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鷹唳在玉山峰頂響起。隨之而起的,是陣陣悠揚的樂曲。一隊隊身穿鶴氅的幽冥島人緩緩自階梯上來。玉山頂站不下,他們就一圈圈圍在山脊、山腰上。他們仍然身塗海泥,但衣襟前都別了一枚小小的花朵,顏色有紅有黃有紫,赫然來自於那片蜂之花海。
小花在山風中搖曳,將他們原本悲苦的面容映出一絲淡淡的喜色,他們仰望着天空。手中拿着樂器,吹奏出嫋嫋的樂音。
天平懸在懸崖外的玉盤上,緩緩沉下。幾十名幽冥島人操縱着天平,一直將繩索放到懸崖底,然後再一點點拉起。
小鸞身着一身雪白的嫁衣,正站在玉盤中。
嫁衣,如一朵盛放的花,沿着她纖細的身子垂下,層層鋪陳在白玉盤上,是如此的潔白、輕靈,就如天上的雪,萬載都不會融化。
只有幽冥島上特有的蝶絲,才能織成如此瑰麗的衣衫。這種蝴蝶名爲雪琉璃,它的雙翅如蟬翼般輕薄,也如琉璃般通透,只生長在珞珈山最南面的懸崖上,以海上風露爲食。蝶蛹埋藏於岩石罅隙深處,要歷經十年的歲月,才能破繭成蝶。卻只有一日的生命。
雪琉璃朝生暮死,生命如蜉蝣般短暫,卻擁有驚人的美麗,和最堅貞的愛情。在破殼的那一瞬,它們便會選定自己的伴侶,那短短一日的生命中,二蝶比翼飛舞於滄海之上,將賒欠十年的美麗悉數揮霍。等到傍晚,它們雙雙相對,吐出如淚痕一樣晶瑩的蝶絲後,便一道化爲塵埃。
雪琉璃的蝶絲極輕極細,幾乎難以目測,就像是天空中偶然飄落的一縷雨絲、一片輕雲、一滴淚痕。極難收集,極難編織。要經過多麼漫長而精心的準備,才能織縷成絲,積絲成匹,最終做成這樣的一身嫁衣;它的主人又是懷着怎樣的愛與希冀,纔會將之穿在身上?
小鸞微笑着,站在巨大的玉盤中,她的目光隔着從珞珈山頂飄落的桃花,凝注在卓王孫身上。
她已經十六歲了。少女的靈柔嬌媚,在她的身上顯現得淋漓盡致。像是困於岩石罅隙中沉睡的蝴蝶,當它破繭而出、用十年等待換一日綻放時,連天空都不禁嘆息。
她向卓王孫輕輕張開雙臂,蒼白而甜美的微笑綻放:“哥哥。”
卓王孫輕輕一震。她的美麗,連卓王孫都是第一次見到。十三歲到十六歲,女孩到少女的改變,足以讓所有人震驚。
他催動內力飄落到玉盤上。有幽冥島人操縱,天平只是輕輕震盪,卻不再沉下。他輕輕將小鸞抱了起來。第一次,他的動作有些遲疑。
小鸞擡頭望着他,展顏一笑。一陣嬌柔撲面而來,讓他猝不及防。這是他不熟悉的小鸞。
小鸞雙臂展出,環住他的脖頸,還跟以往一樣,將額頭貼在他的胸前。她的秀髮輕輕拂着他的下巴,只是他嗅到的,已不再是淡淡的藥香,而是盛開的少女芳香。這讓他有些感慨,隨之是一陣痛楚。
盛開時,亦將凋零。他,終將什麼都留不住。雖然換心術就在眼前,她再也不會爲盛放而痛苦,但。不知怎地,他仍然感到一陣酸楚。與他將要失去小鸞,同樣的酸楚。
真氣運處,卓王孫帶着她飄上玉山之頂,再將她輕輕放下:“小鸞,我找了位大夫爲你治病。從此之後,你就再也不必吃藥了。”小鸞笑了,似乎對這一切毫不關心,只認真地問:“哥哥,我漂亮嗎?”說着,她提着裙角,輕輕轉了個圈。這一刻,她是唯一配得上這玉山之美的精靈,芸芸衆生,不過是塵世間污穢的浮塵。
似乎是一片落雪擋住了卓王孫的眼睛,讓他的目光中也有了淡淡的漣漪:“很漂亮。”她的手指滑過層層裙裾,輕輕嘆息:“這是專門爲你織的,用了十日十夜才織完。”
十日十夜,千絲萬縷,十六年的心事,五千八百多日的等待,盡皆被一絲絲、一寸寸,織進這潔白無瑕的嫁衣中。
十日十夜,對於別人,也許只是一個月的三分之一,一年的三十分之一。一生的兩千分之一。可是對於她,卻幾乎是餘下的所有生命。
小鸞擡起頭,目光如琉璃般通透:“哥哥,還記得麼,你說過要娶我的。”卓王孫沉默。是的,茫茫塵世間,他只爲她做過這樣的允諾。
良久,他執起小鸞的手:“你真願意嫁給我麼?”小鸞臉上綻開最美的笑容:“當然願意了。我最喜歡哥哥的。”
卓王孫輕輕用力,將她拉進懷裡。
山頂的清風中,他昂首,對着無盡浩渺的蒼穹宣告:“今日,我卓王孫與步小鸞結成夫妻,天荒地老,永不離棄。若背此約,人神共厭。天地日月爲證,歲月輪迴爲證!”說着,他屈膝跪倒在地。
這是他第一次,跪拜在天地面前。只在這一刻,他的心變得前所未有的簡單。只要她願意,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捨棄。尊嚴、榮耀、驕傲、名望。他的一切,都願意爲她付出,不求-點回報。
小鸞將頭埋進卓王孫的胸前,輕輕抽泣起來,淚水染溼了他的衣衫。
玉山頂峰,彷彿只剩下他倆,緊緊執手,跪拜於蒼穹之下。那一刻,諸神無言,地老天荒。
慢慢地,小鸞擡起頭,隔着一個呼吸的距離凝視着他。慢慢地,她的嘴角浮起一縷笑意:“哥哥,我們還需要一位證婚人啊。”
“好啊。這峰頂上所有的人,都是我們的證婚人。”
小鸞搖了搖頭:“不,我不想要這麼多。”她的笑容天真無邪,“晏阿姨說,女孩子在出嫁的時候,要由父母親手將她交給新郎。可我很小就沒有了父母,這個世上除了哥哥,還有一個人對我最好……”她擡頭,看着綁在石柱上的相思,“姐姐,你願不願意替我的父母,將我交給他?”
卓王孫抱着她,望向相思。
相思全身一震,怔怔地看着小鸞,似乎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相思姐姐,你願不願意爲我的婚禮祝福呢?”小鸞的笑容純粹得就像是一杯新雪。
相思呆呆地看着小鸞。她真的明白這一切的含義麼?生生世世,天荒地老,還是隻是小女孩披上輕紗、裝扮新娘的遊戲?
她的心忽然感到一陣隱痛,玉山上的風,就像是一柄尖刀,在她的體內輕輕攪動。她甚至不敢看向這雙琉璃般的眸子。
相思忽然想起,她一直都不敢面對這雙眸子。她一次次離開華音閣。寧願在江湖上流浪,是否亦是爲了逃避這兩道琉璃般的光芒?因爲這個家,這個她成爲上弦月主的地方,有她不敢、亦不願面對的柔軟之處?
那是她的罪。此刻,正注視着她,輕輕地問:“你願意賜福我嗎?”
只有傷盡了自己,才能做到成全:“我……願意……”小鸞甜甜地笑起來,輕快地轉身,仰望着卓王孫:“哥哥,她答應了。”卓王孫輕輕點頭。
小鸞目不轉睛地看着相思,卻對卓王孫道:“哥哥,你願不願意將剛纔的話,對我們的證婚人再說一遍呢?”相思的身子輕輕一震。
這一刻的小鸞,竟讓人覺得陌生。她的眼神不再如琉璃般通透,而是隱約有一點嫉妒,一點埋怨,一點挑釁。這讓她不再像一朵水晶鏤刻的花,而更像是一個真正的少女,爲了愛情,做着淘氣而天真的惡作劇。
相思的心輕輕抽搐。這麼多年來,卓王孫和她,亦曾有過繾綣之時,他們幾乎從未刻意避諱過小鸞。因爲在他們心中,她不過是一個孩子,需要人時時刻刻地照顧。二人卻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來,小鸞已漸漸長大。愛情,是最神奇也最惡毒的巫師,悄悄將妒忌和酸澀裝入她的心中。
這是報復麼?相思的笑容有一點苦澀。就算如此,也不過是孩子脾氣,又何須在意,何忍在意?但,不知爲何,當聽到那一句誓言時,她的心卻如破碎一般地疼痛。
這誓言,亦是她的渴求。多少年來,多少次,形於夢寐,卻從來不敢奢望有一天,能聽他說起。沒想到,他真的說了。一字一字,是那麼堅定,那麼執著,鏤刻上歲月,鏤刻上輪迴。不同的只是,聽的人,卻是小鸞。又怎忍再來一遍?
相思怔怔地看着卓王孫,不知要說什麼好。卓王孫沒有看她,只平靜地道:“今日,我卓王孫與步小鸞結成夫妻,天荒地老,永不離棄。若背此約,人神共厭。天地日月爲證,歲月輪迴爲證!”
相思猝然閤眼,淚水沾溼了衣襟。
小鸞滿意地笑了。輕輕闔上雙眼,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瑰麗的陰影。她仰起頭來,向着卓王孫:“哥哥,該吻我了。”
卓王孫的身子猛然一震。相思的呼吸也在這一瞬間停止。
卓王孫抱着小鸞,突然感到一陣惶惑。他的身體已然完全僵硬,竟然無法做出任何動作。小鸞的睫毛輕輕顫動,雪白的腮畔泛起一縷嫣紅,似是充滿着期待。
良久。山巒無語,寂靜的夜空中,彷彿只有歲月在低低吟哦。
緩緩地,小鸞的嘴角綻放出一絲冰雪般的微笑,柔聲道:“仇人的女兒,無法吻下去嗎?”她的手,突然攥緊,輕輕放在卓王孫胸前。
卓王孫一聲痛哼,身子竟踉蹌後退。他體內原本永無止盡的真氣突然乾涸,再也無法運轉分毫,他的通天修爲,竟在這一瞬間被完全冰封!
他驚駭地擡頭,卻在這一刻,發現小鸞身上透出一簇幽藍之光。光芒圍繞着她,就像是蝴蝶圍繞着冰雪之花。
她輕輕擡手,瑩瑩幽光圍繞着她的手指,就像是恆河的波紋。她的動作並不快,一個一個地結着法印,但天地萬物,卻沒有任何人能阻擋她的動作。
彷彿輪迴中的宿命一般,卓王孫眼睜睜地看着她,一掌重重地印在自己的胸前。刻骨銘心的痛瞬間穿透了他的身體,卓王孫一聲怒嘯。霍然記起了這一招的名字:“恆河大手印!”
他感到自己停滯的真氣被這一掌引發,卻完全不受他的控制,在體內轟然爆開,全身的血脈頓時沸騰,彷彿要將他一寸寸烤成灰燼。
小鸞輕輕笑了:“不錯。哥哥,這就是天上地下,唯一能殺得了你的招數——恆河大手印。丹真姐姐將它傳給了我,就是因爲我是天下唯一一個能殺得了你的人。”
她輕輕偎依在卓王孫懷裡,卓王孫卻步伐踉蹌,幾乎站立不穩。恆河大手印的威力無邊無際,的確是殺死他的唯一法門。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小鸞竟會施展出這一招,小鸞竟會想要殺了他!
小鸞捻着他衣襟上的散發,輕輕靠在他胸前,似乎在聆聽他狂亂的心跳:“哥哥,你會死嗎?你若是死了的話,我的爹爹又會不會開心呢?”
卓王孫的心絃一震。步小鸞的父親,是華音閣上代元輔步劍塵。自上代閣主幹長空死後,華音閣十數年無主。步劍塵掌握閣中大權。一心輔佐郭敖上位,欲將卓王孫清除出華音閣。在繼統一戰中。卓王孫打敗郭敖,奪得閣主之位,並將閣中的反對勢力全部摧毀。步劍塵走投無路。臨死前將小鸞託付給他,然後甘心就戮,死在他的劍下。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而今,小鸞是爲父親報仇嗎?而她所做的這一切,僅僅是爲了替父親報仇麼?
他苦笑,吃力地想將小鸞推開,但身體所受的創傷實在太重,就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他一個踉蹌,單膝跪倒在地,就如剛纔禱天告地時一樣。
鮮血,從他的身上溢出,慢慢地將小鸞身上的嫁衣染成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