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晴空偶見浮海蜃

楊逸之靜靜地站在營帳中。

他面前,是一座海棠結成的花臺,花已枯萎。

微弱的燭光在風中輕輕跳躍,照出相思蒼白的容顏,她臉上仍掛着微笑,但那微笑卻也如周圍的花朵一樣,憔悴凋零。

楊逸之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微笑中淡淡的憂傷。

她正在做着什麼夢?

他的笑容有些苦澀,因爲他明白,無論她夢中是什麼,都不會有他。

三連城之戰後,忘情毒發,她已經忘記了和他曾經歷過的一切[1]。之後,大威天朝號上,曼荼羅陣中,樂勝倫宮畔,他只在一旁默默守望,看着她陪伴在那青色的人影身邊,悵然無言。

他也從未想過,會在這裡與她重逢。更未想到,重逢的時刻,她竟是這樣沉睡在自己面前。

那麼安寧,那麼寂靜。

幾縷青絲被海水沾溼,凌亂的貼在她蒼白的肌膚上,看上去,就像一道傷痕。

楊逸之伸出手,輕輕爲她摘去額上的亂髮。

他不由得想起了三連城中,她強行將解藥度入他脣中的景象。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刻,曾有一滴眼淚——她的眼淚,在他的臉上慢慢乾涸。

是那麼冰涼,卻也帶來燒灼般的刺痛。

忘情之毒,沒有帶走他的生命,卻帶走了她所有與他共渡的記憶。

從此,形同陌路。

那一刻,他的手指竟然有些顫抖。

門簾一掀,黃衣使者走了進來。

他靜靜地站在楊逸之身後,就像是一抹影子。

他看着楊逸之,然後看着相思,嘴角慢慢露出了一絲笑容:輕輕道:“她快死了。”

楊逸之的身子輕輕一震。

黃衣使者的目光就是一道鉤子,靜靜地釘在相思臉上:“傳說有種武功,人若是中了,就會不言不動,身體越來越僵硬,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便變成一具僵硬的人偶。這七七四十九天中,她會將第一個看到的人,當作自己的主人。她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消失,世間的一切仍能在她逐漸麻木的大腦中留下印記,但她的身體,卻再也不屬於她,只屬於她的主人。無論她的主人吩咐她什麼,她都不由自主地答應。如果她的主人痛苦,她就會流淚,如果她的主人快樂,她就會快樂。她……”

他一字一字道:“就是他的傀儡。”

楊逸之面色驟然蒼白。

黃衣使者淡淡道:“身爲武林盟主的你,告訴我,這是什麼武功?”

楊逸之的心禁不住抽搐。連黃衣使者這種身在禁宮之人都聽說過這種武功,身爲武林盟主的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但這個事實實在太殘酷,他早就看出了,卻一直不敢說出。

黃衣使者目光凜凜,似乎在催逼着他。楊逸之輕輕嘆息:“傀儡劍法。”

黃衣使者笑了。他在鑑賞楊逸之的痛苦,同時又覺得這痛苦彷彿刺在自己心裡,讓他的心也不禁抽緊。他俯身,將相思的身體輕輕託了起來,一指抵在她腦後。

楊逸之臉色驟然一變,右掌淡淡的光芒一合!

黃衣使者微笑道:“不要怕,我只是聽說,有種方法,能夠讓沉睡的人馬上甦醒!”

他站在相思身後,小心翼翼地從後面捧起她的臉,讓她保持着仰望楊逸之的姿態。

楊逸之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麼:“住手!”

就在這一瞬間,黃衣使者輕輕用力。

相思的身體一震。

彷彿春風破碎了層冰,她的雙眸漸漸睜開,映出那明月一般的影子。

楊逸之如受雷擊。

——那眼神,是如此陌生。

沒有悲憫,沒有溫柔,沒有恬靜,沒有婉媚。只如一面鏡子,反射着明月的光輝。仔細凝視,卻是無盡的空虛。

這一刻,楊逸之心中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恐懼,沉靜如他,也不由倉惶站起,步步後退。

她怔怔地仰望着他。漸漸的,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縷微笑——順從、崇敬而又僵硬的微笑。

突然,她斂衽,衝着他盈盈下拜。

“主……”

楊逸之面色劇變,忍不住奪門衝了出去。

黃衣使者輕輕抱住相思,阻止了她進一步的動作。被攔住的相思,就像個脫線了的木偶,頓時失去了生命力,斜斜地倚在他懷裡。

黃衣使者輕輕摟着她,手指按住她的脣。

“想叫他主人嗎?”

“我們可以一起叫他。”

他輕輕地將相思安置在花臺裡。相思溫順地聽從着他的吩咐。她的眸子中,有一縷淡淡的黑色。

這縷黑色彷彿已浸透了她的生命,正在蠶食着她的血肉,令她慢慢變成一個空殼,一個傀儡。

海面終於平靜。暴風雨似乎也畏懼卓王孫的威嚴,悄悄地止歇了肆虐。宣泄完狂躁的海面迎來了最美麗的時刻,空氣幾乎完全透明,一切彷彿都被籠罩在一塊巨大的琉璃之中。斑駁的雲層還未完全退卻,如細密的魚鱗覆蓋在天上。陽光透下來的時候,雲層將它分割爲一束束的光,鐫刻在琉璃之中,一縷縷凝固。

這裡的天空中,可以看到永恆。

寂靜,彷彿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千萬年來,沒有半分改變。雲淡淡流瀉,風緩緩吹拂。消失了狂暴力量的海洋,一如慵懶的少女,躺在光與雲編織的花架下,星眸半含。

海面上,有一條路。

一條綠色的路。

藻類似是被連根拔起,寬大的葉子漂浮在海面上,組成了一條層層疊疊的道路。碧色的路面寬幾一丈,筆直地向南方展去。卓王孫淡淡一笑,舉步踏上這條碧藻之路。

海神邀客,他便是遊仙的雅客,又何妨欣然探訪?

宏偉的彩虹自天上垂下,光芒突然一盛。路的盡頭,恍惚間出現了一座極大的海島,繁花富麗,開滿島上,流泉淨水,遍佈島間。

島的正中心,是一座巨大的廢棄的古佛像,紫竹如玉,生滿它的周圍。無數人赤身而立,圍繞在古佛的身旁。這些人身形佝僂、纖細,彷彿終年不見陽光,滿身塗抹的海泥使他們看上去更如惡鬼一般。他們站在夕陽之下,漆黑的羽衣隨風紛舞,詭異而蒼涼。

古佛面容悲憫,雙掌合十,只是他的臉與身體,只剩下斜斜的半邊,切口整齊,似是被一劍斬斷。藤蔓羅生,將它的傷口遮蔽。

什麼樣的人,能舞出這驚天一劍?

古佛的另一半面容又會是怎樣?

是一樣的慈柔悲憫,還是將做雷霆之怒?是善?是惡?

卓王孫的目光並未有絲毫停留,只沿着藻路,在一片海市蜃樓中緩步前行。他的姿態從容而閒散,彷彿尋仙五嶽的名士,然而,隨着他每一步踏出,那宏偉而寂靜的海市都似乎被他驚散。

身着鶴氅的人們齊齊仰望着他,面懷悲苦,似乎已感到了滅亡的來臨。

郭敖坐在銅鼓上,胸口起伏。

縱然他已覺悟了秘魔一般的力量,但連續幾日幾夜在海上與風暴相抗,以劍力斬開海浪,他的真氣也已全部耗盡。

唯一讓他覺得安慰的是,他終於保住了銅鼓的平安。經歷了數日風暴的侵襲,銅鼓仍安然無恙,當第一縷陽光照下來的時候,銅鼓靜靜地浮在海波上,夜露始幹。

郭敖僅僅能維持坐着的姿勢,全身幾乎虛脫。看着沉靜搏動着的海面,他感到了人力的渺小。如果風暴再大一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抗得住。

身後傳來一聲輕響,秋璇從銅鼓裡探出頭來:“咦?你還在啊?我以爲你走了呢。”

郭敖不答。他幾乎已沒有回答的力氣了。

秋璇打開銅鼓:“你爲什麼不進來呢?”

郭敖沉吟了一下,慢慢起身,從銅鼓的缺口中鑽了進去。

他怔了一下。

他以爲自己走錯了地方。

一張猩紅的波斯地毯鋪在平整的黃銅地面上,地毯中央,秋璇抱膝而坐,赤着腳,玲瓏的足踝深陷在地毯之中,她臉上的笑容就像是晨光中盛開的海棠。

四隻白玉雕成的仙鶴立在銅鼓四角,每一隻都銜着一朵靈芝。靈芝放出淡淡的光,映着中央一隻橫放的玉案。案上擺着一張瑤琴,一尊酒盞。秋璇坐在玉案前,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這哪裡還是那個四壁都是破洞、堵着惡臭的鯊魚皮、隨時都會沉沒的破銅鼓?這簡直就是神仙洞府!

柔柔的珠光映在郭敖的臉上,令他興起了一陣倦意。

秋璇:“累了吧?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做的,只用跟我一樣坐在這裡就好了。”

她不知動了一下什麼地方,銅鼓忽然傳出了一陣吱呀吱呀的悶響。郭敖赫然發現,這面銅鼓並不是一體鑄就的,而是由很多巨大的銅片嵌在一起,銅片挪開,顯出二尺餘深的夾層來,裡邊被分成大大小小的銅盒,也不知儲存了什麼。由於鼓面上本就有很多凹凸的獸紋裝飾,這兩尺餘深的夾層便被掩飾得毫無痕跡。

機簧徐徐轉動,他們頭頂上忽然顯出了一個天窗,陽光照了下來。

“你看,根本不用什麼鯊魚皮。”

秋璇又動了一下,天窗消失,整個銅鼓都密閉了起來,靜靜向海下沉了去。無數個小小的窗口現了出來,每個小窗上都嵌了一片鏡子,將海中的情形映了出來。小窗連成一條線,斜過鼓身,就像是一串星光。

秋璇:“你看,它根本就不怕沉到海里。”

她又按了按,其中的一隻仙鶴突然動了起來,銜着一個錦礅,放到郭敖面前。

秋璇微笑邀約道:“請坐。”

郭敖無語。

“這隻銅鼓,無懈可擊。根本不用怕風暴。你用內力轟了三天三夜,實在是見識短淺。”

“……”

“看不到吧?其實我在銅鼓裡儲存了很多東西呢。”

“……”

“所以我才任由你將我捉了過來。要不是如此,我怎會離開畫舫?”

“……”

“你是不是後悔得想打人?”

“……”

不論藻路多遠,都會有終點。

終點是一方巨大的礁石

礁石下果然也藏着一座礁山洞府,似乎比剛纔那座還要巨大。卓王孫舞空而落時,洞府裡所有的人都擡起頭來,面無表情地望着他。

那一刻,那些人身上漆黑的鶴氅黯淡無色。

一株巨大的菩提樹攀附着崖壁而生,根深深地扎入了礁山中,枝葉連綿,幾乎將整座洞府都遮蔽住了,只在最中心處露出一片天空。菩提樹葉就像是雲朵一樣,籠罩着這座洞府。水滴不住自洞頂垂落,又被樹葉接住,陰沉沉的,濃翠得彷彿要化掉。

寂靜的佛陀盤膝坐在菩提樹下,破顏微笑。他的目光仍然是如此悲憫,俗世的悲苦令他哀慼嘆息,但他是歡喜的,因爲他終於爲衆生找到了正覺真如。

佛像擡頭,仰視着星光,卻亦如仰視着從天上翩然落下的卓王孫。

無數身披黑色鶴氅之人,盤膝坐在佛陀四周。他們似乎在等待佛陀妙悟之後,將佛法講述給他們聽。

那一刻,他們將獲得解脫。

但他們卻坐在煉獄之中。

洞府裡,是一片隱秘的咬齧、爬行之聲。無數指頭大小的螞蟻,在他們身上爬行着,不放過他們每一寸軀體。它們從他們的眼、耳、鼻、口中鑽進去,再從口、鼻、耳、眼中鑽出來。他們全都不言不動,面帶微笑,看着自己的身體,在蟻羣的齧咬下分崩離析。

黑蟻如烏雲、如黑線,在佛像下匯合,結成一個巨大的巢。它們的巢卻是潔白的,就結在佛像足下。

那白色巢穴在風中微微浮動,仔細看去,卻是一襲白色的羽衣。

羽衣下,蒼蒼的白髮散開,在蟻巢上空鏤下無數銀線。這個蟻巢,竟然是結在一個人的身體上。他的身體早就被鏤空,成爲一個巨大的蟻巢。

老人鶴髮童顏,看去就像是一位羽衣飛舉的仙人。他看着卓王孫的時候,枯葉般的嘴角挑起,聚起一個微笑。

卓王孫嘆息。

“佛坐於菩提樹下之時,曰:不成正覺,不起此座。後世因此遂稱此爲金剛禪坐。你又何須如此?”

螻蟻滿身,齧咬潛形。那是何等的痛苦。縱然是苦行求佛,亦不須如此。

羽衣老者緩緩道:“我爲贖罪。”

卓王孫:“何罪?”

羽衣老者仰首。天光透過菩提樹垂下來,那是陰鬱的綠色。他仙人一樣明淨的面容上因此落滿了陰影:“佛罪。”

卓王孫淡淡道:“佛亦有罪?”

羽衣老者緩緩低頭。他彷彿已和黑蟻一起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整個身體已與蟻巢融爲一團。蟻巢是透明的,他體內的器官,彷彿可以透過蟻巢而見。血,在蟻巢中流動着,從他的心出來,再回歸他的心。無數黑蟻在他體內爬行着,咬齧着他的五臟六腑。他承受着人世間最大的苦楚,但目光卻靜如滄海。

羽衣老者靜靜凝視着卓王孫:“你亦有罪。”

卓王孫嘴角挑起一絲冷笑:“我亦有罪?”

老者緩緩道:“你所追尋的,就是你的罪。”

卓王孫微微沉吟。

他所追尋的?

小鸞麼?

那一刻,卓王孫的眸中掠過一絲怒意,但他隨即淡淡一笑:“那該怎麼辦呢?”

老者肅穆垂首。

“王請記得。”

蟻巢猛然瓦解,潔白的巢跟潔白的羽衣同時震成碎片。老人的身子分崩離析,所有血脈在這一刻破裂,將白色的巢、衣染成猩紅的顏色。剎那之間,他只剩下一具白骨,卻用雙手捧起那顆血淋淋的心,直直指向南方。

圍繞盤坐的大衆亦齊齊跪拜,朗聲唸誦:“請王記得。”

他們猛然坐起。

他們的身體早就在歲月的荒涼中被蟻羣掏空,支離破碎。這一用力,他們全身血肉猛然瓦解、坍塌成灰燼。只剩下一顆心,婉瑩如美玉,被虔誠地捧在手中。

失去血液供養的心激烈抽搐着,漸漸停止了搏動。

他們指向的,依然是南方。

腥惡的氣味充塞洞底,那些巨大的黑蟻們猶茫然地爬動着,將血液、碎肉運向佛陀之像。佛陀仰頭望着天上的星光,剛覺悟的歡喜化爲悲憫。

卓王孫雙指扣在菩提樹上。

菩提樹發出一陣輕微的顫動,巨大的樹身猛然折斷。卓王孫身子飄舞而起,看着劍光在綠影中閃現,將菩提樹斬成數段。

“佛已經滅度,你又何必再生長,繁榮?”

礁山的山體在菩提樹被拔出的瞬間,現出幾個巨大的空洞。那是菩提樹深陷的根所造成的罅隙。海水瞬間倒灌而入,猛烈的雷鳴聲中,令整座洞府頃刻瓦解。

終於,只剩下佛陀仰面,沉入海水深處,看着被重重碧水阻隔的蒼天。

魔王青衣,站在他頭頂的碧波上,對他微笑。

人間疾苦,都無法令他們動容。

滄海月明。

只剩下,微笑着的魔王,和佛陀。

彼此諦視——

[1]兩年前,在塞外,相思和楊逸之曾同時中了忘情之毒。相思強迫楊逸之服下唯一的解藥,而後忘記了和他在塞外曾同生共死的歲月,只記得要陪伴在卓王孫身邊。而楊逸之亦承諾終身不再提起此事。事詳《華音流韶·彼岸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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