。我知道自己應該離你遠一點,可我鬼使神差地過來了。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只要踏出第一步,我就會禁錮其中,萬劫不復。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後悔的是當初爲什麼不牢牢抓住你。

“當時在你的眼睛裡我能看見自己的身影,可是現在我看不見了,很多次我想問你是不是不再愛我,但怕得到答案,雖然這樣會讓我患得患失,但我寧願如此,很多時候不知道答案往往還快樂一些,至少心還守護在你身邊。我一直這樣自私,任憑你恨我,任憑你哭。可我突然就發現沒法繼續下去了。

“父親臨死前隔着越洋電話和我道歉,母親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她叫我回來,再也不擋着我和你,只要我回去,她什麼都答應我。我下定決心回來找你,阿姨不肯讓我見你,不肯告訴我你工作的地方,她說你有了喜歡的人,我只能跟在你身後,遠遠近近跟着,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幸福,我想只要你回頭,只要你回頭我就能有勇氣說出所有的事,能有勇氣繼續愛你。我怕見你,可是又沒辦法忘記你。

“我輕易地放了手,沒能堅持到最後,阿息,我不配愛你。你去找他吧,現在去他身邊,應該還來得及,我已經後悔過一次,不想再後悔第二次,希望這一次我的選擇是對的。

“臨校的家我一直給你留着,你說過留着它,我一直沒忘,我會和它在那裡等你,永遠等着你。

“所以,你走吧。”他一點一點掰開阿息的手指,拍拍她的掌背只是笑,“去找他吧。”他把行李箱重新放回到她手裡,“快去啊。”

她再多留一秒,他的不捨便會多一分,他怕自己後悔,後悔放她走。

所以他讓她在他後悔前離開。

他含笑望着她走。

阿息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她轉過身來輕輕叫了方偉澤的名字:“你不要等我好不好?”因爲她吃過那樣的苦,知道那是怎樣漫長而絕望,她不忍心看他受同樣的苦,一條繩索上的結總有打完的一天,等待卻是沒有盡頭的,“爲了一個隨時準備回頭的人不值得,那樣的人,不值得你珍惜,你也不要給她希望。所以,不要等我,世界上雖然只有一個阮阿息,但比阮阿息好的人到處都是。如果他沒走,如果他還等着我,如果還來得及我就不會再回頭。我們也許會爭吵,也許有各種各樣的矛盾,也許會遇上比現在更大的困難,但是這些都不能成爲我回頭的理由。所以,忘了我,過你自己的日子,好不好。”

方偉澤望着她,不能言語,陽光落在他額頭,輕輕躍動,最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好。”

阿息終於微笑,他對她來說也只有一個,那是她青澀年華里最美的一道晨光,照亮了她二十年前的整個黑夜。

她偏首笑看着他,揮手和他道別,一步一步往身後退去,她的身後是烏泱烏泱一大羣人,沒一會兒便隱入至人羣中。

那麼多的人,他再也看不出她在哪兒。

他聽到自己心死的聲音,清晰得像某個似曾相識的夢境,他不可能找回她了,她是上天給予的情難,失去了,就找不回來了,永生永世。

他的眼神漸漸軟下去,聲音沉痛嘶啞:“阿息,我愛你。”

阿息勉強擠到姚鴻濤他們跟前時安檢處的人過了一半,姚鴻濤樂了:“我就知道你會後悔。”

阿息白他一眼,扔下行李箱雙手攏在嘴邊對着安檢隊中熟悉的身影叫喚,但是機場人潮如涌,熙熙攘攘,很快淹沒了她的聲音。

再有三個人就輪到他了。

阿息四顧張望,手心早已被汗水打溼,目光轉過服務檯又轉回過,心中忽然一動,索性奔過去搶過服務檯播音員小姐手中的話筒對着往安檢處移動的人羣喊道:“紀遠航,我不准你走!”

人流幾乎在剎那間停止涌動,有保安上來,被姚鴻濤和陸衡生架開耳語。

人聲蓋過了她的聲音,又慢慢地低了下來,除了他所有人都回頭望向她。

阿息突然覺得很靜,心跳的厲害,衆人的目光投射在她身上,有不解,有疑惑,還有,看好戲,她望着那個始終面對他的背影,一字一字道:“我不要你走,我想清楚了,如果你走了,如果你走了……”

剩下的話卻說不出口,如果他走了,她其實也不能怎麼樣。

人羣又緩緩向前移動,飛機即將起飛,只聽見“滴”一聲,他過去了。

由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過頭。

一次也沒有。

一秒也沒有。

阿息的身體跟着話筒一起跌落在地,很多人同情地看着她。他還是走了,原來真的沒有人會一直等在原地。

他說過會等她的,她都回頭了,爲什麼他還不能留下。隱藏了許久的東西從眼眶裡飛流直下,他們再次變成衆人矚目的焦點。姚鴻濤直呼丟人丟到國外,趕忙要拖她起來,反被阿息推出去老遠,他也來了氣:“你說留就留說走就走,表哥憑什麼要爲你留下。”

是啊,憑什麼,連她自己都討厭自己。

阿息抹抹眼淚,扯開了嗓子:“我哭我自己的,我活該倒黴,你管我!”

“那個,我說,”唐玲與陸衡生面面相覷,“你回家再哭吧。”

阿息開始耍賴,像個小孩子一樣瞪着腳。小時候她想要某樣玩具總是這樣跟父母討,吳麗燾寵着她,每每慣着她來,她便以爲這是種魔法,只要實施了,願望就會實現。長大了卻不敢用了,因爲她知道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阮大同行刑那天她在房間裡哭,也是這樣蹬着腿,可她還是沒能找回她的爸爸,魔法失效了,她不敢用了。

阿息漸漸哭出聲,越來越多的人圍觀,壓低的聲音漸漸擡高,掩過了她的哭聲。然後身後有人說道:“新年還沒到呢壓歲錢是不是討早了。”

阿息身子一繃,猛地轉過了身。碧空潔如玉,透明的玻璃折射出萬道金光,而他揉在那些光線裡,單手插着褲袋側過臉溫柔地注視着她,嘴角輕揚,弧度柔和,如同裝裱精美的油畫,似真似幻,扣人心絃。

嘈雜的機場大廳彷彿一下子靜了下來,畫面定格,只有他們靜靜相望,空氣中安靜地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阿息看得傻了,半天沒能緩過神。

紀遠航無可奈何地搖頭,慢騰騰走到阿息面前,巨大的陰影一下子就將她籠罩其中,阿息看看紀遠航,再看看抿嘴偷笑的唐玲、忍俊不禁的陸衡生,驀地拉大了嗓,簡直難以置信:“我靠,姚鴻濤,你有沒有搞錯。”

紀遠航揚眉,狹長的眼角微微上挑,而後以兩指緊按着眉心,第一次說謊說得面不改色:“其實我是誤了班機。”

阿息一愣,立馬跳起來掛在他脖子上:“我不准你走!你要走的話把我也帶走好了,裝箱子揣兜裡由着你,反正我不要你走,死也不要跟你分開,你看着辦好了。”她丟臉也不是一天兩天,在這個機場已經丟光了臉面,不在乎多加這一件了,最多日後不來這個機場。她收起眼淚,埋在他肩頭嗚咽,他身上有好聞的香氣,帶着清涼的甘苦,趕走了她的恐懼不安,讓她覺得舒心,前所未有的踏實,他還在,他沒走,她不要跟他分開。

“阮阿息,我到底爲什麼可以忍受你呢。”無止無境的嘆息自他口中逸出,阿息愕然鬆開手,愣住了,“你脾氣不好,性格潑辣陰晴不定,說話像放屁,勉強夠得上善解人意,長相算中等,和漂亮沾不上親,身材差勁,抱着你都分不清前後,我到底爲什麼可以忍受你呢?而且還打算忍受一輩子。”

阿息的臉色由紅轉黑,再由黑轉白,最後轉紫:“收回前面那些話,重說一遍。”

紀遠航說:“你都沒說過你愛我,我很吃虧,你說了我再說。”

“你也沒說過啊。”

“我說了。”

“什麼時候。”

“在你家門口,所以輪到你了。”

阿息別過頭:“那個不算,我沒聽見,你先說,你說了我再說。”

紀遠航目光一瞥,識相的三個人立馬別過頭不知所云,他附耳朝阿息道:“我愛你。”

阿息撇嘴:“聽不見。”

“我愛你。”

姚鴻濤他們早已憋紅了臉,阿息卻故意將手圍在耳朵邊:“你說什麼。”

紀遠航心一橫,跟她拼了,以兩指勾回她的下頷,一把摟過她的腰,俯首對準她的嘴吻下:“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好了阿息我說完了,該你了。”

阿息慚赧,眼神無辜地望着紀遠航,然後撇開他的手上去挽住了唐玲的手臂:“哎,唐玲,你怎麼可以幫着姚鴻濤騙我。”

紀遠航石化,姚鴻濤與陸衡生忍得全身都在發抖,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一連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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