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天府之國,錦官城煙花勝地,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自古以來便是天下形勝之極。
成都府地內,錦江兩岸乃是人世間數一數二的紅塵風.流勝地,酒肆茶館,青樓畫舫,最是才子佳人、文人墨客歌詠酬唱之所。
只是此刻寒冬臘月,大雪紛飛,天地一派銀裝素裹,再不復那煙花巷陌、垂柳依依,倒也少了幾分景緻,添了一段清愁。
雖是天寒地凍,猶有才子佳人外出賞雪,詩詞歌賦不絕於耳。即便是大冬天,都能見到那些才子手執扇子,這所謂的才子風.流,有時候的確是只要風度不要溫度。
錦江岸畔望江樓——天下第一江樓,一幢氣勢非凡的五層沿江塔樓,樓高百尺,手可摘星。
自一排平矮的宅院鋪肆裡拔地而起,望江樓居高臨下,並且正好佔住了這錦江兩岸最好的地段,可鳥瞰整個錦江和成都府如畫的風光。
這望江樓乃是一酒樓,此刻正是晌午時分,四面八方的食客進出其裡,人影聯翩,絡繹不絕,生意端的是不錯。
此刻,望江樓足能容納兩三百人同時就餐的二樓,幾乎滿座,那十數個小二肩上搭着毛巾,手裡端着托盤酒菜,往來不絕,吆喝不斷。
而二樓東南角上有一櫃臺,一個遠望去姿色不俗的妙齡女子,正和兩三個師爺模樣的人物交代着什麼,時而有些錦衣貂裘的貴客上前向那位女子一陣拜暄恭維,那女子倒似身份不低。
是時,南來北往客齊聚一堂用餐吃酒,輕聲私談的、高聲喧譁的、猜拳行酒令的,甚而吟詩作對、唱曲兒的,百態紛呈,一副太平盛世之狀。
就在二樓西北角上一個靠着窗戶的小酒桌前,坐着一個扮相怪異的年輕人,年約二十,劍眉星目,鼻高額闊,面貌倒是不錯,但他一頭精神的短髮,卻與這世道格格不入。
這世道,女子高挽髮髻,男兒綰巾束髮,偏偏此人頭髮精短,好似拿着鋸刀齊齊割過一般。
再看他一身穿着,雖是長衫加身,但爲了禦寒,外面卻套了一件冬襖,一個年輕人如此衣着,與那鄉野老漢無甚二致,又焉有那等玉樹臨風之兒郎氣概?
怪異男子酒桌上只點了一碗麪條加一盅豆花,慢條斯理地吃着,再望望其他桌子上那些山珍海味、豐盛美食,不由嚥了咽口水,媽的,以後賺了錢,先到這裡海吃胡喝一頓!
這時,旁邊一張桌子上來了兩個食客,二人剛剛坐下,便聽其中一人說道:“劉兄,照你這麼說,這成都府錦江詩會,天下才子盡數慕名而來,趙某我才疏學淺,如何能闖入那三輪詩會、見到陳小姐啊!”說完,此人一聲嘆息。
“誒!趙兄何以如此垂喪而滅自己威風!”那劉姓讀書人勸解道,“以趙兄之才學,闖過詩會三輪自不是難事,但能不能見到你朝思暮想的那陳小姐,這個倒是有些變數!
“畢竟,聽說這陳小姐生的花容月貌,風流才子皆是君子好逑啊,我看,與其屆時和天下才子同場競技,以文求偶,倒不如趙兄先下手爲強——”說到這裡,劉姓書生四下一望,
放低聲音在趙姓讀書人耳前一陣低聲浪笑,“如此這般,生米煮成熟飯,那陳小姐哪還會去參加什麼詩會,怕是日夜等着趙兄上門去迎娶啊,哈哈哈……”
聽他二人一陣淺聲低語,那正在吃麪的怪異男子一聲輕笑,心想這兩個讀書人也忒是齷齪了些,作爲古人竟是這般一肚子壞水,爲了求偶連春藥都用上了!
又聽那趙姓讀書人嘆道:“劉兄有所不知,這陳小姐也甚是會刁難人,每次我欲見她,必要我作詩一首,且作詩的題目由她指定,可一時之間我哪有詩來?我已經吃了她三次閉門羹了!
“別說她給我指定題目作詩了,便是這望江樓須吟詩一首方纔可以登三樓,且由我任意取景爲詩,十步之內我都做不出來啊……”
此時,怪異男子已經吃完了麪條和豆花,一抹嘴巴,付給小二幾文錢,望了望那上三樓的樓梯口,幾個家丁正守在那裡。
怪異男子稍一沉吟,不就是做首詩嘛!老子高考是我們縣城的文科狀元,在大學導演系裡又研習漢語言文學和戲劇文學,寫寫唐詩宋詞和劇本,那還不是手到擒來!想到這裡,怪異男子邁步便走向那樓梯口。
怪異男子名爲筱羽,作爲千千萬萬的穿越大軍中的一員,他有驚無險地穿越到了這個名爲大炎的朝代。只不過,他不是魂穿而是身穿——這可要歸功於他脖子裡的那塊祖傳玉佩。
他本是現代社會的一個廣告導演,一日拍廣告時,一件道具砸了下來,正好砸在他頭上,鮮血染紅了他戴在脖子裡的玉佩,然後,奇蹟便就此發生了——這面兩寸大小、方方正正的玉佩突然產生了一股強大的吸力,然後,他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後,發現自己來到了這錦江岸畔、國號爲炎朝的古代世界。他還是他,身上毫無傷痕,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堪堪是,哪怕流再多的血到玉佩上,他也無法再通過玉佩回到現實世界。
只是,原本28歲的他,此刻在水中影子裡看起來像是回到了他二十歲的模樣,真是奇了怪哉。
不過,他那髮型卻沒有隨着穿越而與時俱進、若古代男子一般長髮綰巾,他頭上依舊還是一副精神的短髮!這可讓他在這個世界遭受到了不少鄙夷的目光。
來到上三樓的樓梯口,便見一小二攔在身前喊道:“客官,要上三樓?請看這!”
筱羽望望牆上貼着的一張告示:凡欲上三樓用膳及觀光者,須十步之內以眼前景物作詩一首,平仄對仗韻律皆須入眼!
樓梯上擋着三個身材高大的類似保安一般的家丁,盡數冷眼打量着筱羽,尤其是他怪異的頭髮,不時一聲譏笑。
上個樓吃個飯看看風景還要吟詩作對,也真是奇葩規矩了,不過想想這是詩詞歌賦對聯興盛的古代,這店老闆也肯定是個喜附風雅的文化人。得了,入鄉隨俗吧。
筱羽來到這個世界後,已經稍作打聽,這個世界自西漢末年王莽新政後,便和他前世的世界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岔流。
在他前世,王莽新政失敗了,可在這個世界,王莽新政成功了,王莽的新朝統治了華夏兩百年,然後便是什麼魏朝,陳朝……一直到現在的炎朝。
看看大炎朝人們的穿着服飾,再瞭解些天下大勢,這個大炎與他前世的北宋有幾分相似。人們同樣尊崇孔孟儒家學說,詩詞歌賦文風和體裁跟他那個世界如出一轍。
所有一切人文習俗風情禮數,皆和他那個世界的古代相似雷同,似乎只是朝代名稱不同而已。
十步之內作詩,而且只准吟誦眼前景物,這個倒挺考人的……筱羽稍一思索,沉吟起來。
這望江樓三樓,他是一定要上去的,不僅是三樓,還有那可鳥瞰整個錦江風月與成都府如畫風光的最高層——五樓,他也要上去。
要在這個古代世界實現他的導演大計,登上這成都府最佳觀景地——望江樓,在他穿到這個世界三天來,早已成了他計劃的一部分。
先登高“拍”一部這錦江兩岸的風光片,不用編劇,不要演員,這個成本最小,然後拿着風光片,再去找梨園,便也有了談判的資本。
看着眼前這張吟詩方可上樓的告示,筱羽在腦海裡搜騰起詩句來。
這酒樓掌櫃定然知道天下文章一大抄,若是來個人十步之內吟出一首詩,誰知道是他自己所做,還是他抄來聽來的?
而以眼前景物應景做詩,則較爲有效地避免了這個漏洞,文人騷客便是想作弊也作不了。
且說那小二見筱羽穿着打扮怪異,一副沉思不得解之狀,目光便甚是不屑,揮揮手道:“做不出便趁早下去,看你這樣子也吟不出一首詩來,要上三樓,你再多去讀兩年書罷!”
你個狗眼看人低的傢伙,筱羽一聽便不樂意了,啐道:“小二哥,我能輕鬆吟一首詩的那會兒,你還只會淫一手溼呢!你把耳朵豎起來,給我聽好了!”
這小二哪聽得懂他這吟一首詩和淫一手溼的區別,見他要吟詩了,便也仔細聽了起來。
筱羽當即走出三步,高聲道:“我這隻走出了三步,你再睜大眼睛看好了!”
四面用餐的客人見到一個打扮怪異的年輕人要吟詩上三樓,熱鬧起來,紛紛起了哄,畢竟在這古代,附庸風雅者衆,人人都愛吟上幾句,早有人喊起來:“這公子看來才學甚高啊,才走了三步就有詩了!”
筱羽一陣搖頭晃腦,故作深沉,當即吟道:“白日依山盡,錦江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這關於登樓的且又蘊含哲理之詩,前世最負盛名的不外乎便是唐代詩人王之渙的這首《登鸛雀樓》了。而這個世界沒有唐代,自然也沒有王之渙這號詩人。
既然規定要應景之作,筱羽拿來將之改頭換面一下,極爲貼合這登望江樓賞錦江之意境。
“嗯,好詩好詩!尤其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兩句,更是難得佳句,頗有蘊理,發人深思!”
“是啊,這兩句詩一出,這許多年登上三樓者所做之詩盡數黯沉了下去……”
“好詩,好意境!這位公子的確才學不淺……”
圍在四周之人紛紛捋須讚歎起來,望向這身着怪異的公子,先前雖心存鄙夷,但此時卻也青眼有加,畢竟,這是一個以文論人的文風興盛時代啊!
且說那小二見這粗鄙之人果然做出了詩,而且十步裡還只走出了三步,不由瞪圓了眼睛。
再聞聽周圍一片叫好之聲,不由面上一燙,神情便也有了兩分恭肅,當即道:“既如此,煩請公子將此詩寫出來留爲紀念,然後你便可上得三樓——”
“且慢!”驀聽一男子粗獷之聲傳來,便見一個身材高大、身着鎧甲戰袍的年輕人走過來,此人器宇軒昂,相貌堂堂,一手挎着刀,一手握着一酒杯,
“憑此指鹿爲馬、胡謅妄語之詩,焉能上得望江樓三樓?不忒也辱沒了望江樓‘天下第一江樓’之名望?”
便是在衆人交口稱讚聲中,驀地殺出這位武將打扮之人的一聲駁斥,周圍之人盡數驚駭,一時鴉雀無聲。
“喲,原來是成都將軍府尹將軍!早聞聽尹將軍不但軍功卓著,還是一位才子儒將……”旁邊有相識的人,已經上前和這位尹將軍恭維起來。
“哦,是尹將軍啊,怪不得有這等膽識氣魄,果是才華橫溢啊……”
“尹將軍,請問這位公子三步之內吟出的詩有何不妥?還請尹將軍爲我等小民分解分解……”
看來是個喜歡附庸風雅的兵痞子,吃飽了撐的來管人閒事了,想到這裡,筱羽向這位尹將軍一抱拳道:
“尹將軍貴人雅量,又是軍務在身日理萬機的,何必與我一個閒人較勁呢?不就吟首詩嘛,大家這等認真做甚?咱們該吃吃該喝喝該幹啥幹啥,我這便上樓了,回見……”說罷便打個哈哈,要爬上三樓。
這尹將軍見眼前人一身怪異穿着,尤其是他頭髮精短,不扎不束,又是一副嬉皮笑臉之狀,是而甚爲厭惡,也不管他言辭恭維,一聲冷笑道:
“上三樓?憑你這等不入流的秀才學問,也莫要出來丟人現眼了,洛大小姐這望江樓三樓,豈是你這等有辱讀書人斯文的鄉野刁民能上去的?”
說罷,他向那三個擋在樓梯上的家丁一示意,幾個家丁很是聽話地擋住了筱羽的去路。
我擦,老子不就是整首詩上個樓嘛,又沒有斷你財路,搶你老母,你這麼義憤填膺幹啥?
看來你這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壞我好事吧!罷罷罷,今兒估計是不得善終了,你既願自取其辱,我管你是什麼將軍元帥的,到時可莫要怪我!
聽他言辭裡帶着個什麼“洛大小姐”,當下,筱羽淡聲道:“我一個鄉野小民出來丟人現眼倒不是什麼大事,怕就怕那些吃着朝廷皇糧軍餉的官匪,不務正業,在這酒樓裡花天酒地、調戲民女、禽獸不如啊!”
那尹將軍被他堵得一愣,似乎從未有人敢如此對他說話,面色瞬時漲紅,四下一望,見圍觀之人甚多,也不好發作,喝道:“你這刁民,待我好好把你這荒謬之詩駁上一駁,我若駁倒了你,你便——”
“我還真想知道我那詩指鹿爲馬、胡謅妄語在哪裡!尹將軍,你若駁倒了我,我便是你爺爺,我若駁光了你,你便是我孫子!這約法可好?”筱羽一臉輕鬆地望着他。
他語速飛快,以至大多數人都只記住了後面半句,那尹將軍便也爽快地答道:“好!”
不料,此人畢竟不是俗人,很快便也反應了過來,怒道:“你這賊子恁地消遣我,若非本朝不殺文人,我早一刀結果了你!我若駁倒了你,你便跪在地上連喊我三聲爺爺;你若一一將我駁光,我則喊你三聲爺爺,如何?”
“唔,好吧,那就請尹將軍趕快來駁我這首詩。”筱羽眉頭一皺,“只是小民很是不心安啊,長這麼大小民還真沒當過爺爺!”
尹將軍怒不可耐,心想讓你這臭小子先嘴硬去,待會若不叫爺爺,看將爺我如何料理你!
當即他冷聲道:“我說你這詩指鹿爲馬,那句‘錦江入海流’豈不是指鹿爲馬麼?我蜀州地域,遠距大海何止萬里,這錦江雖博大,卻不過十數裡,焉能‘入海流’?你當這錦江是黃河麼?你這不是指鹿爲馬又是甚?”
他這一說,周圍便有人連連點頭,這尹將軍說的貌似有道理啊,錦江只不過流經成都府地內,何以入海?
筱羽一聲冷笑道:“鼠目寸光,惟坐井觀天之輩耳!古人言,天上衆星皆拱北,世間無水不朝東。這錦江乃是蜀州岷江支流,岷江又歸入長江,滾滾長江東逝水,一江浪花到東海!我詩言錦江入海流,可有錯?”
此言一出,滿堂之人面面相覷,沒想到此身着怪異的小子滿口道理,似乎甚是見多識廣,博學多才。
這年代,交通極不發達,古人除非發配邊疆、貶謫異地、進京趕考等,極少出遠門、攀高山,涉大江大海。
是以他們對江河湖海、山川地理的概覽並不詳知,這短短的十里錦江,紅塵風.流勝地,讓這些文人墨客如何能想到,其最終的流向,竟然是大海?
尹將軍仍在狡辯:“我蜀州距海崖萬里,你一個鄉野山民,如何得知錦江流入到了大海,我看你是滿口胡言——”
“我不僅得知這錦江最終流入大海,而且,我還得知蜀州距離東海,也不過三、四千裡而已,哪來上萬裡!我嘗自東海乘船,溯長江而上,是以明瞭的很!”
筱羽說到此,白了那尹將軍一眼。媽的,川省至沿海不過兩千來公里,有你們說的萬里這般誇張麼?
“這、這個……”尹將軍見筱羽一臉無謂之態,心下一慌,心想這野人莫不準真從東海沿江而至成都府來過?
當下一正神色道:“罷罷!我再說你這詩之胡謅妄語!你這首句‘白日依山盡’,諸位好好看看,此時大雪紛飛,天地蒼茫,何來日頭?我成都府乃天府平原之國,你一眼望去,哪裡又有山?
“你這野人倒是說說看,這夕陽落山之景,你倒是從哪裡看來?這要上得望江樓三樓,須以實物爲景作詩,虛構景物斷然不能上樓!你這豈不是胡謅妄語,焉能上樓?諸位,尹某說的可有理?”
“誒!對啊,我等只爲這首詩的後兩句驚歎,卻未得辨思首句,這首詩即便後兩句再是驚爲天人,但因這首句胡謅妄語,以至瑜不掩瑕啊!”周圍有些騷人喊了起來。
“嗯,倒還真是,這鵝毛大雪下的,哪來太陽,這天地銀裝素裹,哪裡又有山?尹將軍果然是慧眼獨具,明察秋毫啊……”
滿堂絕大多數人,此刻都站向了尹將軍一邊,畢竟這一句無論如何理解,描述的都是一副夕日落山之景!
這身着怪異的公子若不能說出個所以然,光憑着這一句,他便上不了三樓——按吟詩上樓規矩,必須以眼前實景爲吟誦對象,否則,誰知道你吟出的詩是不是你的舶來品。
這望江樓素有“天下第一江樓”之稱,按照這望江樓主人的規矩,要上三樓,甚至四樓,五樓,沒點真才實學那還是趁早走人罷!
此時的筱羽,腦子飛速轉動,媽的,看來還真是被人揪住了小辮子!不就一句詩麼?何必這般認真?
畢竟他吟來的這首詩,除了把“黃河”換成“錦江”外,再未改動過王大詩人的絕句了,可眼前這幫迂夫子竟渾然不顧這首詩整體上的磅礴意境與深層哲理,倒一個勁地盯着首句發難,着實讓他無奈!
不過仔細想想古人治學的嚴謹態度,他倒也不覺奇怪了,想到那古人做詩“推敲”之典故,他此時吟出的“白日依山盡”的確是漏洞百出,是以被這尹將軍毒眼看破,被衆人羣起而攻之。
可我是誰?我一個精於世故變通、多活一世的現代人,莫不成要在這幫只知道之乎者也的讀書人面前繳械投降?跪地求饒喊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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