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璇醒來的時候,看到玉山腳下,巨大的佛像在向她微笑。
浮生若夢,只有佛陀的笑容是真實的。
她緩緩坐起,凝視着這尊佛像。真如卓王孫所說,他有着和馨明親王相同的容顏麼?她竭力想從佛陀的笑容中,重構出小晏的音容笑貌。她發覺,自己竟無法將傳說中那悲憫、優雅、高貴、甘爲衆人捨身的少年,同這黑暗、逼仄的空間聯繫在一起。
佛陀講經,華美的語句猶如蓮花,靜默而絕美的面容就像天上的星辰,他的笑容籠罩之處。一切苦難都化作塵埃。
一聲幽幽的嘆息傳來:“他很完美,不是麼?”秋璇忽然靈光一閃。不禁脫口而出:“你想要將他復活?”她明顯地感覺到,身後的人影一震。秋璇笑了。她知道,自己猜中了那人的心思。但這個答案,卻讓她也覺得震驚!
古往今來,就算是秦始皇那樣的雄才。都無法抗拒死亡的威嚴。神仙鬼怪的傳說雖多,但從沒一個人能夠真正長生,更不用說從冥界歸來。
這個念頭,何等瘋狂,何等離奇。但幽冥島主的行爲,何事不瘋狂,何事不離奇?
秋璇將驚愕壓下,緩緩回頭。晏清媚一身綠衣,斜倚在玉白的山根前。巍峨的地下宮殿空寂,似乎只剩她們兩人。
晏清媚看着她,細長眼眸中的震驚還沒消失:“你不像你的母親。”秋璇的笑容黯了黯:“爲什麼要像呢?”她擡頭,看着那尊佛陀,微笑道,“他也並不像你。”
晏清媚的臉色微微一冷:“你不問我怎會認識你的母親?”秋璇並不在意,只是四處搜索,似乎想找個舒服的地方躺下。但她失敗了。這座地下宮殿宏偉莊嚴,卻無一處舒服。於是她百無聊賴地回答:“我見到你會佈置曼荼羅陣,就知道你與我的母親必定有極深的淵源。”
晏清媚的眸子中流露出一絲讚許,她凝視秋璇良久,輕輕拍了拍手:“萬里挑一的容貌,萬里挑一的智慧,沒想到你的母親,竟也有如此出色的作品。”秋璇看她一眼:“作品?你把孩子當作是自己的作品?”她擡手指向那尊佛像,“他也是作品麼?”
晏清媚眸中的春水陡然一冷,碧綠的殺意頓時如藤蔓般爬滿宮殿。
秋璇無視她的怒意,淡淡道:“既然你會佈置曼荼羅陣。想必知道曼荼羅陣的力量雖然強大,卻無法令死人復活。支撐陣法的力量,是生老病死,所以,這座陣法也沒法擺脫生老病死四苦。”
晏清媚沉默:“不錯。但我要講個故事給你聽。”
“中國古代有個偉大的帝王,他完成了不朽的偉業,統一了天下。他夢想着長生不老,就命令方士前去海上,尋求不死之術。有一個方士帶着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到了扶桑國,因爲,傳說這裡藏着不死的秘密。但取得不死之術的方法實在太殘忍,最終方士未敢實行,與那些童男童女一起定居扶桑。傳說這就是日本的開始。”
秋璇嘆了口氣:“你其實可以說得更清楚些。那個帝王就是秦始皇,而那個方士,叫做徐福。”
“我所以不說,是因爲這些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不死之術的秘密,就藏在扶桑國。”
秋璇笑了:“那不過是個傳說而已。”
“不是傳說。實際上,不死之術的秘密藏在三個地方。只不過徐福所知道的,只是扶桑國而已。”
秋璇的臉色變了:“你是說,青鳥?”
“是。青鳥乃是上古神族,血中藏有不可思議的力量。這一點你自然非常清楚。日曜、月闕、星漣這三位青鳥族最後的傳人,誰都不知道她們巳活了多少年。她們有着打破生死輪迴的力量。更沒人知道,她們的九竅玲瓏心中,就藏着不死之術的秘密。以之爲藥引,可以讓逝去的魂魄重新聚斂。徐福當年前去扶桑國尋找的,就是青鳥月闕的心。”
秋璇嘆息道:“只可惜三位青鳥已經全部死了。”
“不錯。青鳥全死了,可是,九竅玲瓏心卻傳下一枚。”晏清媚淡淡道,“據說星漣臨死時,將心挖出,心血濺入相思的眉心。你知道嗎,這就是青鳥一族的傳承儀式。相思作爲九竅神血的繼承者。她的心會在這滴血的澆灌下,慢慢轉變爲九竅玲瓏心。我想,現在已基本長成了。”
秋璇的臉微微變色。要復活小晏,竟必須挖出相思的心嗎?
晏清媚凝望着秋璇:“有了九竅玲瓏心,還需要神明的力量,才能打開生死之門。”
“曼荼羅陣?”
“不錯。曼荼羅陣的力量源自生老病死,於有常中生無常。此乃佛覺悟時領會的真諦,是以有着打破生死的力量。只有曼荼羅陣,才能打通生死橋樑,帶回已死的魂魄。”
秋璇沉吟着。曼荼羅陣的力量有多強,她自然知道。青鳥族人又極爲神秘,個個都有着無窮秘術。這兩者結合,就算是令死人復活,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你母親曾留我在曼荼羅陣中住過一段,其間我問過陣法的事,你母親知無不言。只不過那時,我並沒想用此陣復活任何人,所以沒有問得很清楚。是以我雖知此陣有陣圖,卻不知陣圖的樣子,這才被你騙過。”
這段話讓秋璇突生感慨,她忽然想到一事:“你說啓用不死之術的代價極大,是指……”晏清媚緩緩道:“九竅玲瓏心只不過是容納魂魄的容器。曼荼羅陣也只提供了打通生死關隘的力量。而真正的魂魄,便是記憶,是存在活人心中,對於逝者的記憶。”她仰頭,望着那尊微笑的佛像。“沒有記憶,他就不會認識我,我復活的,不過是一個和他擁有相同容貌的陌生人罷了。只有將所有人關於他的記憶全都凝聚在一起,纔會重造出他的靈魂,才能復活真正的他。”
秋璇臉上變色:“你是說,要殺掉所有見過逝者的人?”
“是的。這就是不死之術的代價。徐福就因爲這代價太大,所以纔不敢歸報秦始皇,這才定居扶桑的。”
“但你,你卻準備付出這殘忍的代價!”
晏清媚道:“不錯。因爲我不能失去他。”她臉上是無法遮掩的痛楚,“我不能失去他。他是轉輪聖王,是我嚐盡艱辛才育出的骨肉。他一定要回仞利天上,爲生母說法。”
她仰頭,凝望着玉山:“這座珞珈山,就是我爲他造出的仞利天。他一定要回來。我們幽冥族人一定要因他而得救。因爲,我們雖然食了他的血肉,但作爲他的母親,我又重新給了他血肉。而此刻,我還要重新給他魂魄。”
秋璇怒道:“但你,準備殺多少人?”晏清媚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從小就不怎麼外出,見過的人很少。唯一出過一次遠門就是藏邊曼茶羅陣。而海上妖蹤已滅,曼荼羅陣已毀,我要殺的人其實並不多。”
“所以花海中,魅蜂讓藏邊喇嘛們自相殘殺。而廢城中,狂鼠使倭寇們互相吞噬。森林中,武林人士爭相殺戮。他們,就是見過佛的所有人了。”她笑了起來,“多麼?不多,也就幾百人而已。”
秋璇動容道:“不。還有其他人!幽冥一族!馨明親王作爲他們的少主,作爲拯救他們的希望,他們當然都見過他。莫非,你要將你的族人也全都殺光?”晏清媚的笑容婉媚:“你說得不錯。他出生的第一天,族人們就爭相瞻仰。這個很容易解決,我只用告訴他們一個謊言。”
“佛死後,只有魔捨身才能讓他們的罪孽消失。而卓王孫就是魔。於是他們爭相死去,只爲勸魔捨身。而我又將小鸞搶來,用以逼迫卓王孫。以我看來,卓王孫的耐心正在一點點消失,就算族人們自己不願捨身,卓王孫也會將他們全都殺光。這樣不好嗎?全死了,也就沒有詛咒。”說着,她微笑起來。
十九年來,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印記。她的笑容還是那麼嫵媚、優雅,帶着計:人心動的力量。但秋璇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幽冥島人並不少,加上武林人十、倭寇、喇嘛,只怕共有兩千多人。兩千多人的死去,只爲復活一人!
秋璇注目晏清媚:“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的苦難,並不是佛的詛咒,而是另有原因?佛是何等慈悲,既然願意爲一隻鴿子割肉捨身,又怎會計較鷹的罪過?”她看着玉山底部的深坑,“你們長期居於火山,受地火燻烤,吸人硫磺毒氣,自然會在體內累積火毒。燥熱難當。只要失去海水澆灌,當然很難存活,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另外換個地方居住,這個‘詛咒’就會自己消失呢?”
晏清媚笑了:“我想過。但我還是要將他復活。”她走上前,撫摸着秋璇的長髮,“我已經不想拯救我的族人,我只想拯救他。”秋璇動容道:“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全是源於自私?”晏清媚輕輕地笑了:“自私?我做的一切只是因爲愛他。”秋璇冷冷道:“愛他?爲了讓他出生,不惜與惡靈交換,在他身上種下血咒,讓他永遠活在對血的渴望中,這是愛他?爲了,讓他復活,殺死上千人,讓他永遠活在對他人的愧疚中,這是愛他?你究竟是愛他,還是愛你自己?你所拯救的,究竟是他,還是你自己?”
晏清媚眉間升起一絲怒意:“當然是他!爲了他,我可以犧牲一切!”她忽然有一種渴望,渴望從這個驕傲、聰慧、美麗的少女臉上,看到深深的驚懼與惶恐。一如十九年前,面對那雲裳如花的女子。
於是,她看着秋璇,淡淡微笑:“你,則必須跟我一起期待這一切。因爲,你將作爲他的新娘,迎接他的復生。”
秋璇果然臉上變色:“你……你說什麼?”晏清媚微笑:“海島太過寂寞,完美的轉輪聖王需要一個同樣完美的女子,不是麼?”
她俯下身來,輕輕托起秋璇的下巴:“何況,我與你母親知交一場,我們的子女若是能結爲連理,必是一件美事。”秋璇冷笑:“你的如意算盤打得真好!卓王孫若是會任你擺佈,他也就不是華音閣主了!”晏清媚輕輕笑了:“卓王孫?他一定會聽話的。”
秋璇猛然想起一件事,臉上微微變色。突然,一個聲音傳了過來:“我呢?你又準備怎麼對付我?”晏清媚與秋璇同時回頭。
郭敖慢慢從玉階上走下,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答應過你。將她帶到海島。我對你的承諾已完,現在,我要帶她走。”他徐徐走下。一直走到秋璇面前。秋璇生出一陣疑惑。難道他早就跟晏清媚有過約定,要將自己帶到這座島上麼?那爲什麼,他開始的時候要帶自己去沙漠?沙漠與海島,簡直是南轅北轍。
她凝視着郭敖,郭敖臉上依舊沒有一點表情。剎那間,她明白了。
他就是要南轅北轍。他要帶着她去遙遠的地方,離這裡越遠越好。只是,陰差陽錯,他們最後仍然到了這座島。這就是宿命麼?秋璇忽然覺得心境有些煩亂。
晏清媚柔柔地看着郭敖:“想帶她走?你走得出曼荼羅陣?”郭敖沉默。晏清媚的實力有多強,他自然很清楚。幽冥島上還藏着多少可怕的秘密。他不知道。如果晏清媚說沒人能離開這座島,他一點都不懷疑。他真能帶走秋璇?郭敖慢慢擡頭:“那我只好在這裡殺了你。對不起。”話音未落,陡然問光芒一閃。他的手指,已點在晏清媚喉間。
晏清媚卻連一根手指都沒動:“爲什麼不刺下去?真要殺我,就該毫不猶豫地刺下。”郭敖沉默。晏清媚聚起一絲微笑:“還是你已發現,就算殺了我,也解不開她身上的禁錮?”郭敖沉默。
“爲什麼我們不能談個交易呢?一個兩全其美的交易?”晏清媚的眸子彎成一抹新月,像是要將郭敖的魂魄勾住,“九竅玲瓏心、曼荼羅陣、記憶,我都已經集齊。卻還少了一件東西。那就是用以復活的肉身。”
“你願不願意做他的身體?”她打量着郭敖,臉上露出一絲滿意。郭敖的身體健詹如年輕、武功絕頂。如果說稍有瑕疵的話,就是沒有小晏那麼纖弱完美的容顏。但她手中的奇方異術那麼多,可以慢慢改造。
“姬雲裳曾託我好好照顧你們兩人,現在,我們的願望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了。我將承載記憶的玲瓏心換到你身上,你成爲我的兒子,如願以償地娶到心愛的人,我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難道不好嗎?”
她輕輕轉身,向兩人攤開雙手:“生活在這光明的仞利天,不好麼?”
秋璇急道:“你瘋了……郭敖,你不要聽她的!”
郭敖的臉上仍沒有一絲表情:“爲什麼不聽?她說得不錯,這的確是個很好的安排,所有人都得到滿足,不是麼?”秋璇錯愕地看着他。
郭敖回過頭,望着晏清媚。“現在,你需要我做些什麼?”
“什麼都不需要。或許,你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看看你的新娘。也好好看清他。”
郭敖擡頭,佛陀正向他微笑。
“從此之後,你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