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孫靜靜立在海面上。
風暴開始將陰影投向這片海域,晴明的一切已漸漸沉淪。
他在沉思。
這個局,無疑十分精妙,恰恰切中了他唯一的弱點。如果不是那些紅衣女子那麼酷似小鸞,就算是有一百七十個,他也可以將她們全都攔住,要生便生,要死便死。但恰恰,小鸞是他唯一的弱點,他無法讓她冒半點危險。
但他並不太擔心。沒有人會對小鸞懷有敵意,他們的目標,總是他。這個局布得越精妙,他就越放心。精妙的局,只有聰明而冷靜的人才能布出來。
如此聰明而冷靜的人,一定會清楚殺死小鸞的後果。
他緩緩擡頭,天地鬱怒,似乎在這一刻就要迸發。大片濃黑的雲霧集結在他的頭頂,陰沉得連一絲光都透不下來。海水緩慢但卻有力地搏動着,浪濤並不大,卻彷彿蘊蓄着連蒼天都能拍碎的力量。
幾天前還沉靜美麗宛如處子的大海,此時卻變得那麼可怕。
卓王孫皺眉思索。
這樣的海,無論什麼船都無法航行。小一點的島嶼,只怕會被巨浪淹沒,化爲水底世界。在暴風雨肆虐的海上,絕沒有一處可以安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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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兩日窮搜海上,無論風吹草動都無法從他眼底逃脫。白象入夢,七步生蓮,迎娶公主這幾齣戲文,在他眼前演出,人物、佈景隨之憑空消失,乾淨得不留下一片塵埃。
他可以確信,絕沒有任何人能真正從他眼底逃脫。
忍術,輕功,障眼法,都可以做到令人頃刻消失不見。但卓王孫畢竟是卓王孫,再強的障眼法都不可能做到真正障眼,而只要有絲毫的蛛絲馬跡,必定能被他覺察。
而當時,他只不過是注意力稍爲鬆懈,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消失在濃霧裡。就像是突然沉到了海中一般。
——沉到海中?
卓王孫眉峰突然一跳。
他情不自禁地向下望去。
海水深沉,濃得就像是墨一樣。又像是一個巨大的深淵,無論什麼東西,只要掉下去就會被吞噬,永遠無法再出來。
會不會海中真的有個洞,那些人全都鑽進了洞中去了呢?
這似乎太過匪夷所思。
但卓王孫的嘴角卻慢慢浮現出一絲冷笑。他忽然轉身,向艙底行去。
畫舫,在海上靜靜地沉浮着。就像是隻華麗的、待死的蝴蝶。
郭敖凝視着那杯酒。
盞是琥珀盞,淺紅,盈盈一握,通透無痕。酒是海棠酒,深紅,似胭脂凝血。人是畫中人,夭紅,美人如花看不足。
酒盞上有淡淡痕跡,似乎還留着她脣間的芳澤。
他緩緩道:“這艘船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一百年前,他的機關術獨步江湖。傳言他造的機關人,竟能勝過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他所設下的木人巷,就連打出少林寺的鐵羅漢也過不了。這個人叫璇璣老人,他製造了許多精巧的器玩,遠遠出於人們的想象。其中有一件,叫兩儀壺,據說壺中分爲兩半,互相隔離,各儲不同的酒液,都是由壺嘴倒出,但壺把上卻有兩個小孔,按住不同的小孔,倒出的酒液就不同。璇璣老人就用這隻兩儀壺,一半盛美酒,一半盛毒液,與魔教的鬥姥神後連飲三杯,殺死了這位當時幾乎無敵天下的魔教護法。名動天下。正是從那一刻起,所有的人都不敢再小瞧機關術。”
他將那杯酒推開一些。
美酒動人,但誰又知道這其中會不會暗藏殺機?
秋璇笑了:“但我這不是兩儀壺。”
她的笑靨就像是花一樣:“璇璣老人也已經死了一百多年了。”
郭敖:“但一百年後,卻又出了一名機關奇才,誰也不知道他的出身如何,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的機關術。只知道,他比璇璣老人更聰明,造出來的機關也更精巧。他特別喜歡璇璣老人留下的兩儀壺,不惜費了半年的時間加以改良。改良後的壺可盛五種不同的酒液,彼此絕不混合。尤其妙的是,此壺從外表上看去跟普通的壺絕無任何差別,切換酒液的機關幾乎無人能夠覺察。他將此壺視爲自己的得意之作,命名爲五行壺。後來嫌這個名字不夠風雅,改爲五梅斛。”
他將琥珀盞放回秋璇面前。
“傳言你年輕之時,將你父母所蒐集的寶貝都盜了出來,跑到江湖上大鬧了一番。這些寶貝中,是不是就有一件是五梅斛?”
秋璇笑不出來了。
這隻酒壺很素淡,白瓷底子,只淺淺繪了五朵梅花。
秋璇看着他。
郭敖亦看着她。
秋璇如遠山般的秀眉微微蹙了起來。“你認爲,我給你倒的酒,是毒酒?”
郭敖不置可否。
秋璇:“我爲什麼這麼做?”
郭敖:“也許你只不過想救出相思,也許你只是不想跟我去沙漠。”
秋璇眸中春水漸冷:“也許你只不過是不想喝我這杯酒而已!”
說着,她手一揮,琥珀盞滾倒在甲板上,酒液流了滿地。
她拿起另一隻盞,拍開酒罈的泥封,重新盛起一盞酒,道:“現在你總該放心了吧?”
郭敖緩緩搖了搖頭。
“五十年前,有位高手,就是這樣被毒死的。他自以爲足夠謹慎了,但卻沒想到,毒可以不下在酒中,而下在酒盞裡。”
秋璇舉着酒杯,靜靜地看着他,突然鬆手。
琉璃盞從她指間滑落,在甲板上跌爲片片碎屑,醉人的芳香頓時四溢而起。
她神色不變,又拿起一隻琥珀盞,放到郭敖面前,柔聲道:“那你自己先檢查一下,若是認爲這隻盞沒有問題,那就自己去酒罈裡舀一杯,如何?”
郭敖盯着那隻琥珀盞。盞色淺紅,乃是用一整隻琥珀雕成的。盞內什麼都沒有,他甚至可以拿銀針來試探一下,甚至拿海水洗刷幾十遍。無論盞中下過什麼樣的毒,都不可能再毒得了他。
但郭敖仍然搖了搖頭。
“盞中沒有毒。”
秋璇:“那你爲什麼搖頭?”
郭敖:“酒罈裡卻已經有毒了!”
秋璇看着他,冷笑道:“酒罈密封的好好的,本是預備來我自己喝的,我爲什麼要下毒?莫非我要毒死自己不成?酒罈是你自己運上船的,就算我要下毒,又哪有機會?”
郭敖慢慢道:“方纔你從罈子裡舀酒的時候,盞中既然有毒,酒從罈子裡舀起,自然也就有毒了。”
秋璇眸中的嫵媚一點點凝結,化爲冰霜。突然,她推開桌子站了起來,冷冷道:“我明白了,你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喝我的酒。我誠心誠意想請你喝杯酒,想不到你這麼瞧不起我。”
說着,她一腳踢在酒罈上。深紅色的酒液嘩的一聲倒了出來,沿着甲板流了出去。他們坐着的地方靠近向下的樓梯,酒水就沿着樓梯嘩嘩向下流去。
郭敖沉默不言,皺着眉頭,在思索着什麼。
秋璇生氣地踢着亭子裡的花木,突然坐了下來。
她蜷縮在貴妃榻上,輕輕抱着膝,看着郭敖,嘴角又開始掛上了一絲神秘的笑意。
她的怒火眨眼間消失的無影無蹤。笑得好像一隻貓——一隻沒有捉到魚、卻尋到了更好玩的玩具的貓。
郭敖靜靜沉思着。
船本來要去沙漠,卻神差鬼使地到了大海上。秋璇收拾衣服,帶酒,攜鼓,本是爲了拖延時間,卻出乎他的意外地達到了目的。
這個女子所做的事情,絕非表面上看去那麼簡單。
但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他卻想不明白。
秋璇輕輕笑了。她的喜怒哀樂的界限沒那麼清楚,剛纔還在生氣,眨眼間笑容就掛在了臉上。
她悠然道:“你若是卓王孫,就一定會開始擔心。”
郭敖:“擔心什麼?”
秋璇不答,拿出一根銀釺,用心地修着自己的指甲。她反覆地審視着手指,覺得塗滿蔻丹的指甲已經達到了完美,滿意地嘆了口氣:“水性向下,因而總往低處流。酒也自然如此。剛纔我倒下去的兩盞一罈酒,現在只怕已經流過木梯,到達船的底艙。此船雖然爲鋼骨與海柳所造,堅固無比,但畢竟主體多爲木板,既然有木板就一定有縫隙,就算沒有縫隙,也必定有些紋路、小孔。酒液浸入這些紋孔之中,就會慢慢向外滲透,現在已過去了這麼久,想必已經有很多的酒液滲到了海水中,甚至有一些已被魚吸入了體內……”
她擡頭,媚眼如絲:“你若是卓王孫,就必定知道這些酒有極強的惑亂之力,連人吃了都會狂暴、躁動、無法壓制慾望與衝動,何況是魚。”
她悠閒地在貴妃榻上躺了下來。船的最底處,突然傳來一陣噝噝的輕響。
那種聲音極爲怪異,就像是無數細碎的牙齒在啃着什麼似的。尤其可怕的是,這種聲音越來越響,漸漸從船艙的最底處向四周蔓延,似乎惡魔正從海底深處升上來,要將這隻畫舫吞噬。
海面上陰沉的風暴驟然沉寂下來,海面上只剩下一片微光,分不清究竟是黎明,還是黃昏。燥悶的氣息幾乎讓人窒息,大海寧靜得可怕,更襯托得船底那噝噝的怪響妖異無比。
秋璇悠然道:“慾望是最好的動力。這些魚被酒液激得狂暴、躁動,只想將船板咬穿,飲到更多的酒液。它們現在已經狂化,力大無比,連鋼鐵都會咬下一口來。過不了一刻鐘,它們就會將船底噬穿,衝進船中。”
她眨着眼睛,目光中充滿了狡黠:“那時,你一定後悔爲什麼沒有喝那些酒。因爲,它們會將散發着酒味的人當成是同類,而去瘋狂地撕咬那些沒有酒味的人。哦,當然,沒有人味的人也會被撕咬。”
她媚眼挑起,斜瞥着郭敖:“你究竟是沒有酒味,還是沒有人味?”
郭敖沉默:“我若是喝了那兩杯酒呢?”
她惋惜地攤開手:“那你現在就已經是死屍了。”
郭敖還能說什麼?
他已經看出秋璇用的是五梅斛,斟的是毒酒,但他仍然算不到,自己還是上了秋璇的當。這個女子實在是個妖精。
秋璇卻皺起了眉頭:“怎麼辦?船就要沉了。你要保護我哦。”
她突然又笑了:“你只用保護我就可以了,因爲,我有辦法保護她。”
她,就是一直沉睡的相思。
這種藥酒是秋璇釀造的,她自然深知藥性。有辦法對付,也並不值得驚詫。只不過這意味着,秋璇本來就打算將船鑿穿,用一羣狂魚讓他窮於應付,趁亂帶着相思逃走。
這個主意很好,因爲他的確沒有把握在茫茫大海上控制住秋璇。說不定她又會拿出什麼寶貝,一溜煙地跑得沒影了呢。
也許,這纔是秋璇爲什麼要走水路,故意走錯路走到大海上的真正的原因。
這個女子實在太可怕了,可怕到足以將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上。
若遇到孤村苦讀的書生,她就是花妖狐媚;若遇到披堅執銳的神王,她就是魔女。
秋璇悠然微笑,又開始修自己的指甲。
她似乎在等待着狂魚破舟的一剎那。只要船一沉,她自有辦法擺脫郭敖的掌握。
郭敖沉吟着,忽然站了起來。
他站在船頭,船底噝噝的啃嚼聲越來越烈,幾乎就響在耳邊。他伸出手,忽然一劍平平擊出。
血影紛飛,這一招正是他曾經演練的飛血劍法。手中雖然沒有劍,但劍意完足,一道血影從他掌底縱起,恍如赤虹般貫空而出,落入了大海中。
秋璇笑道:“沒用的。就算你武功天下無雙,也不可能將海中的所有魚都斬盡。”
這句話不錯。只要藥酒還在不斷溢入海中,狂魚就會源源不斷涌進來。殺一千,殺一萬,都只不過是暫緩船沉的時間而已。覆水難收,除非是將那些傾倒的酒液再收回來。
這可能嗎?
絕不可能。
所以秋璇一點都不擔心。
奇怪的是,這一招施展完之後,郭敖也不再擔心了。他緩緩坐下,坐在秋璇的對面。
“飛血劍法是邪劍,以自己心血爲引,武功頃刻之間可提升數倍。但如果操縱不好,便會全身血肉都被腐蝕,死於非命。鍾石子教給我的飛血劍法,更邪更異,以這種劍法施展出來的劍式,血氣濃烈之極,就算是大風都吹不散。”
他盯着赤虹落下去的海面。
“我聽說海中有種大魚,名叫鯊,性情極爲兇猛,以海中之魚爲食。鯊的嗅覺極爲敏感,尤其是血的氣息,往往幾裡之外都能聞到。”
他淡淡道:“我這招飛血劍法所化出的血氣,對於鯊來講,就好比是剛剛發生過一場海戰,遍地都是屍體。”
他亦擡頭,悠悠道:“不知這方圓五十里內,究竟有多少頭鯊。”
秋璇臉色變了變!
彷彿是響應郭敖的話,海面上猛然竄起了一隻鯊鰭。漆黑的鯊鰭就像是箭一般地竄射到了船底,鮮血不住地冒了上來。
船底的啃嚼之聲,頓時一窒,取而代之的,是魚尾拍水的刺啦聲。陰沉的海面上,跟着又升起了幾隻鯊鰭。
飛血劍法所激起的血氣,尖銳而濃重,對於鯊魚來講,就跟鴉片一樣。五十里之內的鯊魚,全都被這濃烈的血腥味吸引了過來。船底吸食了藥酒而瘋狂聚成一團的魚類對它們來講,幾乎就是擺在餐桌上的美餐。它們毫不猶豫地紮了進去,瞬間將海面攪成一團亂血。
血,合着藥酒,散發出濃烈的氣息,吸引了越來越多鯊魚前來。漆黑的鯊鰭宛如利箭一般撕破海面,重重扎進了魚羣中。
船底的啃嚼聲,驟然止息。
羣鯊攪起一陣陣血浪,等第十七隻鯊魚趕來時,這裡已經變成了一場單純的殺戮盛宴。
魚,仍被藥酒吸引着,不住涌來,卻恰好碰上這羣守株待兔的饕餮之徒。
郭敖的臉色淡淡的,一言不發。他的雙眉微微蹙起,眸子中像是有一絲悲憫,不忍心看到如此殘酷的場景。
秋璇恨不得扇他一記耳光。
郭敖:“你知道嗎,我對這幕場景極爲熟悉。”
他盯着那些翻滾的魚,與翻滾的血。
“鍾石子用飛血劍法訓練我們的時候,就跟這幕極爲相似。他丟出一塊骨頭,我們就像這些鯊魚一樣急速游過來圍搶。另一半人,則成爲這些魚。”
他的聲音中沒有絲毫傷感,似乎只是單純的回憶。
秋璇卻無法再生氣。因爲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塊燃燒過的炭,再沒有一點溫度。他的心似乎已經死去,所以纔沒有什麼能夠傷害它。
郭敖:“有個成語叫‘飲鴆止渴’,我很久以後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那時候爲了爭取一線生機,彼此殺戮,不過是飲鴆止渴而已。”
秋璇輕輕嘆了口氣:“你知道那時是飲鴆止渴,那麼此時又是怎樣?”
再濃烈的血,也有消散的時候。魚羣漸漸被鯊羣吞噬、殺戮殆盡,那些吸飽了藥酒的鯊魚,全都紅着眼,浮出了海面。它們盯着這艘船。這艘船上,有濃烈的氣息,讓它們急欲得之而甘心。
鯊魚的破壞力,顯然比那些魚羣要大的多。一旦它們忍不住誘惑瘋狂地向船發動攻擊,這隻船再堅固也只有化爲碎片的可能。
那時,茫茫大海之上,他們只能淪爲鯊魚的食物。
秋璇笑了:“鯊魚的嗅覺極爲靈敏,所以才能聞到幾裡之外的血腥。同樣,受到藥酒蠱惑的鯊魚們,也能嗅到船上藏了大量的藥酒。它們現在對這東西喜歡的不得了。”
郭敖:“那我們就將酒罈子全丟給它們好了。”
秋璇眨了眨眼睛:“那不行。我必須要留兩壇。要不我喝什麼?何況你若是丟下去,它們暫時會被酒罈吸引,但等酒罈藥酒散盡後,它們還是會追着我們……不如這樣。”
她眼中又閃出了狡黠的光,只不過這次顯然是對準了那些鯊魚們:“我們將五隻酒罈裡的酒倒進那隻鼓中,然後將它推到海里,那些鯊魚必定會被這股濃烈的氣息吸引,不再追着我們的船咬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郭敖也同意這個辦法。想不到這面大銅鼓,竟也有了一點用處,不枉他費盡力氣將它搬上船來。銅鼓雖然重,但中間是空的,推下海去,未必沉的下去。只要沉不下去,牽制鯊羣片刻,他們就可以從容逃脫。
郭敖起身,從船艙底部將五隻酒罈搬了出來。秋璇鬆開了綁着銅鼓的繩索。她似乎極爲高興,伸出手道:“給我!給我!”
郭敖將酒罈遞給她,她在銅鼓的獸鈕上按了幾下,獸鈕緩緩打開,露出個洞來。秋璇將酒罈打碎了,倒入銅鼓中,跟着將另外幾隻酒罈也打碎了,酒液全都傾進銅鼓。
酒罈打破的一剎那,芳香四溢。那些鯊魚好像受到什麼刺激一般,狂亂地竄遊了起來。不時探頭出海,朝着船露出尖銳的牙齒。
秋璇笑嘻嘻地擺手道:“不給你們喝!不給你們喝!”
等到五隻酒罈全都傾倒完,秋璇將獸鈕復位,旋了幾旋,旋緊了,拍了拍手,笑道:“好了!你推下去吧。”
郭敖順着風浪之勢,內力鼓動,噗通一聲巨響,銅鼓翻入了海中。這麼沉重的負擔去後,畫舫像是突然輕鬆了一般,筆直向前行去。銅鼓在海浪中載沉載浮,那些鯊魚被濃烈的酒氣吸引,追逐着銅鼓而去。
秋璇嘆息:“其實我很喜歡這隻銅鼓的,它對於我有着非比尋常的意義。今天爲了救命,將它丟棄,我的心中實在悲傷……”
她掩面做哭泣狀,郭敖沉默不語。
銅鼓離船越來越遠,一丈,兩丈,三丈……
秋璇突然“呀”了一聲,驚叫道:“我剛纔一不小心,將相思也裝進鼓裡去了!這可糟糕極了!怎麼辦?怎麼辦?”
她一面焦急地叫着怎麼辦,一面卻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悠悠看着郭敖:“現在,你再也不能逼着我殺她了!”
銅鼓在風浪中,眼看就要縮小成一個永不再見的點。郭敖突然出手,一把握住了秋璇的手腕。秋璇還來不及反應,郭敖的身子已然拔地而起,如一隻灰鶴般,雙袖拍打着水面,凌空疾行,剎那間已凌波飛渡,落在了銅鼓上。衣袖一擺,將秋璇放開。
鯊魚們感受到有人靠近,全都呲牙露出海面,無聲咆哮。
秋璇擊掌讚道:“好武功。”
她拾起裙裾,在銅鼓邊沿坐下,託着腮看着遠處。
畫舫不知道主人已經離去,依舊被機關催動着,向遠處行去。銅鼓卻一動不動留在海面。漸漸地,畫舫沒有了蹤影。
秋璇嘆道:“下次你再做這種事情的時候,能不能先告訴我一聲?我的衣服都沒有拿呢。”
郭敖沉默不答,旋開獸鈕。
那一刻,他的面容忽然抽緊。
銅鼓之內,什麼都沒有,只有濃烈的酒液。
顯然,在他進艙取酒罈之時,秋璇已經將相思藏起來了——卻不是藏進了這隻銅鼓,而是畫舫上的某處。
他千算萬算,無比小心,最終還是上了她的惡當。
舉首,那隻畫舫早就不見了蹤影。就算他有通天本領,也無法踏波再回到畫舫上。而周圍的鯊魚,卻全都雙目血紅地看着他,等着搏他而噬。
郭敖靜靜思索着,緩緩坐了下來,就坐在秋璇的對面。
“你爲什麼非要救她不可?你可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
淡水、食物、衣物都被留在畫舫上,他們已一無所有,四周卻是茫茫大海。
就算他不殺她,他們身處在銅鼓之上,哪裡也去不了,水下都是紅了眼的鯊魚,大風暴隨時都會來臨。她爲什麼要將自己置於這麼危險的境地呢?
秋璇微笑着注視着他。
“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愛?”
郭敖緩緩點頭。
秋璇嘆了口氣。
“有件事,我本不打算跟別人說的,但事至如此,我們可能連今天都活不過去,而你也不像是口風不緊的人,我就跟你說了吧。”
“你說的沒錯,六年另三個月前,我遇到的人,的確是她。也的確是從那一刻起,我不再爭,不再追逐什麼。”
“因爲我愛上的人,不是卓王孫,而是她。”
郭敖吃驚地看着她。
秋璇的目光中有無限哀婉。
“你能想象,一個女人,竟然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從此,她無法再愛任何一個男人,但她又知道這樣的事情是多麼爲世人所不容,所以只能躲在海棠花下,躲在美酒中,虛擲年華。”
她擡頭,靜靜地看着郭敖:“你說,她又怎麼能跟她爭,她又能爭些什麼?”
郭敖沉默無語。
這個答案,實在太驚人,卻似乎又帶着某種合理性。
秋璇愛卓王孫嗎?似乎應該是愛,要不爲什麼留在華音閣中。但她又爲什麼能容忍卓王孫與別的女人纏綿?
這或許就是答案,因爲她也愛上了卓王孫的女人。
多麼爲世不容,竟不能提起。
郭敖斟酌着,緩緩道:“真的?”
他忍不住開始同情她。原來海棠花樹下,盡是她對自己的放逐。
秋璇:“假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就止不住,笑得花枝亂顫。
“你可……真是幼稚,連……這種事……都相信。”
她的笑很張揚,卻絲毫無損她的嫵媚。笑聲在沉悶的海面上回響,四周的墨雲沉了下來,暴雨似乎隨時要來臨。
郭敖看着她,又一次有了他早就已經有了很多次的感慨:
他無法看透她,永遠都無法看透她。
秋璇忽道:“其實還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郭敖:“……”
秋璇:“其實這個銅鼓是漏的。”
郭敖:“……”
秋璇:“水會越進越多,然後它就會沉下去。”
郭敖:“……”
秋璇:“哎,它真的在沉哎。真的!”
郭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