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孫何在?
卓王孫在觀賞。一尾七彩的魚從他身前緩緩遊過,卓王孫一動不動。那魚從未見過人,也不害怕,遊過卓王孫的身前,鑽入了深海中。又一羣跟它一模一樣的魚跟隨着它,從卓王孫身邊搖搖晃晃地遊了過去。
卓王孫忽然想要飲酒。
海中之魚顏色鮮豔之極,跟江河裡的魚迥然不同。而且形狀奇特,令人有大開眼界之感。卓王孫倒沒有料到,沉到海底,居然會見到這樣的美景。
是的。卓王孫就在海底。
一株巨大的海草從海泥裡伸出,寬闊的葉子就像是彩虹一樣,遙遙地伸展了出去。這樣的海草還有無數根,密密麻麻地集結着,令海底變成了一片森林。這裡生活着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生物,都是陸上難得一見的。尤其難得的是,它們都有着鮮豔的顏色與花紋,哪怕最嬌豔的花朵,也無法比擬它們的色澤。
森林深處,是一座山。山體黝黑,似乎是萬年前噴發的火山留下的遺蹟,高高聳立着,從三十丈深的海底,一直穿透海面,形成一塊巨大的暗礁。無數藻類攀附着礁山而生,蔓延展伸,雄奇而豔麗。
那艘畫舫,已沉進了這片海底世界,卓王孫的身形一動不動,仍斜依在榻上。
他在觀賞,亦在等待。
狂猛的風暴猶在海面上肆虐着,不時捲起污濁的海水,而後轟然砸下。雷霆之聲在海面怒舞,提醒每一個潛藏着的生物,天地的威嚴是多麼可怕。但若是潛到海下三十丈處,卻是波平浪靜,絲毫擾動都沒有。
大海,用她寬廣的懷抱,承受着天地變幻。
相對於那些萬丈深壑而言,這裡的海底離水面並不遠,平日仍有充足的陽光照下,珊瑚才能生長得如此豐茂。但不妙的是,海面的風暴讓此地一片漆黑,就算是最明亮的燭火,也只能照到二尺遠處。雖然只有三十餘丈深,但海水的壓力已十分巨大。尋常人的身體根本難以承受。
但對於卓王孫,這些都如不存在。他真氣鼓盪,一道淡淡的光芒旋繞在身周,化解了海水強大的壓力。而劍心透出,方圓十丈內,如目所見。方圓百丈內,大一點的動作絕無法逃脫他的監視。
所以,他能夠安閒地欣賞着來往的游魚。
因爲他相信,那些演出佛本生故事的戲子們能從他眼底下逃脫,和他逃脫蘭丸的視線是一個原因。
那就是:潛入了海下。
他的內力強悍絕倫,配合神秘的龜息術,可以在水下潛行一個時辰左右,蘭丸豈能找到他的所在。
當然,這個世上能有他這般內力的人不多,但卓王孫相信,對方既然佈下這個局,想必是有什麼奇怪的方法,能使就算不會武功之人,也能夠長時間在海下潛伏。
傳說扶桑國中有羣奇怪的術者,他們自稱爲忍者,修習一種神奇的法術,名字叫做忍術。傳說修習忍術的忍者,能夠入火不燃,入水不濡。若傳說是真,他們能憑藉忍術在水底長時間潛伏,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無論忍術有多麼神奇,卓王孫都有把握,只要看到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底細來。天下沒有什麼能瞞過他的耳目,絕沒有。而卓王孫也相信,那麼多人潛藏在海底下,一定會有蛛絲馬跡。
現在,他只等着它們露出來。
海底平靜得就像樂國一般。
風暴仍在肆虐着,卻並沒有打破這裡的平靜。
這讓卓王孫忽然想起了華音閣的煙雨。
華音閣豈非就像是這裡的世界,絢爛而寧靜,遺世而獨立,不管江湖上有怎樣的狂風巨浪,都安然而度?
這讓卓王孫有一絲感慨。
沒人知道,在如此險惡的江湖中創造出一塊樂國有多艱難。只因所有的人都認爲,只要卓王孫在,多麼艱難的事都不再艱難。
但如今,華音閣終於也捲入了江湖風雨中,他的威嚴,竟不能庇護他最關心的人。
到底是誰,在攖龍逆鱗?
突然,海水中傳來一陣波動。卓王孫心神一動,遠放出去的劍心倏然明朗了起來,周圍二十丈內,全都洞徹。
海底巨大的藻類森林中,忽然出現了一個人。那人幾乎全身赤裸,身上塗着一層烏黑的海泥,衣服般遮蔽着他的身體。而他卻披着一襲鶴氅,由黑色的羽毛織成的,在水中展開,就像是張開了兩隻翅膀,微一用力,便自由地穿梭在藻類森林中。
卓王孫皺了皺眉。以他的眼力,居然都沒看清楚那人是怎麼出現的。
難道忍術真可做到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卓王孫冷冷一笑,擺了擺手。一股水力被他的真氣控制着,悄無聲息地向前涌動着,直到靠近那人身側時,才猛然爆發。這一招數暗含了春水劍法的精義,就算是一流高手都未必抵擋得了,何況那個羽衣人?
那人連哼都沒哼,身子軟軟垂倒,昏死在海底。
卓王孫並不上前,只在不遠處靜靜地等待着。沒有人能察覺出他的存在。若在陸上,說不定他還需要藉助柳絮、飛花,總會留下形跡,但在海底,海水就是他的武器,暗潮涌動,簡直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循。
既然有一個,那就肯定有第二個。
卓王孫的劍心,再一次籠罩了那人出現的地方。
這一次,他一定要看清楚。
海底的火山像是靜默的史前巨人,蹲伏在水下的世界裡,它的靈魂早就空虛,只留下強壯的軀體,讓後人緬懷它曾焚天炙海的威嚴。
火山腳下的岩石,突然極細微地動了一下,一個人影從岩石底下鑽了出來。卓王孫眉峰一軒,顯然,那塊岩石,就是這些人出入海下的通道。但觀這些人武功也不過平平,怎麼可能在水下潛藏這麼久?要知道龜息之術可不是人人都能練就的,若沒有強大的真氣做基礎,龜息術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卓王孫袍袖微蕩,將那人也擊暈。雙袖一拂,無數條水下暗流羣龍一般將他托起,飄然到了岩石之側。
他知道,岩石之內的人,肯定在通過某種方式觀察着外面。所以,他很小心,緩行於巨大藻類的陰影中,以免打草驚蛇。
不遠處,那艘被他拋棄的畫舫緩緩向海面浮去,帶起一陣渾濁的沙流,讓海底更爲昏暗,遮掩着他的蹤跡。
卓王孫兩指輕輕點在海藻上,海藻順着水勢飄出,悄沒聲地捲住了一名昏迷的羽衣人,向岩石送去。在卓王孫內力鼓動下,那羽衣人被海藻帶動,似乎在不停地拍打着岩石,催促裡面的人放他進去。
果然,岩石又再微微地打開了一道縫隙。
卓王孫閃身而入。
岩石裡面是一條狹窄的水道,黑漆漆的,看不清楚裡面是些什麼。海水也隨之將水道充滿。卓王孫內息一運,海水立即激盪起來,將水底的污泥衝起,水道里一片混濁。就算裡面的人真有方法能監視水道,也什麼都無法看到。
卓王孫的疑惑更重。既然裡面也是海水,那他們是怎麼呼吸的呢?
真的有比龜息術還厲害的法術?
岩石,在背後緩緩閉合。卓王孫已然看清,這塊岩石是一道門,以機關操縱着。岩石從外面看去沒什麼特別之處,但從裡面看,卻極爲精巧。石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螺旋,閉合之後,跟上下左右的巖壁完全吻合,連水都無法滲入。
既然裡面也是海水,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
卓王孫疑竇叢生。
就在此時,他眼前的水道忽然閃起了一道亮光。嘩的一聲響,水道里的海水向亮光涌去。卓王孫微微一驚,真氣自動激發,倏然向前探去。他的身子恍如電般閃動,已然進入了亮光之中。
他所有的疑惑,於此霍然洞開。
亮光是另一道門。
門背後,沒有水,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令他心神不禁一暢。
他終於明白岩石之門爲什麼要做的那麼精密了。這個水道有兩道門,每次開啓的時候,先打開一道門,人進入,關上門,然後再打開另一道門,人出去。這樣,每次開閉門的時候,都只會灌入兩道門之間的空間那麼多的海水,瀉入一方池塘中。而池塘外,則全是無水的空間。若是隻有一道門,那麼一旦開門,海水立即就會灌進來,這裡面就會成爲澤國。
這實在是個很精巧的設計,非大智慧不能爲此。
實際上,正有幾個穿着鶴氅、身塗海泥之人蹲在池中舀水。他們將水舀到一個槽裡,用機簧的力量排到外面去。當他們看到卓王孫的時候,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卓王孫內息微運,白霧立即瀰漫全身。僅僅數息,他的衣服已經半乾了。卓王孫打量了一下週圍。
他不得不讚嘆,這實在是項偉大的工程。從外面看,這只是一方普通的海底世界,藻類森林環繞着一座礁山,雄奇而美麗。但這座礁山已被完全掏空,成爲一座小型的堡壘。
顯然,這座礁山是由海底火山噴發形成的,本就是空心的,經過能工巧匠的苦心經營,不但山體全空,還向下挖了十幾丈,形成這個巨大的山洞。卓王孫站在山洞的邊緣上,無數級石頭階梯鑿在石壁上,螺旋一樣向下延伸着,通向漆黑的地底。
卓王孫仰首往上看,薄薄的海水覆蓋在洞頂,洞頂上是一層透明的琉璃狀硬殼,將海水隔絕。依稀的光芒透下來,照亮這座洞府。洞府中沒有任何火把、燈燭,因爲空氣在這裡面,是如此珍貴。
海面上,風暴肆虐,撕扯出百丈雷電,擊打在洞頂。這座礁山極爲堅硬,巋然不動。
卓王孫忽然明白了那麼多人可以潛藏在水底的原因。
這座礁山實在太大,被挖空了之後,中間儲存的空氣,可供上百人呼吸幾天之用。想必等幾天之後,海潮褪去,山頂的琉璃裝硬殼就會打開,吸入新鮮的空氣。就算退潮的海水依舊漫過山頂,但已不是很深,灌入新鮮的空氣不是什麼艱難的事情。
令人驚奇的是,如此大手筆,堪稱鬼斧神工,曠世難見。營造如此海底洞府的人,抓走小鸞究竟爲的什麼呢?
洞府裡溼氣極重,不斷有水滴自山頂落下來,被洞裡上升的氣流攪碎。卓王孫擡頭,細碎的水滴正落在他眼中。
彷彿能看到彩虹的顏色。
若不是太過陰冷,這裡真像傳說中的水晶宮殿。
卓王孫緩緩舉步。
那些正在排水的人心底頓時升起一陣冰寒,呼吸隨時都有可能終止。他們想扔掉手中的勺子,抓住心口,將心臟挖出,以便能接觸到新鮮的空氣,但卻連一根指尖都無法挪動,只能任由驚恐在他們軀體裡肆虐,以蒼白如死的目光,目送卓王孫慢慢走過,一步一步走向深邃漆黑的地心。
然後虛脫。
他們心底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這座海底洞府,即將毀滅。
黑色的石階,彷彿沒有盡頭,通向深沉的黑暗。卓王孫一步步向下行去。洞府中是那麼孤寂,寧靜,沒有光,也沒有一點聲音,彷彿這裡就是宇宙的盡頭。
忽然,他眼前出現了佛。
一隻蓮花從洞底最深邃處涌出,伴隨蓮花的,是地,水,火,風。剛誕生的釋迦太子站在蓮花上,雙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九條顏色各異的巨龍自四面八方圍住他,吐出清澈的泉水沐浴他。
這不是石像,而是兩千餘年前發生過的真實景象,不過被時光凝結住了,凝成這一座石雕。所以才能如此動人,只一眼便能令人跪拜。
石雕巨大,釋迦太子高三丈三尺,幾乎佔據了洞府的大半。九龍雖巨,在他面前卻宛如蟲蟻。
釋迦太子的容顏隱藏在洞府最深邃的底處,依舊遍開慈柔。衆生所受的一切悲苦,都成就了他的悲憫。他指天指地的雙手,不是爲了宣示威嚴,而是慈悲。
卓王孫靜靜地站在釋迦太子的像前,擡起頭來。山頂旋下來的水滴,就像是天雨之花一般,曼妙地垂落在太子頭上、身上。
卓王孫淺淺一躬。
如果世上真有佛,真能夠保佑小鸞的平安,他亦不會跪拜。
他施禮,只不過是在讚歎,人的虔誠,怎會創造出如此偉大的作品?佛,究竟是存在於浩淼的天外,還是工匠的指尖上?
面對如此恢弘的雕像,他輕輕嘆息。
而後,緩緩回過。
地底是一座巨大的集市。星光隱微,照出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影。有很多鋪面沿山而建,再往上便是一層層鑿巖壁修建的民居。中年婦女在買着柴米油鹽,年輕姑娘在選着胭脂花線,貴家公子在挑着粉靴綢衣,農夫農婦們在看着牛羊豬圈。華麗的綢緞鋪掛滿了綾羅絲緞,巨大的飯莊裡坐滿了高朋貴客,交織的道路上擠滿了逛街的人們,就連最寒酸的小攤也不乏人光顧,老闆臉上堆滿了諂媚而殷勤的笑容。他們似乎習慣了微暗的光線,在這座海底之城中自在的徜徉着,一如海底那些不見陽光的游魚。集市上人頭攢動,喧譁之聲甚囂塵上。
——這一幕,和海面上演出的佛本生故事,何其相似。
卓王孫若有所悟。
兩行紅燈,在人羣中隔出一條狹窄的道路,直通釋迦太子像。
佛像下有一個幽暗的洞窟。
那是個狹小、低矮的洞窟,穢土成堆,污水四溢。世間一切的垃圾彷彿都聚集在了這裡,殘食、死魚、敗藻、淤泥堆積如山,發出陣陣惡臭。
洞窟的正中間,是一隻七層蓮座。蓮座用精鋼鑄就,每一層用一種顏色描繪出蓮蕊的形狀,七層蓮座,便是七彩。一位白衣老人端坐在蓮座中心。
老人面容清矍,鬍鬚很長,眉毛也很長,就像是一位鶴髮童顏的仙人。他的神情極爲寧靜,彷彿置身之處並非污穢之地,而是佛陀講經的衆香國。一股淡淡的旃檀香氣從他身上透出,竟連四周的惡臭也遮掩不住。片片白羽織成羽衣覆住他的身體。
蓮座中心,無數的蓮蕊從他的肌膚中扎進去,刺穿了他的手骨,腿骨,他就像是個乾癟的標本,被精鋼鑄就的釘子釘在蓮座上。
沒有血流下,他彷彿已被釘了幾十年,手跟足中的血早就流乾淨了。只是他面色依舊紅潤,臉上也沒有半點痛苦。
他看着卓王孫,雙目中滿是悲憫。就彷彿億萬年前的佛陀,看着威嚴滅世的魔神。
他的眸子蒼老而寂靜,彷彿早已洞徹了人世的一切悲苦。
看着卓王孫走近,他霍然睜開雙目:“王來了。”
喧譁的集市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回過頭來,凝視着卓王孫。他們的雙眼中剎那間充滿了哀苦之色,直勾勾地前望着,令洞府陷入詭異的死寂。
卓王孫淡淡道:“我不是你們的王。”
羽衣老人:“你是魔。”
卓王孫一笑:“魔亦何爲?佛亦何爲?”
羽衣老人:“我知道你要去何方,我將爲你指路,只求你記住今日所見之情形。”
卓王孫沉吟:“我爲何要相信你?”
羽衣老人詭異地一笑:“因爲死人從不會說謊。”
說着,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柄匕首,匕首薄如蟬翼,彷彿是一片羽毛。
羽衣老人猛一用力,匕首生生插入了他的胸口。他痛得臉上變色,但卻毫不停止,將胸前的一塊血肉生生剔了下來,露出嶙峋的白骨。
鮮血瞬間涌出,將整座蓮臺溢滿。
老人緩緩伸手,捧起那團血肉,恭恭敬敬地奉出,他枯瘦的手指,直直的指向南方。
卓王孫也不禁變色。
只是指路,值得如此慘烈麼?
呼啦啦一陣響,集市中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向卓王孫跪拜。他們的臉色平靜莊嚴,齊聲道:“王請記得。”
他們一起從懷中掏出匕首,生生插入了胸口,而後用力剜去。鮮血四濺,他們將剔下的血肉高高舉起,指向南方。
失去了血肉的遮蔽,數百的心跳聲立即變得響亮無比,在幽靜的地洞中迴響。而後慢慢低緩,就像是秋風中嘶啞的蟬。
卓王孫輕輕嘆息,仰頭。
釋迦太子的微笑在九龍沐浴下,悲憫而憂傷。
“看到了麼?”
釋迦太子巨大的塑像寂靜無言。
“你的慈悲又在何處?”
卓王孫青衫飄起,九道劍氣飆散而出。釋迦太子眉心中猛然出現一點紅,巨大的佛像轟然坍塌,撞在了山體上。
山體被撞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海水卷涌而入,沖走血泊與污穢的一切。海面上的風暴也在這一刻肆虐到極處,狂歡着撕碎着它垂涎已久的避難所。彷彿火山再一次爆發一般,駭浪逆襲而上,足有二十丈有餘。
那座恢弘的海底壁壘,就在一瞬之間,分崩離析。
卓王孫悠然嘆息,向南行去。
巨浪在他身後發出尖銳的呼嘯,將一切悽惻、慘淡掩埋在茫茫滄海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