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尾聲

燈光柔和地打在玻璃上, 明滅循環交替,猶如星子的清輝,花園中的地燈早已亮起, 在濃密夜色的襯托下猶如晶瑩透亮的翡翠, 散發着盈盈光暈, 教人忍不住想執手把玩。阿息枕着紀遠航的腿, 輕輕閉着雙眼, 嘴角微抿:“……那時候我上高中,不知道小賣部已經不盈利了,還整天打電話回去要爸爸媽媽給我寄錢, 跟同學玩攀比,辦生日聚會, 連爸爸去市裡打工的事也是隔了兩個月後才知道……爸爸說他本來想去找工廠老闆拿拖欠工資卻無意中發現他準備攜款潛逃, 那是全廠一百八十多個員工的血汗錢……我想爸爸當時一定沒了主意, 我無法想象他是怎麼把那些錢一份一份偷偷發放到那些民工手中的……他雖然做了錯事,但他還是我的爸爸, 可我曾經恨着他,很恨很恨,因爲他,我和媽媽受盡白眼,那些人天天都在罵, 罵我是搶劫犯的女兒, 殺人犯的後代, 連外公外婆也嫌棄我們。直到前些日子, 我看到那封信, 知道所有真相,我竟然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他其實是個好人, 對不對?”

紀遠航捋着阿息的頭髮,眼睛浸在窗外那泓清亮溫柔的光影中,閃閃的,她的髮質很好,握在手裡柔軟順溜,就像初雪過後枝頭新綻的綠芽,一絲一縷都帶着清香,他輕輕點頭,眼底眉梢都是溫存,並不打算告訴她自己以阮大同的名義捐了五百萬給震災救援會。

阿息擡起頭,雙手撐着下巴反趴在沙發上,一對眸子瑩然有光:“如果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不理我了。”

紀遠航用手輕輕碰觸身旁玻璃窗上的光影,笑得意味深長:“是有那個打算。”

阿息剛洗過澡,一股融融香氣從她身上發散開來,芬香馥郁。她只穿一件寬大T恤,荷葉邊領口半敞着,ji膚如同凝脂白玉,燈光一映,更是燦然生光,紀遠航一時間覺得口乾舌燥,心旌搖盪,摒不去腦中升起的綺念,只得坐直了身子,推開了阿息不停晃動的腦袋:“醜媳婦明天不要頂着熊貓眼見公婆,趕緊去睡覺。”

阿息啊啊叫,慎重地頷首:“雖然我對自己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美少女形象有自信,可是我脾氣不好,性格潑辣陰晴不定,說話像放屁,勉強夠得上善解人意,長相算中等,和漂亮沾不上親,身材差勁,你抱着我都分不清前後你爸爸會不會更喜歡前凸後翹的美女。”

紀遠航直想笑,她也真小氣,拿他的話來堵他,他輕聲一嘆,寬大的手指輕輕地落在她的肩頭,格外用心的樣子:“不要去害怕做一件事,不要害怕觸景傷情,不要害怕說錯話,不要害怕想起過去,不要害怕面對未來。”

“你怎麼有這麼多哲理。”

“你以爲知識搜尋網是拿來幹嘛的。”

“我只知道百度谷歌,知識搜尋網是什麼,它還教會了你什麼?”阿息一隻手撐着下巴,口角間淺笑盈盈,絲毫未察覺領口內的chun光一覽無遺,紀遠航的眼眸悄聲滑過她線條柔美的側臉,隨後直接用行動告訴她知識搜尋網還教了他什麼。他抱起她,一雙帶着笑意的眸低低迎視她,低啞的嗓音宛若絲緞,輕輕擦過她的脖頸,倆人在明明暗暗的光線裡安靜下去。

紀家在這座城市最繁華的路段深處,是舊式的深宅大院,法式鏤空的黑鐵門繪着大朵茂盛繁華的漆金鳳尾花,正門兩側是戴帽雕花的雕塑,常青藤爬過一面刻意裝飾得古拙的棕色碼磚牆壁,前庭雕花迴廊上有樹影扶疏,蟬在庭院的大樹上聲嘶力竭地叫。今天的天氣並不好,烏雲沉沉壓在頭頂,不知何時就會落下傾盆大雨,這個頗有年歲的老房子便益發顯得陰森。真正進了大堂,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專門從東南亞運回的大理石地板鋪滿了一樓到三樓的房間,工藝繁複的奢華吊燈挑空而掛與室內水池遊弋其間的錦鯉相映成趣,還有畫着深山仙鶴的屏風前的鐵柱子被藝術化地裝飾成棕櫚樹,連紅棕色的縱直皺紋都描繪出來,在幾款古董傢俱和若干件簡約裝飾品的襯托下,整個大堂又有了一股濃濃的東方神韻,阿息終於知道什麼是表裡不一,這就是。

或許該說是低調?

紀遠航的父親比阿息想象中年輕,寬額深目,兩鬢略染灰白,穿着一套剪裁一流的深灰色薄絨西裝,渾身透着一種凌厲的氣勢,令人肅然起敬,不敢直視,阿息有點緊張,不時將雙眼瞄向紀遠航,感受着他傳遞給自己的力量自彼此密合的掌心間傳渡過來,慢慢地也就安下心來。

阿息微微一笑,對紀世耀自我介紹:“叔叔您好,我叫阮阿息。”

紀世耀雙目銳如鷹隼,單刀直入:“你喜歡我們家遠航什麼。”

紀遠航一怔,黑着一張臉:“喂,老頭。”

阿息薄嗔淺怒地瞪了他一眼,用只能倆人聽到的聲音說道:“你怎麼那麼沒禮貌。”

紀遠航斜了她一眼,譏誚道:“還沒過門呢就護短,不過你搞錯對象了好不好,你要嫁的是我不是這個老頭子。”阿息暗地裡掐了他一把,紀遠航“噝”地抽了一口涼氣。

紀世耀輕咳一聲,眉峰略略皺起,望了阿息一眼,她回過頭來大方地說道:“全部都喜歡。”她一說完,一抹紅暈就悄悄爬上了紀遠航的耳廓,他的耳朵本來就生得好看,這會更像是黃昏彩霞掩映下泛紅生暈的精雕寶玉,他的視線從阿息的身上移開,雙脣緊閉,思忖了一會,在父親準備下一個問題前,先發制人:“她懷孕了。”

阿息驚詫地張大了嘴,那幅深山仙鶴的屏風倒了下來,姿容秀美略施脂粉的紀夫人絲毫不覺尷尬,笑靨如花地坐到了阿息身邊,十分親暱地拉起了她的手,朝紀世耀埋怨道:“你瞧吧,我就說鴻濤不會騙我們的,好孩子,有三個月了吧,得趕緊挑日子,頂着大肚子穿婚紗可不漂亮。”又對撫着額頭做頭疼狀的紀遠航道,“你父親早看過阿息的照片了,說這孩子跟貓一樣那麼可愛。”

紀世耀終於笑了一下:“我當真說過這樣的話?年紀大了記性就不行了。”

“那還有假?”紀夫人也笑,拿起手繪盤上放置的遙控器打開了電子大屏幕,屏幕上立馬跳出一張阿息耷拉着腦袋靠在椅背上睡着,嘴巴微張,看似打鼾大睡特睡的巨幅照片,滑稽的是快掛到下巴的那行口水,背景是紀遠航的辦公室,赫然就是她去還衣服那次不小心睡死過去被攝像頭拍下的,阿息第一直覺就是撲上去用身體擋住那張照片,無奈屏幕實在太大,她求助似地可憐巴巴望着紀遠航,指望他能把這畫面撤了,誰曾想他們一家三口這會兒倒是異口同聲言笑晏晏。

紀夫人感嘆地注視着紀遠航,眼光中既是心酸,又是激動,不知不覺就要掉下淚來,她霽顏一笑,輕聲道:“遠航……”

紀遠航的嘴角微微翹起,須臾,他壓低聲叫了一聲媽。

紀夫人落下淚,紀世耀是喟然長嘆,阿息只覺得無限鬱悶,搞不清楚是什麼狀況,他們完全把她當成透明人,以至她出了老宅還不忘抱怨:“姚鴻濤怎麼會有那照片,難不成你當公司宣傳照啦,哪裡像貓了,我的形象啊。” 她嘆了口氣,下頷頹然一落,虧她今天還打扮得這麼端莊淑女,敢情他們都瞧她演獨角戲。

紀遠航走至她面前,一手擡起她的下頷,以鼻頭摩擦她的鼻尖,微笑,帶點調皮:“這樣不挺好的嘛。”他轉過身,背朝着阿息,彎下身去,“上來。”

阿息不跟他客氣,高跟鞋早將她的腳後跟磨掉了一層皮,火辣辣的痛,她乖乖趴上去,兩條手臂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讓他揹着回去。

遠處的天色已經霧濛濛蓋了下去,天氣越發陰沉,合着起了冷風,道路兩邊的闊葉喬木和法國梧桐倏忽落了葉子,啪地掉在了這條靜謐的路上,空氣異常沉悶呆滯,酷暑時節總有幾場大到暴雨,說下就下,從來不會像今天這般半吊着,像是一個人極力隱忍的情緒。

紀遠航沉默良久,在阿息身後的手一緊,對昏昏欲睡的她說道:“你打算離開這裡的前一晚有個人這樣告訴我,他說你不喜歡吃蔥和蒜,碗裡哪怕有一點也不行,讓我一定要悉數替你撥出來;他說你喜歡偷溜出去喝酒,讓我一定別慣着你,喝酒傷身,要慢慢替你改過來;他說你不喜歡男朋友盯着漂亮女人瞧,哪怕一眼也不行,犯錯了讓我一定寫自我檢討,你解氣前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不過我估計他這是在整我;他說你經常丟三落四,讓我盯着你一定別把你自己給弄丟了;他說你高興不高興都喜歡爆出口,不要由着你,一定要記得替你改過來……”

他說了很多,紀遠航不知道一個半月前曾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要帶走她的人耍什麼花樣,三十六樓的咖啡廳裡視野開外是萬丈紅塵,窗外的細雨已變成點點水滴凝結在窗上,遠處星火點點蜿蜒成夜幕裡一串明珠,忽明忽閃,若隱若現,落地窗倒映出他冷漠的側臉,並無悲喜之色,紀遠航冷笑:“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別忘了你手裡捏着華興的經脈,她可不敢離開你的掌控範圍。”

方偉澤好整以暇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鏡片上折射過一道光線,他的語氣緩和了不少:“紀先生,還記得你說過這樣一句話嗎,‘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不能保護將來還怎麼守護家族事業’,如果你沒忘,明天九點請到這個機場,”他停頓一下,拿出西裝口袋裡的飛機票,“我做好了我能做到的,沒能做到的,還請你替我完成。”

紀遠航微微眯縫起雙眼,一對鳳眼越發秀長明亮,他微沉着嘴角問爲什麼。方偉澤反問:“你有沒有聽過樵夫和仙女的故事,在國外我講給鄰居家的小孩聽,每次他們都會問爲什麼樵夫會把□□還給仙女,是不是仙女不愛樵夫。”

兩個大男人談論這個話題未免過於矯情,紀遠航卻問:“你怎麼回答。”

方偉澤說:“你知道答案,不是嗎?”

“阿息,你有權利知道這些事,我不想你有遺憾。”紀遠航平靜地說着,風吹在臉上,瑟瑟的,胸口很痛,活生生被撕裂的感覺,他自己還不留餘地地撒了一把鹽。他從沒想過給自己留退路,除了愛她,便只能愛她,他不准她將來後悔,便只能先給自己一刀,然後等着她的決定。他以爲事先打過麻藥可以麻痹神經,卻還是那般痛,就像四歲那年坐在一灘血水裡看着母親一點一點遠離他的世界,看她在一聲巨大的爆炸中變成無數碎片,他嚎啕大哭,可是沒有人真正懂得一個孩子的悲慟與淚水,不知道它們在他心中蟠踞多年,他清楚而執着地記着每一個細節,直到今天,“我帶你見父母是真心實意想跟你過一輩子,甚至是下輩子,下下輩子,可我更在意的是你的決定。如果你要走,我就放你下來。”

風勢大了,吹動阿息的衣裳,裙袂翻飛,捲起的風沙刮進了眼睛,有一點微疼,一眨眼就過了,阿息揪着紀遠航的衣領,覺得自己的聲音是從胸腔裡發出來的,嗡聲嗡氣:“姓紀的你可真麻煩。”她將臉一樣,做仰天長嘯狀,“我就這麼水性楊花,朝三暮四,見異思遷,喜新厭舊。”

阿息引得他笑,紀遠航卻佯意慍怒,朝她屁股拍了一記:“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狗嘴裡吐出的那叫狗牙,真有那樣的狗我一定把它搶過來賣錢。”

紀遠航冷嗤:“本性難移。”

阿息也哼:“我是女的,當然不可能移成男的。”

“你還是不要說話好了,沉默是金。”

“那我沉默一分鐘你給我十塊錢好不好。”

……

方偉澤佇在街對面的空氣質素監測站旁,猶如一樽雕像,他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好像要站上一生一世。他身後是繁華的商業街,櫥窗亮起了燈光,陳列的商品立馬流光四溢。風沙迭起,先是很小的一滴雨,打在頭上並不覺得痛,反而有一種麻木的快意,淋漓暢致劃過全身。大雨嘩嘩的下,三三兩兩的行人都忙着躲雨,沒人注意到他,他闔閉雙眼,雨珠停妥在眼睫上,又順着他清秀的面龐滑落,終於緩緩墜落在地。鏡面早已一片模糊,愈漸遠去消匿的歡笑聲如同雨水浸潤了全身。

她是他回憶幕布上那一襲清晰的投影,事隔多年,仍然非常濃墨重彩,他以爲會記得一生一世,和她的笑容一樣,可是過了很久以後,竟然連她的笑容也漸漸模糊了,只餘胸口那個刺青,在午夜夢迴時提醒着他,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

方偉澤愣愣地站在雨裡,沒想着要躲避,像是短短的幾分鐘,又像是漫長的一個世紀,有人在他頭頂上撐起了一把藍紫色的傘。

就是因爲生命這麼孤獨,我們纔想愛或被愛,當我們在自然的力量下屈服於衰老的時候,多希望能有人站在身邊一起承擔。

——阮阿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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