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媚在等待。
等待落日的最後一縷目光,照進她眼睛裡。
湖水靜靜拍着她的腳踝,綠意在延伸着,一直鋪滿整座山。湖並不大,坐落在山坳中,湖面沒有一點風煙,就彷彿一面平放的鏡子,將晏清媚和她的倒影分割爲兩半。
鏡內鏡外,都那麼恍惚。
藤蔓從山上垂下來,一直延伸到湖底,根鬚密密麻麻糾纏在一起。湖並不像是在山中,倒像是被一隻翠色的手掌擎在掌心裡。日光透過山峰漏下,在湖面上騰起一層淡淡的風霧。那霧也是深濃的翠色,彷彿是從古藤中榨出的綠色血液。
水邊寂靜得沒有絲毫聲音,晏清媚的眉微微蹙着。
一朵墨綠色的九紋菊在她身邊盛開。這是一種奇特的植物,只有黎明最清澈的露水,才能讓它綻放,在落日消失的那一刻,它立即就會枯萎。
花開花謝,日升月落,已有九朵九紋菊在她手中化爲灰塵。
她等的人卻還沒有來。
晏清媚輕輕嘆息,平靜的湖面上蕩起一層細密的波紋。
這一刻,落日掠過山峰的脊背,將最後一縷光照進她的眼中。隨之便墮入黑暗,被無窮無盡的翠綠擁抱。
恰如十九年前,那溫婉的一劍,刺在她最驕傲的自信上。
讓她敗得如此狼狽不堪。
那一劍,有她夢想的所有——慈柔,強大,莊嚴,美麗。
可惜,卻在另一個人手中。
此後十九年,她無時無刻不活在這一劍中,活在對擊敗那人的渴望裡。
於今,她又來到了這裡,她知道她一定能再見到那個人,也一定能用同樣的方式,讓那個人見到她的微笑。
或許,她的微笑,只會爲她盛開,因爲這微笑是那麼危險,普天之下,再沒有任何人能見到。
見者必死。
晏清媚凝視着湖面,忽然萬分期待與她的重逢。
那無法忘懷的昔日,不由得重上心頭。
十九年前。
空山不見人。
湖面彷彿一塊翠色的琉璃。晏清媚站在湖波上,便是一朵驕傲的花綻放在這琉璃盤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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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綠色的九紋菊盛開在她手中,九隻細長的花瓣在風中伸展,盡見嫵媚。
晏清媚默默凝視掌心,身形一動不動。只有飛鳥從寂靜山嵐中劃過,在她紫色的衣衫上投下細碎的影子。
名花美人,秀山碧水,這一幕是如此動人,但若是稍仔細一點,就可以看出,一股淡淡的碧色正自她體內透出,不住向外飄散。這股碧色幾乎目不能見。只有少數修爲極高的人才能憑藉內力感應出,這股碧氣已同水霧合二爲一,扎入了那些百年老藤的內部。
碧氣向外瀰漫,要將整座山都包在其中。
晏清媚仍然一動不動。
如花的面容上,是淡淡的笑靨。
誰又知道這笑靨後有怎樣的殺意?
藤蘿一陣哀鳴,似乎不堪這股碧氣的束縛。
晏清媚動了。
纖手一劃,九紋菊從右劃到身前,倏然刺出。
九瓣之花,碎成九道劍氣,在她身前炸開。劍氣猶如狂龍,茫茫水霧立即被攪碎,附着在蒼翠的劍氣之上,向空中怒飛。劍氣越漲越盛,九條狂龍在一瞬間就漲滿整個湖面,倏然深深扎入了湖水中。
只瞬息之間,一切都已歸於靜寂——卻是死一般的寧寂。
一隻飛鳥悠然飛過,卻倏然筆直掉了下來。鳥的身上沒有半點傷痕,卻是驚死的。
這寂靜裡面,又有着怎樣的肅殺?
晏清媚一動不動,彷彿這一切與她渾不相關。她悠然振衣,浸入湖水中的古藤猛然一陣扭動,整潭湖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鼓涌得沖天而起,化作一條無比巨大的綠龍,一竄而上九天。
整座湖中再沒有一滴水,所有的水都被這條綠龍帶起,飛到了半空。
晏清媚臉上的微笑更加動人,纖手輕輕探出。
怒飛的綠龍猛然一窒,它體內的九道劍光像是得到了某種召喚,飛回了晏清媚手中。綠龍頓時失去了支撐,轟然一陣怒響,滿空綠水暴射而下,向湖中落去。水柱,從幾十丈高落下,勢如蒼龍,整座山都被振動,滿山鳥獸驚恐地飛走,大地也跟着轟鳴!
但晏清媚卻絲毫不動,纖手張開,九道劍光依舊合爲一朵九紋菊,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一滴露水巍巍顫動在菊瓣之上,漸漸歸於寧靜。
她悠悠嘆了口氣,似是在欣喜自己終於練成了這招九紋秘殺,又似是在悵惘,天下又有什麼高手,配他施展此招?
山谷雷鳴之聲不絕於耳,似是大地在嘆息,天地間的隱秘,被這位女子窺盡。
晏清媚身上連一滴水跡都不曾沾染,依舊如山中清絕的仙子,遺世而獨立。
突然,一個聲音淡淡道:“沒有用的。”
晏清媚倏然擡頭。
她看到一抹黑色的影子。
同這深山碧色格格不入的黑色,宛如一片從暮空中裁下的夜色。黑在綠中,本顯眼無比,但那人不出聲之前,她竟完全沒有發現此人的存在。
那人慢慢走上前來。這亦是位女子。
晏清媚的雙眸凝注在她身上,瞳孔禁不住漸漸收縮。
她有多高華,那人就有多高華。
她有多美麗,那人就有多美麗。
她有多驕傲,那人就有多驕傲!
——甚至,更有過之。
這短短的幾步,竟給了晏清媚極大的壓迫,如不是那人主動停步,她幾乎就要往後退去。她擁有的一切,竟都被那人比了下去,顯得這麼一文不值!若不是常年修成的矜持令她保持着冷靜,她幾乎忍不住驚呼出聲。
恰在這時,她在那人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神情。
如她一樣,那人也在驚異,驚異眼前之人,竟是這般高華,這般美麗,這般驕傲!
晏清媚倏然回覆了自信,淡淡的笑靨重新成了利器,劃了出去。她要摧毀眼前這個人,將她的高華、美麗、驕傲全都粉碎!
她從未有過這麼強烈的慾望,想要親手毀滅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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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與她那麼相似,卻又不是面貌、儀態上的相似。
比較起來,那人的容色更冷一些,晏清媚更柔一些。那人更雍容一些,晏清媚更婉媚一些。但她們的靈魂卻幾乎一模一樣,這使得她們那一瞬間,幾乎同時產生了錯覺。
——她們不是在平視對方,而是低頭諦視湖水,從水鏡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晏清湄心中感到一絲刺痛。她絕不允許另一個人跟自己相似。因爲相似就代表着對方能靠得很近,隨時都可能取而代之。
她是獨一無二的,如果有另外一個相似的影子,就必須親手摧毀!
也許,這就是註定,她們一定會是敵人。
晏清媚手指宛轉,九紋菊的花瓣指向那人。
她的笑容是那麼柔媚,絕不帶有絲毫的敵意:“你是說,我這招九紋秘殺,沒有用嗎?你可知道天下招數,無不有破綻,但我這招九紋秘殺卻別出蹊徑,九招相疊,每一招都將另一招的破綻彌補,九招連綿,因此絕無破綻,不敗不滅,天下無敵。你怎能說沒用?”
她嘴角的笑意直指那人的心底,她要用這抹微笑摧毀那人的驕傲,因爲她知道自己是對的。本族千年秘籍,一直將這一招作爲最終極的秘密,只有族長才能翻閱。幾千年的秘籍,怎麼可能會錯?
那人淡淡道:“千招萬招,我只當你是一招。”
晏清媚的瞳孔倏然收縮!
這句話是如此尖銳,足以刺傷她所有的驕傲!
她能看出任何招數都有破綻,卻沒看出就算九招相連,互相彌補,但這九招又成爲新的招數。既然是招數,就一定有破綻。或許九紋秘殺已經將九招本來的破綻全都彌補完了,但不可避免的是,這一招會誕生新的破綻。
這個人究竟是誰,爲什麼只看一眼,就能看出這一招的秘密?
晏清媚心中油然升起了一陣挫敗感,但她不能服輸!
就算能看出來又如何?有破綻是一回事,能不能破得了卻是另一回事!
她冷笑:“你想不想試試?”
那人輕輕頷首。
晏清媚:“你的劍?”
那人指向她:“你以花爲劍,我又豈能大煞風景?我的劍,就在你手中。”
晏清媚:“亦是九紋菊?”
那人搖首:“不,是九紋菊的花蕊。”
晏清媚惱怒,這個人似是在故意羞辱自己!
晏清媚以九紋菊爲劍,並不是故作姿態。實是因爲九紋菊乃是一種奇特的花,以此花爲劍有種種意想不到的妙處,配合他族的武功,足以出奇制勝。而這些妙處,是別人絕對想不到也無法應用的。所以,這朵花若是在她手中,就會是天下無敵的利器,而在別人手中,卻不過是一朵花而已。
何況是菊之花蕊!晏清媚自然知道,九紋菊雖然神秘,但花蕊卻絕沒有任何殺傷力,只不過是花蕊而已。
她倒要看看,此人是如何從自己手中盜走花蕊,再來破解自己這招幾乎千年秘傳的九紋秘殺!
碧氣再度溢出,迅捷無倫地透過重重水霧,沒入無窮無盡的蒼翠藤蘿中。晏清媚的身子彷彿已打開,同山川,雲氣,流水,天地合而爲一。她手中的九紋菊,也慢慢透出一陣隱秘的光輝。
而那人卻絕沒有任何動作,她的身形靜止,但晏清媚的真氣穿過,卻沒有半點阻隔,彷彿她只不過是一道幻影,一片雲彩。
難道她已經修習到與天地同化的至高境界?
晏清媚微微沉吟。突然間,九紋秘殺出手!
墨綠色的花瓣炸開,化爲九條碧龍,一飛而上九天,然後猛然扎入了湖水中。這一招稱爲“秘殺”,關鍵就在“秘”字上。真氣沒入湖水中,如何運轉、如何出擊,根本看不清楚。等到看到時,劍招已迫到了眼前!
這也是晏清媚爲什麼選擇在湖上練劍的原因。
“九紋秘殺,想必這個‘秘’字一定會別有文章,你將劍招隱藏在湖水中,你的真氣本爲綠色,與湖水混合,根本無法辨認。這是不是就是‘秘’字的由來呢?”
那人看着晏清媚,侃侃道來。
晏清媚心神又是一震。
這也被她看穿了?
那人悠然道:“你可曾想過,這個‘秘’字,是你這一招最大的優點,也是你最大的破綻呢?”
隨着這一句話,那人驟然而動!
急速前衝的身影彷彿碎成了無數道幻影,令人根本無法分清哪個是真的。這人來的好快,才一閃之間,就迫到了晏清媚身前,手一指,向晏清媚手中的九紋菊刺去。
晏清媚大吃一驚。
她知道這人的武功極高,但沒有料想到竟然高到如此境界,一閃就能穿過兩丈多的距離,令她潛伏在湖水中的九道真氣竟然來不及發出!
千錘百煉的九紋秘殺,在她面前竟然沒有絲毫用武之地!
晏清媚一聲冷笑,左手驟然一撤。右手揚出。
一股螺旋般的碧氣從她掌心發出,向那人面門衝去。同時九紋菊猛向身後揮去。就算料敵不明,也絕不能讓她取了九紋菊花蕊去!
那人也不見有什麼動作,左手一擡,已將她的右手握住。那人的掌心中似是有股奇異的吸力,將晏清媚的真氣吸住,右手直指晏清媚的眉心。
“你敗了。”
她的指間,赫然有一枚九紋菊的花蕊。花蕊迫近晏清媚的眉心,花蕊最前端的柔芽,似乎在輕輕觸摸着她的肌膚。
晏清媚失聲道:“你……你什麼時候……”
那人淡淡道:“你方纔演練九紋秘殺之時,有一枚花蕊飄落,恰好落入我的掌心。你有九紋秘殺,我卻有一招請君入甕。”
晏清媚臉色驟然青森。她千算萬算,沒有算出那人手中已經有了一枚花蕊,所以,她保護着九紋菊的所有努力,全都變成了破綻,被那人輕易擊破。
那人右手陡然一沉,一指彈出。
九紋菊立即爆散,十幾枚花蕊飄散空中,每一枚都像是情人彎彎的眼眸。
那人悠然道:“我可以殺你十幾次,每一次都用你最喜歡的花蕊。”
晏清媚忽然一笑。那人的挑釁並沒有激起她絲毫惱怒,卻是一笑。這一笑褪去了所有驕傲與威嚴,只剩嫵媚,她細長的眼眸中像是要滴出水來一般,柔聲道:“你贏了。”
那人心神一凜,全身真氣幾乎是本能的激起。
晏清媚雙手猝然探出,反將那人雙手握住!
湖底雷鳴般的怒響聲響起,九條碧龍像是天崩地裂般沖天而起,帶起萬丈碧水,越過她們的身體,破空直上。森森碧色像是一塊巨大的琉璃一般,將天幕完全遮蔽。
又是一聲怒嘯,碧龍糾結,擁着滿湖碧水崩塌!
滿空碧光閃爍,龍氣炸開,化作無窮無盡的劍芒之陣。湖中每一滴水,似乎都成爲了奪命的利劍!
那人猝然運力,但又哪裡掙脫得了晏清媚的掌握?她厲聲道:“鬆手!否則離得這麼近,你也未必能夠逃脫!”
晏清媚冷笑道:“那又怎樣?我就是要讓你知道,你永遠都破不了我這招九紋秘殺!”
她一聲清叱,九龍合一,將滿空碧水擠壓在一起,當頭劈落!
與此同時,她身子猛然向那人撞去。種種秘式絕學施展開來,向那人猛攻。她的雙手卻死死扣住那人,絕不放開半分!她的武功並非中原所學,狠辣詭異,雙手被縛,卻更能展所長。那人眼見碧光臨空,越來越近,知道這一招凌厲無比,急欲躲開,但被晏清媚纏住了,哪裡能逃得開?幾次運勁想要震開晏清媚的雙手,都被晏清媚以詭異的身法將力道消解。
終於,碧龍轟然暴落,狠狠砸在兩人身上。
兩人同時吐出一口鮮血,被狠狠砸入了湖底。九紋秘殺乃是千年奇招,威力豈是小可?晏清媚與那人雖然都是絕世高手,但也無法招架這一招的威力。衣衫碎裂,湖水迅速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晏清媚身子在水中宛如飛魚一般,翔舞回擊,發動了暴雨一般的攻擊。她深知,那人的水性絕對比不過她!因此,她的攻擊猛烈而狠辣,絕不讓那人浮出水面!
等到那人胸中積氣用完,不得不浮出水面之時,她一招就可取其性命!
她嫵媚的面容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冷笑。
那人幾招迫出,將晏清媚逼退,但見她身子如飛翔般劃過水下,借流水之力消解了大半的力道,緊接着逼水回擊,巧用水力,威力暴增了一倍不止。
那人不由皺起眉頭。她本有自信能夠勝得過晏清媚,但在水下,就沒有把握了。而晏清媚是絕對不可能放她出水的!
三招絕殺連番攻出,兩人在水底已劇鬥了一刻鐘,滿湖碧水,已被鮮血浸紅。那人只覺雙手越來越沉重,真力急速消退,漸漸不能應付晏清媚又狠又迅的攻擊。
晏清媚嘴角的微笑越來越嫵媚,也越來越殘忍。
她嚐到了血。
那人的鮮血,在水底綻開的一朵朵妖豔之花,讓她徹底興奮起來。她心底升起了一陣渴望,要將滿湖碧波化爲利刃,將她的敵人寸寸凌遲。
她要將那人的血,那人的肉,那人的靈魂,那人的驕傲,那人的高華,全部揉碎。
兩人勁氣逼起的雪浪在水底翻涌着,互相追逐,又互相躲閃,尋找着對方每一絲罅隙,發動着無情的攻擊。
每一瞬,都遊走在生死邊緣。
晏清媚能感受到,對手的真氣在一絲一絲耗盡。她知道自己已掌控了一切。只需再多加一分力,多靠近她的命脈。只需在最致命的點上,再施加一點壓力。
如果不是在水下,晏清媚一定會笑出聲來。
她甚至能預見到,那人死亡前的眸子。
痛苦不過是一瞬,此後便永遠是寧靜。
那高高挽起的雲髻將披散而下,化作在水中沉浮的墨色之花,簇擁着已死去的蒼白的容顏。
這是何等完美。
就在此時,那人雙手猛然一劃,在身前突然凝止。晏清媚就覺身邊的水流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吸住,帶着她的身體向那人身前狂奔而去。她大驚之下臨危不亂,順着這股水勢,九紋菊刺出,劍影如電,直刺那人的面門。
那人雙手不知怎地一合,就將九紋菊奪了過去。
晏清媚又是一驚,但這又怎樣?她身子游魚一般從那人身邊滑過,驅動水流爲劍,將那人緊緊困住。
猛然,九道碧光自那人手中發出,迅捷無倫地射入了湖水中。一陣蒼茫的雷霆聲響起,碧光炸開,化成九條無比巨大的龍形,帶着滿湖碧水,破空飛去。
晏清媚驚駭地張大了美眸,無法置信地看着九紋秘殺自此人手中施展出來——幾乎跟她所施展的一模一樣。
湖水被龍形化成的螺旋拘束着,轟然凌空,整座湖的水都被帶了起來,橫飛到了十幾丈的高處。晏清媚倏然發現,此人施展的,並非正宗的九紋秘殺,因爲碧龍在騰空的一瞬間,就無法維持龍形,連環炸了開來。
但,顯然,那人所爭取的,只不過是湖水升空的那一瞬。湖水升空,她便不在水中。只一瞬間,黑裳飛舞,那人已閃上湖岸。漫天湖水在她身後崩摧隕落。
這一招雖然強大,但卻不足以掙脫九紋秘殺的束縛。如果晏清媚不管她出什麼招數,全心全意狂攻,那人絕無法從水底逃脫。但恰恰因爲,對方施展出了這一招她族千年秘傳的絕學,讓她一時間無比錯愕,必殺之勢微微一頓,才讓對方有了逃脫之機。
九紋秘殺,最大的破綻,果然還是一個“秘”字麼?
湖水落下,淋了晏清媚滿身。
冰冷。
她緩緩從湖水中升起,就見那人矗立在水岸上,亦冷冷地看着她。
兩人渾身都已溼透,鮮血的污跡沾染在破碎的衣衫上,凌亂不堪。但兩人的儀態卻仍然那麼高華,似乎方纔那場惡鬥,無法損傷她們的美麗。
緩緩地,晏清媚手中綻開一朵新的九紋菊。
那人眸中鋒芒一閃,手指輕彈。
一道凌厲的劍芒劈空閃過,在兩人正中間劃落。湖水暴起,被這道劍芒激起一道兩丈多高的水牆,轟然爆炸之聲不息不止,一直響了一刻多鐘。
這是警告,在警告晏清媚,如果她還想纏鬥,就一定要有必死的覺悟。
晏清媚低頭,一瓣一瓣理着九紋菊的花朵,靜候着爆響平息。
劍芒消散,湖水寧靜。她忽然溫柔一笑。
這一笑讓她充滿了風情。
“春水劍法?”
“我知道你是誰了。”
她的眉毛輕輕彎了起來,就像是新月一般。若不是身上的傷還在刺痛,那人幾疑她是在跟一位閨中好友閒談。
“如果你是位男子,我會認爲你是華音閣主。如果你很老,我必定猜你是傳言天下第一的尹痕波。但你是如此年輕,又生得如此美……”
她看了一眼那人因衣衫破亂而露出的如雪肌膚,笑容更加明媚。
“所以你只能是一個人。姬雲裳。你就是姬雲裳。”
那人冷冷一笑,道:“那又怎樣?”
晏清媚嫵媚一笑,踏波向姬雲裳走去。
“你若是姬雲裳,那就永遠不會是我的敵人。因爲我有求於你。”
她的笑容沒有改變,但笑容中的含義卻更加複雜起來,有些魅惑,有些挑逗,宛如與情人戲語:
“普天之下,只有你才能助我完成此事。你若肯答應我,我什麼事都肯答應你。”
這些話不免有些輕佻,只因她知道,姬雲裳無法對她有什麼過分的要求。如果姬雲裳是男人,也許他們會發生些什麼。但,她也是女子,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於是這挑逗便成了挑釁。
姬雲裳皺起眉頭,這本應該是一件值得生氣的事,但看着晏清湄的笑容,她忽然發覺自己竟不知道該不該發火。
這個笑得又嫵媚又天真的女子,褪去了鋒芒,也不過花信年華的少女,沒有絲毫的危險。和方纔持九紋菊與她生死大戰的絕頂高手,彷彿完全不是一個人。
晏清湄依舊在向她走來,走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她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氣息。姬雲裳突然想起來,剛纔她們在水下的時候,也曾靠得如此的近,她甚至能感到對方微涼的肌膚。
姬雲裳的心竟然有些亂,她一聲輕喝:“站住!”匆匆將目光挪開。此刻,她寧願面對的是一招九紋秘殺,而不是那雙新月一般的眸子。
晏清湄止步,微微擡頭,饒有興趣地看着她,似乎在嘲笑她剛纔的慌亂:“你害怕我?”
姬雲裳眉頭皺起,似是終於被晏清媚輕佻的挑逗激怒:“你求我什麼?”
晏清湄展顏微笑,面容卻猛然一肅:“我求你帶我進華音閣一趟!”
姬雲裳面容一冷:“華音閣?你進華音閣做什麼?”
晏清媚:“青鳥。我要見青鳥。”
“傳說西崑崙山上的神之末裔青鳥族擁有不可思議的預言能力,能夠洞見未來,無一遺漏。但千年前的一場浩劫,青鳥族幾乎全族覆滅,只剩下了三隻。一隻居於扶桑國的伊勢神宮中,一隻被華音閣主豢養在閣內。我想要進華音閣,見青鳥星漣,問她一件事情。”
晏清媚眸中閃過一陣興奮之色,輕輕拾起姬雲裳之手,柔聲道:“你是華音閣仲君,盡知閣中之秘,必然知道星漣在哪裡。你我武功又這麼高,趁着個月黑風高之夜溜進去,必定沒人能夠發覺。好不好?”
她注視着她,臉上是淡淡的笑意,彷彿她面前的,不是一個初次謀面的陌生人,而是一位相知多年的好友。
這本來是一件突兀的事,偏偏她做來卻是如此自然。
或許她們本應該是這樣的,一見如故,成爲最好的朋友,無論對方提什麼要求都不會拒絕。因爲她們是如此相似,她們的靈魂本就一體,卻被分割進了兩個肉體中。
姬雲裳感受着她手中的溫度,幾乎就像是自己的手握着自己。
但她的面容卻漸漸冰冷。
“不。”
她冷冷看着晏清媚的驚愕。她知道這個字會帶來什麼。
晏清媚有些不堪置信,追問道:“你說什麼?”
姬雲裳的面容是那麼冰冷,如果有一絲可能,姬雲裳必定會答應她。那雙眸子在她眼前地點點被失望的陰霾遮蔽,看去是那麼動人。
但不能。
這是個禁忌。是身爲仲君的她,必須要遵循的禁忌。
“我不能帶你進華音閣,更不能帶你去見星漣。”
“如果你必定要去,就先要贏了我的春水劍法,砍下我的頭顱,踏過我的屍體。”
冰冷漫過她的臉,充滿她全身,令她就像是一尊冰雕。
晏清媚一寸一寸地放開手,因爲姬雲裳是那麼冷,再握着,她就會凍傷自己。
她知道,這樣的表情只能說明一件事:她永遠都不可能踏入華音閣一步。
她有些惱怒,她第一次這樣求一個人,卻被如此斬釘截鐵地拒絕。但她臉上的笑容卻並沒有改變,聲音也更加溫柔:“那好,我答應你,不入華音閣。傳聞樂勝倫宮就在雪山之巔,聖湖之畔,千年未開,留待有緣。樂聖倫宮中有神秘的力量,同樣能解答我的疑問。但沒有人知道樂勝倫宮的開啓之法。你說,我會不會就是有緣人?”
姬雲裳身子輕輕震了一震。
“我知道。”
晏清媚驚訝。她一雙美眸盯住姬雲裳:“你知道樂勝倫宮的開啓之法?”
姬雲裳頷首:“是的。”
“但我不能讓你去。”
晏清媚臉上終於有了怒容:“爲什麼?”
姬雲裳無言。
那是另一個禁忌,束縛住她的禁忌。
數年前,她遠赴邊疆,尋找傳說中的上古秘陣——曼荼羅陣。她不僅找到了法陣,還用卓絕的天才破解了其中最大的秘密,從此功力大進,卓出塵外。從此,她成爲曼荼羅陣的守護者,在陣中,擁有幾乎不敗的力量,但也與神明締結下了一個契約。
——只有當她死去的時候,曼荼羅陣纔會破毀,樂聖倫宮也纔會開啓。
這個禁忌將伴隨她一生,天荒地老,都無法突破。
姬雲裳沉默良久,突然微笑:
“你我都受了傷,爲什麼不到我的居所中,療居一段時間?”
“或許,你能夠說服我。”
晏清湄冷冷看着她,似乎要讀出她眼底的秘密,良久,終於展顏一笑:“好。”
姬雲裳看着她,眸中漸漸也有了笑意。
其實,是她盼着用這段時間來說服晏清湄。因爲她知道,每個進入華音閣莫幹湖或樂勝倫宮第五聖泉的人,都必將受到血之詛咒,永世不得解脫。青鳥的預言雖然準確,但卻是要用自己畢生的幸福來交換。
但姬雲裳卻不知道,這血之詛咒,正是晏清媚所求的。比起她所受的苦,這血咒又算得了什麼?
如果姬雲裳早知道這一切,她還會不會拒絕晏清媚?此後所發生的一切,是否就會改寫?
前塵幻影,都上心頭。隔着落日灰暗的餘暉,在晏清媚心中一閃而過。
十九年的歲月,如水而逝。
晏清湄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
終於,姬雲裳還是沒有答應她。一月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甚至沒有向姬雲裳告別。最終,她在扶桑國伊勢神宮中找到了另一隻青鳥,得到了她想要的預言。
她的所求,已經如願。但這一切,卻如同這個小小湖水上盪漾的波光,看去那麼真實,卻又那麼虛幻。
曾幾何時,兩人相約,每年都要在這湖上再見一次,直到她的九紋秘殺能夠殺死姬雲裳的那一天。
但十九年來,她一次都沒有來過。
只因她知道,她仍沒有足夠的把握,殺死姬雲裳。
直到今天,她終於修成了真正的九紋秘殺。這一招千年絕技,終於在她手下,盡顯威能,被她盡窺天地之秘,由“秘”入“幻”,成爲天下無敵的絕招。如今,她的九紋秘殺不但可以花瓣施展出,亦可以用花蕊施展出。姬雲裳若再想突襲,只怕會在她的第二招九紋秘殺下,形神俱滅。
——當菊蕊將刺破她的手腕,散出嫣紅的血色,那比湖波還要澄靜的眸子中,一定會流露出前所未見的驚駭吧?
想到這裡,晏清湄嘴角挑起一縷笑意,九紋菊斜指,滿池湖波竟在這一指下,隱秘地一躍。
她在扶桑這幾年,又修得了極爲高妙的絕技——忍術。
忍術在扶桑國流傳極廣,但真正會的人卻極少。幸好皇宮中卻藏着最正宗的忍術卷軸。她從這卷軸上卻學到了很可怕的東西:
天人合一。
天地間一切力量,被稱爲“地”、“水”、“火”、“風”、“空”,駕馭這些力量的,就是“法”。如果駕馭得法,那麼一切力量都會化爲我之力,成爲“風”“林”“火”“山”。
其疾如風。
其徐如林。
侵掠如火。
不動如山。
是以,自晏清媚站在水邊起,忍術的精髓就隨着她身上淡碧色的真氣嫋嫋散入周圍,與潮溼而濃密的水霧糾結在一起。周圍所有的一切,湖水,古藤,霧氣,甚至這座山,都以成爲她的一部分,任何踏入其中的人,都將承受風林火山的襲擊。
她有把握,可在一招之內,就取得姬雲裳的性命。
絕不用第二招!
菊蕊,將從她手中刺出,撕開姬雲裳的衣襟,帶着徹骨的森寒,準確地點在她心臟的位置。只需輕輕擡手,一道血痕便將出現在那凝脂般的肌膚上,並隨着她的手勢緩緩上行,最終輕輕刺入她的下顎,強迫她擡起頭。
那時,她便可以戲謔地看着那雙眸子中流露出的惱怒與羞愧,盡情玩賞。
何況,她還有更凌厲的絕招,未曾施展。那是姬雲裳絕對想不到的秘魔之法,天下沒有任何人能夠抵擋。
——那時,她會後悔曾經的所作所爲麼?會祈求自己的原諒麼?
晏清湄微微冷笑,手一劃,一連串的爆響炸散在空中。
甚至,在等候姬雲裳的這九日中,湖畔每一座山川、每一縷湖波、每一絲光線都已被她細細揣摩,納入在掌握。她相信自己有十數種方法,可以將姬雲裳敗於劍下,每一種都深思熟慮,完美之極,再無絲毫破綻。
可姬雲裳爲什麼還不來?
她忍不住有些煩躁。卻忽然笑了。
是她疏忽了。
她十九年都未來,姬雲裳怎會知道這次她又來了呢?她應該通知她一下才是。
她伸出手,九紋菊在她指間輕輕顫動。手指纖細、白皙,宛如柔荑,仍然如十九年前一樣。
一聲輕響,九條蒼碧色巨龍捲起整湖湖水,沖天而起。
她知道,姬雲裳只要看到這九道龍氣,就一定會趕過來。
那是她與她的約定。
九龍茫茫入天,湖顯得那麼空。
晏清媚的心中忽然劃過一絲惆悵。
淡淡的惆悵,卻令她忍不住一顫。就像是心忽然碎了。
她皺眉不語,卻想不起怎會有這樣的感覺。
蒼龍失去了主持,轟然跌落,將湖中剩餘的殘水砸得粉碎。晏清媚身子陡然一震。
湖底,似乎藏着令她極爲牽掛的東西。
她忍不住匆匆伸手,再度施展九紋秘殺!
蒼龍悲嘯,卷天而起。
她終於看清楚了水下的一切。
那是五道泉水,從五條水底暗道裡流出,匯聚到在湖的中央。泉水像是經過了極遠極遠纔到達這裡,早已失去了力量,緩慢而寂寞地流動着,又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靜默地相擁。五道泉水的顏色各不相同,縱然經過了千里萬里,卻仍絲毫都不變色,黑,白,青,綠,藍,五種顏色柔柔卷在一起,捲成一隻巨大的曼荼羅。
被疾落的蒼龍砸得粉碎。
晏清媚一聲驚呼,九紋秘殺狂亂地出手,只爲看清楚這朵曼荼羅。
當年她負氣離開時,姬雲裳淡淡的一句話響在她的耳邊:
“如果我死去時,我會用五道聖泉與你告別。”
——只有曼荼羅陣破毀,湖底連接五道聖泉的地脈纔會被打通,纔會在湖底形成如此綺麗的景象。
晏清媚全身巨震。她忽然明白,這九日九夜都是白等了。姬雲裳並不是不肯來,而是已不能來。
天荒地老,她永遠都不能來了。
只留下一朵悲傷的曼荼羅。
而她,只能緊握着一朵一朵九紋菊,一遍又一遍施展着九紋秘殺,只爲看清楚這朵曼荼羅。
——她輸了。
她等的那個人永遠不會來了。她再也沒有了扳回一城的機會。
也只有在這時,她才霍然明白,姬雲裳爲什麼不肯帶她尋找樂聖倫宮。
曼荼羅陣護衛着樂聖倫宮,只有曼荼羅陣毀,樂勝倫宮的道路纔會被打開一線。姬雲裳若不死,樂聖倫宮便永無開啓的一刻。
劍氣狂舞,晏清湄一遍遍施展出熟稔於胸中十九年的九紋秘殺,將湖波擊得粉碎,這些可以挫敗無數絕頂高手的招數,卻無法彌合那越來越破碎的水鏡。
直到真氣枯竭,直到她無法再擡起一根手指。
她伏倒在水邊,幾乎不能呼吸。那朵五色曼荼羅透過湖水,卻忽然顯得那麼清晰。
清晰到她根本不必施展九紋秘殺,就能夠看的清清楚楚。
清晰得猶如是幻覺。
晏清媚忽然笑了起來。
永遠,有些東西,明明就在眼前,卻始終無法看清。
就如她,一直在爭,一直在搶,卻始終不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伸出去爭搶的手,卻恰恰將最想要的推得越來越遠。
一個靈魂分割成的兩部分,本該彼此相伴,彼此慰藉,但卻猜疑、嫉妒,互相毀滅。究竟是誰的錯?
十九年來,她贏了誰,又輸了誰?
水光盪漾,倒映出她的容顏。依舊那麼美麗、高華。
卻再不似十九年前。
年華成空。
那雙生的影像已然破碎,蒼茫世間,只剩下她一個人注視着命運的悲慘。
一叢九紋菊,伴着她寂寂盛開。
而此時,她忽然感受到一陣寒冷。九紋菊的幽光照在她身上,是那麼冷,那麼寂寞。她霍然明白,她的生命就是一招九紋秘殺,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她跪倒在地上,突然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