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在多麼廣闊的戰場上,真正決定勝負的永遠都是最關鍵的那一個點。
不管擁有多少兵力,真正具有扭轉乾坤之力的永遠都是少數的核心精銳。
當戰鬥雙方的核心主力相遇的那一剎那,彼此之間都已心中雪亮:真正的對手就在眼前。
已是辰時末刻光景,太陽已經升起來兩竹竿子那麼高了,或許是因爲“假陰天”的緣故,天上的日頭顯得有些昏暗,就好像一個奄奄一息即將熄滅的火球。
雖然溫度在逐漸升高,但卻自有一種肅殺的陰冷之氣。
這種冷不是來自於陽光的照射,而是來自於內心。
沒有溫度,死一樣的陰冷,就好像是深處一個巨大的墳墓,天上的日頭則更象一盞雖然能夠帶來光明卻沒有絲毫溫度的長明燈。
整個戰場就彷彿是個巨大的墓穴!
大戰在即,彼此已完全進入對方的視野,在這種臉貼着臉的距離上,不管什麼樣的陰謀詭計都註定只是一個笑話,只有最單純的戰鬥力纔是勝負的關鍵。
不需要運籌帷幄,不需要機動靈活,只需要直接碾壓過去,消滅對手。
戰鬥已經到了最直接最粗暴的程度。
一路摧枯拉朽主動殺入重圍的明軍不到八千人馬,分成兩個相聚極近的部分。
清軍的兵力稍多一些,約莫一萬一千上下,首當其衝的是近八千主力辮子兵,還有個不滿員的蒙古旗墊在後腰上。
單純從兵力上來看,雙方可謂旗鼓相當,就算是清軍人數略多,也沒有多到哪裡去。
至於說分佈在前後左右四面八方的左部人馬,根本就沒有計算在內。
對於真正的精銳而言,那些烏合之衆根本不值一提。
獅虎相搏之際,旁邊的兔子根本就不敢上來。
阿濟格一眼就看出了對手的主力,那些排在正前方的火銃兵纔是明軍的精銳核心,至於側後那些同等數量的明軍,則明顯遜色了很多。
三四千人馬,在面對強敵之時,竟然沒有絲毫調動的跡象,而是始終保持着一成不變而且不緊不慢的速度,持續往前壓制,這就說明對手早已做好決戰的準備。
幾千人馬,這不是一個小數字,卻沒有明顯的聲音發出來,就好像是一座沉寂的山峰,光是這份沉穩和從容就足以證明對手的心理素質已堅韌到了何種程度。
對手真正的主力只有四千不到的樣子,己方的主力辮子兵則有近八千之數,兩倍數與敵人,足夠了!
以前的戰鬥雖然錯綜複雜讓人眼花繚亂,但那不過是暖場的摺子戲,真正的大戲纔剛剛開鑼。
“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這麼強勁的對手了,這必然就是殘明最後的精銳!”自言自語般的嘟囔了一句:“光是這個軍容,就比昔日的關寧鐵騎要厲害的多。”
大明雖已腐朽沒落,終究是個老大帝國,三萬裡河山億兆生民,就算是爛到了骨子裡,終究還會有些精華部分保存下來,也許這就是大明帝國最後的輝煌了吧。
這支軍隊能以摧枯拉朽之勢屢屢擊敗左部人馬,對於阿濟格來說一點都不稀奇,因爲他曾經打出過比這更輝煌更誇張的戰績。
時至今日,阿濟格對眼前的對手已經不再陌生了,甚至早就知道了對手的套路:從表面上,這樣的對手只不過是倚仗火器的犀利,其實那隻不過外行的說法。
阿濟格不是沒有遇到過明朝的火器兵,真心沒有什麼好稀奇的,真正的強兵從來就不在於器而在於人,強兵的基礎是紀律嚴明令行禁止,強悍且又堅韌的士兵纔是取勝的根本。
對手的士兵很強,絕對超過所見過的每一支明軍。
阿濟格看了看自己的隊伍,這同樣是一支百戰百勝的強兵。
按照清軍的建制,一個標準旗的辮子兵在七千二百到七千五百之間,八千人的規模已經把自己的親衛隊計算在內了。
這八千人馬,全都是從關外帶過來的老底子,無一不是最傑出的戰士,擊明破闖身經百戰,無論是裝備還是士氣都是上上之選。
這八千人馬當中,有四千五百人出自當年的鑲黃旗,其中甚至還有少數努爾哈赤時代的老兵,都是從關外的屍山血海中翻滾過幾個來回的精銳。
烏黑油亮的辮子已盤到了頸中,帶着那種老式的滿洲軟盔,着皮甲持砍刀揹負弓箭,這纔是傳統關外健兒的標配。
至於說多鐸那種披重甲的戰兵,則是後來變異出來的軍種了。
和多鐸軍中的主力辮子兵相比,這樣的士兵雖然防禦力稍弱,但卻更加機動靈活,充滿了咄咄逼人的進攻慾望。
只有烏龜纔會反覆堆砌防禦能力,獅虎從來就不在乎防禦。
騰騰殺氣瀰漫開來,充斥四面八方,天地之間一片肅殺,阿濟格下意識的握緊了手中刀。
這把是他十六歲那年親手打造出來的武器,雖然不怎麼沉重但卻比一般的砍刀更加狹長,看起來就好像是蒙古樣式的斬馬刀,帶着一個明顯的弧度。
在他十九歲那年,因爲征戰蒙古有功,父汗努爾哈赤曾經賞了他一柄金刀。
那把刀鑲金嵌玉十分華貴,但阿濟格還是覺得自己親手打造的這把刀更順手,用的更習慣。
這把樸實到了極致的戰刀確實平平無奇,纏繞在刀柄處的銅絲因爲長年累月的持握和汗水的浸潤,已變得像金子一般閃亮。
這把連鞘都沒有的戰刀,與其說是阿濟格的武器,還不如說是他的夥伴,是一種心理安慰。
那種無比熟悉的手感總是能讓他感到萬分平靜,就好像一個生死相隨的夥伴。
虛虛的劈砍了幾下,刀刃斬破空氣產生的細微之聲讓阿濟格再次找回了少年時代的熱血,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猛然把戰刀高高揚起,發出了高亢的戰鬥命令:“瓦速促那!”
在老滿洲語當中,瓦速是全部的意思,同時包含着“一切”“所有”的寓意,促那則只有一個最單純的含義——殺!
這一聲呼喊彷彿驚雷,瞬間就把沉寂肅穆的氣氛撕破。
數千名躍躍欲試的辮子兵,就好像是一羣鬆開了鎖鏈的猛獸,紛紛涌動起來。
“促那——促那——促那——”呼喊聲此起彼伏,在空曠無遮的天地之間激起陣陣迴響。
清兵以整齊的節奏用武器拍打着薄薄的胸甲,萬千人齊吼,聲勢驚心動魄。
一上來就猛衝猛打,勇則勇亦,卻不是最實用的殺伐之道。
阿濟格的這支精兵,並不急於前衝,而是保持着一個非常緩慢的速度,就好像面對猛虎的獅子一樣,謹守着自己的節奏。
陣前衝鋒,體力至關重要,對於路途長短的把握需要綜合各方面的因素。
衝的最快並不意味着最強。
在最合適的機會發動最合適的衝鋒,才能實現最強大的殺傷。
阿濟格仔細計算着,在計算對方火炮射程的同時,也在計算自己的弓箭射程,從中選擇一個最優的機會。
高高舉起的戰刀猛然落下,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烏顏!”與此同時,蒼涼的牛角大號猛然吹響。
這個聲音就好像打開了一個閥門,緩慢前進的清軍頓時就成了滾滾向前的洪流,邁開大步不顧一切的向前衝鋒!
最多隻間隔了三個呼吸的時間,悠遠蒼涼的牛角大號聲中猛然出現了一個清脆的音節。
那是竹哨的聲音。
清亮而又短促的哨聲,就好像是在宏大的交響樂中添加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顯得有些突兀卻一點都不刺耳,還帶着沁人心腑的餘韻。
餘韻未消之際,猛然傳來一陣陣轟鳴。
就好像是從遙遠而又空曠的山谷中傳來的悶雷,夾雜着隱隱的嗡鳴。
開炮了!
一百多門火炮依舊分成四個矩陣,卻是一次早就標註好開炮諸元的齊射。
這個時代最密集的炮火第一次以最直觀的方式呈現在世人面前。
沉悶的轟鳴瞬間變得尖銳,旋即化爲一片密密麻麻的爆鳴,在低空中拖拽出一條條淺色的軌跡,在落地的瞬間又化爲一道黑色的煙柱沖天而起!
衝鋒陷陣是最直接的血肉相博,之前必須懸紅掛彩。
在這種事情上,阿濟格從來都不吝賞賜,金銀珠玉男女奴隸之類的傳統賞格就不必說了,還公然做出承諾,只要是衝過去,哪怕沒有斬獲敵人首級,也可以跑馬圈地世世代代享受富貴榮華。
高的讓人頭暈目眩的賞賜不過是錦上添花的玩意兒,真正起到決定作用的依舊軍心士氣。
對於這些最精銳的辮子兵而言,百戰百勝的驕傲纔是他們最大的本錢。
一路席捲橫掃大半個天下,幾無一合之敵,集體榮譽感和非常高亢的驕傲本身就是戰鬥力的一部分。
在經過刻意的提振之後,士氣已滿滿盈盈的爆棚了。
辮子兵們知道所遇到的是一支勁旅,而不是以往那種一觸即潰的草包。
這是真正的對手!
獅虎相搏之際,完全就是針鋒相對,一上來就打出了生鐵撞頑石的剛猛。
雄壯的吶喊聲彙集在一起,彷彿千萬只從遠古時代走出來洪荒猛獸在同時咆哮因爲早就知道對手的火器犀利,尤其是以炮火開路的前置攻勢異常猛烈,阿濟格專門作出了具有強烈針對性的部署:楔形陣線!
將最具攻擊力的辮子兵排列成爲三個巨大的楔形,而不是傳統樣式的橫隊或者是密集方陣,如此一來就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炮火的殺傷力。
雖然對手的火炮密集連綿,但真正的殺傷效果卻大打折扣。
在這個時代,四百多近五百步的直線衝鋒距離已經算是非常漫長了,會對辮子兵的體力形成很大的消耗,但卻在承受範圍之內。
延長攻擊半徑,可以在更遠的距離上發動衝鋒,這就是輕甲步兵的好處了,而多鐸的重裝步兵則完全不可能在這樣的距離上直接發起衝鋒,那意味着必須承受更多的炮火。
四百多步的直線距離其實並不算遠,整個接近過程完全可以壓縮到十個呼吸的時間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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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頂着猛烈的炮火奮勇前衝,就算是有人被轟成了漫天飛舞的碎肉也毫不在意,八旗辮子兵的戰鬥意志之頑強可見一斑。
四五百步的直線距離並不需要完全通過,當雙方的間隔在一百二十步以內的時候,就已經算是正式撞上了,因爲這不僅僅只是弓箭的覆蓋範圍,同時還是短兵相接之前的最後時刻。
冷兵器時代的戰場上,刀槍並舉面對面的砍殺永遠都是最主流的戰鬥方式,直接呈現在眼前的生死瞬間會對每一個士兵形成強大的心理壓力。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一支軍隊的戰鬥力到底如何,就會在此刻完全顯現出來。
人畢竟不是機器,是有感情的,當敵人舉着看到衝過來的時候,產生畏懼心理是最本能的反應,會不會因爲驚慌而產生混亂完全取決於戰場紀律對每一個個體的約束程度。
即便是在這樣的距離上,面對如同怒潮一般衝鋒而來的辮子兵,那些過分年輕的學生們依舊不爲所動,就好像那根本就不是生死立盼的可怕對手,而是微不足道的和風細雨。
學生們的隊形沒有絲毫散亂,甚至沒有哪怕一丁點的驚慌,而是依舊邁着整齊的步伐,保持着一成不變的速度,用整齊劃一的動作端起了火銃,對準了瘋狂衝擊而來的敵人。
沒有驚天動地的吶喊,沒有震耳欲聾的咆哮,一切都在沉默中按部就班進行,就好像是一個個沒有生命沒有情感的機器——專爲殺戮而生的機器。
“好兵!”遠處的阿濟格通過千里眼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忍不住的暗暗讚歎了一句。
隨着一陣密集卻又整齊的槍響,學生們已經完成了首輪的抵腰齊射。
在過了不到兩個呼吸的時間之後,密密麻麻的弓弦顫動之聲彙集成一個可怕的嗡鳴,衝上高空的箭矢彷彿綿綿密密的雨點子,爬升到了極限之後又瞬間落下,白茫茫的箭鏃閃耀着嚇人的寒光倏然而至。
密集箭雨,亡命衝鋒,配合默契渾然一體,這就是整個冷兵器時代最傳統的戰鬥方式!
作爲這個時代最強悍的軍隊之一,八旗戰兵和剛剛粉墨登場的新生力量相互撞擊,迸發出最璀璨也最亮眼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