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魏博的“牙兵”已是全部殺到,“帥”字旗下一個全身鐵甲的將軍,正在馬上揚鞭,指着那輛裝滿珍寶的車子哈哈大笑。
華宗岱一躍而出,說道:“這是田承嗣的兒子,咱們擒賊先擒王!”華劍虹這才明白了父親的用心。
要知魏博“牙兵”有數千之衆,即使華宗岱武功多好,如果不能殺退這數千“牙兵”,只有擒了他們的主帥,纔有希望可以解圍。
華宗岱帶領女兒,闖入亂軍之中,逢隙即鑽,儘量避免交戰,倘若實在闖不過去,這才施展大摔碑手的功夫,把擋道的武士摔個頭破血流。
田悅手下將士譁然大呼,說時遲,那時快,華宗岱已是闖過他的第一道親兵防線,殺到田悅馬前距離不過十數步了。
田悅身邊的一個軍官驀地一聲大吼,跳下馬來,喝道:“好狂的強盜,敢小覷我軍中無人麼?”
這軍官用的兵器十分古怪,是個獨腳銅人,打出來呼呼風響,是大鐵錐家數,但銅人的手指,卻又是指着對方穴道,好像這銅人也是活的,捏着兩支點穴撅一般。大鐵錐是重兵器,而點穴則要用靈巧的手法,如今這軍官用的獨腳銅人,卻使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兵器性能,剛勁輕巧兼而有之。饒是華宗岱武學深堪,見多識廣,也不禁暗地皺眉,心頭一凜:“想不到田承嗣手下也有如此能人!”
華宗岱未知虛實,不敢硬接,身形一晃,閃過一邊。那獨腳銅人指東打西,倏地變了方向,來點華劍虹穴道。華宗岱衣袖一帶,將女兒輕輕的帶過一邊。信手搶了武士的一支長矛,一招“蒼龍出海”,疾的刺出,只聽得“咔嚓”一聲,銅屑飛濺,火花點點。華宗岱的矛頭折斷,銅人身上,也傷痕斑駁。原來就在這一瞬之間,這支長矛已在銅人身上戳了十六八下。
華宗岱試出對方的功力竟然與自己不相上下,不過對方卻佔了兵器的便宜。華宗岱心裡想道:“要是我有判官筆在身,倒可以與他一鬥。如今雙手空空,且又是敵衆我寡,要想勝他,可就難了。”
那官軍喝道:“好功夫!”銅人一收即發,又是橫掃過來。
華宗岱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看看我的打穴功夫!”驀地將長矛拗斷,拿了一小段矛頭在手中一捏,把手一揚,那段矛頭已化作十幾塊碎鐵,華宗笛就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將鐵碎撒出,當作了打穴的暗器,霎時間便似冰雹亂落,帶着刺耳的嘯聲!
那軍官見了華宗岱抖露的這手功夫,也不由得心頭一震,急忙把獨腳銅人,舞得個風雨不透,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但還是有兩塊碎鐵,他未能打落,從他的頭頂飛過去,將田悅跟前的兩個衛士傷了。這兩個衛士都是有護心鏡的,但還是給碎鐵擊破,傷得血流滿地。田悅嚇得面如白紙,連忙縱馬逃避。
那軍官哼了一聲,道:“你可是筆掃千軍華宗岱麼?”
華宗岱道:“你可是雪山老怪的弟子北宮橫麼?哼,哼,可惜了你這副身手,卻做田承嗣的鷹大!今日我是寡不敵衆,有種的咱們約期再單打獨鬥一場。”
原來雪山老怪乃是三十年前與華宗岱師父齊名的一個介乎正邪之間的魔頭,華宗估知道他有這麼一個弟子,不過兩人以前從未會過。待到見了對方的功夫之後,才猜出對方的來頭。
北宮橫道:“我隨時在節度使衙門候駕。”他如此說話,已是露出怯意,不敢爽快答應與華宗岱約個無人之處單打獨鬥。
華宗岱冷笑道:“諒你也不敢。虹兒,咱們走!”
北宮橫心道:“華宗岱內功已臻化境,非我所及。看來只有我師弟下山,才能勝得他了。”
原來北宮橫師父已死,他師父只有一個兒子,年紀比他幾歲,但因自小就跟父親練武,父親傳授兒子,當然特別用心,是以師弟的功夫要比他這個當師兄的高明得多。
北宮橫不敢去追華宗岱,裝作要去保護主帥,匆匆忙忙走開,華宗岱也帶着女兒,再次殺出重圍。
華劍虹道:“爹爹,擒不了田悅,咱們怎麼辦?”
華宗岱道:“把他們接應出來。”華劍虹道:“那一車財物那輛車子,此時已給田悅的手下駕走,正在大隊騎兵保護之下,離開戰場。但鐵錚兄妹與展伯承三人還是陷在包圍之下,也未曾匯合。
華宗岱嘆口氣道:“救人要緊,失了的財物以後再說吧。”
知道有北宮橫在田悅身邊,擒賊擒王的計劃是行不通了,目前只有希望能殺出重圍而已。
幸而北宮橫不敢離開田悅。華宗岱殺開一條血路,先去接應鐵錚。他知道女兒最關心的是鐵錚,而且鐵錚的處境在被困的三人之中也是最險。
尉遲俊在包圍圈的最內一層,聽得外圍士卒的呼喊,知道有敵人殺進。他是慣經陣仗的將軍,立即指揮手下得力的武士擺成方陣,增強防禦,他本人仍是不慌不忙的對付鐵錚已。
鐵錚激戰了大半天,早已氣力不加,尉遲俊一見有機可乘,當即便是一招殺手神鞭,霍地向鐵錚捲去。他是意欲擒了鐵錚,作爲人質,再鬥強敵。
眼看尉遲俊這一鞭有如狂風掃葉,就要卷着鐵錚的身子,忽聽得“呼”的一聲,一團黑影端的似從天而降,恰恰替代了鐵錚,被他的長鞭捲上。原來是華宗岱活擒了一名武士,拋擲進來,替鐵錚解了這招。
尉遲俊被華宗岱這個惡作剮弄得啼笑皆非,又驚又恐,說時遲,那時快,他剛剛甩開了這個武士,只聽得又是“呼”的一聲,這回是華宗岱自己從衆武士的頭頂飛過,跳進內圈來了。
急切間尉遲俊哪裡看得分明,只道敵人又是重施故技,將他的手下拋進來。尉遲俊罵了一聲,迴轉鞭梢,想要避開,並側襲鐵錚。華宗岱怎容他避開?凌空一抓,己是把他的鞭梢抓住。
華宗岱大喝一聲“撒手”,尉遲俊只覺虎口如割,果然應聲便倒,長鞭脫手飛出。
尉遲俊手下忙着將他扶起,擁到他身邊保護。華宗岱志在救人,也無暇去傷害他。尉遲俊受傷,陣勢已亂,華宗岱帶着鐵錚,從容殺出。
包圍展伯承與鐵凝的那隊官兵,其中並無尉遲俊這般的高手,可是卻有數十名披着重甲的“藤牌兵”在內。
田承嗣的“芽兵”是軍中精銳,而這“藤牌兵”又是“牙兵”的精銳,身披的重甲,刀槍不入,一手持刀,一手舞牌,最適宜於陣地上要活捉俘虜的包圍戰,缺點則是身披重甲,跳躍不靈。
華劍虹與鐵錚並肩殺進,碰着了藤牌兵,利劍刺在他們的身此只聽得當當聲響,那些藤牌兵絲毫無損,仍然一排排的推擠過來。
華宗岱道:“待我破他!”奪過了一文鐵槍,唰唰幾槍,每一槍都是刺着一個藤牌兵的膝蓋,藤牌兵雖然披着重甲,卻怎禁得住華宗岱的內家真力,膝蓋關節部位被鐵槍刺着,登時都站立不穩,跪倒地上。
藤牌兵是一排排向前推進的,只倒下了幾個,立即便變成戰的絆腳石,登時陣形大亂,有許多藤牌兵收不住腳步,前面剛給絆倒,後面也跟着倒了。
華宗岱衝開了一個缺口,不怎麼費力已把展伯承與鐵凝接了出來。
鐵凝感激得很,說道:“華姐姐,多虧你們父女了,請你一定要做我的客人。”華劍虹道:“這本來是我們連累了你的,咱們同舟共濟,理所應當。如今尚未衝出包圍呢,還不能歡喜得太早,我們是要到貴寨拜訪的,脫險之後再談吧。”
田悅手下的“牙兵”有數千之多,鐵錚等人只是衝出了小包圍圈,四周圍還是敵人。不過數千人總不能在一個小地方擠壓,出核心之後,可以供他們活動的範圍則是較大了。
鐵錚等人都已相當疲乏,要殺出去亦非易事。殺了出去兩條腿只怕也跑不過追兵的馬匹。鐵錚想到此層,說道:“咱們可以先找坐騎。”他們三人的坐騎都是素經訓練的駿馬,從前秦襄送給他們的父母的。
三人撮脣長嘯,他們的坐騎聽得主人呼喚,也發出嘶鳴呼聲,原來田悅手下的一班武士,識得這是千金難買的三匹駿馬,早已搶了去準備獻給田悅。
但這三匹駿馬只知服從主人,不肯陌生人騎的,那些武士騎不動它們,只好用蠻力牽着走,走得還不很遠。它們聽得主人使喚,要跑回來,踢翻了兩個武士。其他武士,連忙合力將它制服。
就在此時,忽見軍中分成兩隊,一隊保護田悅離開,另一隊卻以北宮橫爲首,又向着他們所在之處殺來。
原來田悅見寶車己經奪獲,此來的主要目的已經達到,因爲不放心讓手下押解寶車,是以率領一部分隊伍先行回去,卻令北宮橫率領剩下的牙兵捕“盜”。田悅來時帶領了這許多牙兵來準備碰上大批“強盜”的,哪知和他們對敵的只是四少年男女和一個大人,當然無須再用那麼多人對付他們了。雖然華宗岱的武藝高強,也頗出他意料之外。
田悅離開之後,北宮橫倒是少了一重顧忌,心裡想道:“單打獨鬥,只怕我多半不是華宗岱的對手。趁此機會,將他除了也好。
雖然難免爲江湖好漢恥笑,但我這是奉命行事,大有藉口可以不遵江湖規矩。對,就是這個主意!”
華宗岱道:“你們先走,我來抵擋追兵。”鐵凝年紀最小,激戰了半天,比她哥哥更爲疲乏,心中想道:“你倒說得容易,我可是連跑也跑不動了。”但她也是個倔強的姑娘,可不願在人前示弱,當下,咬了咬牙,說道:“哥哥,咱們闖!咱們拼!”心想:“即使跑不動,也決不能叫人看輕了!”
心念未已,只見華宗岱有如餓虎擒羊,一個起落,撲翻了兩個牙兵,奪過了他們手中的長矛。“呼呼”兩聲,兩文長矛一齊擲出。普通暗器,最多不過在百步之內傷人,他這兩支長矛,卻直飛出半里之外,那兒正有一班武士在企圖制服鐵錚他們的三匹坐騎,這兩支長矛擲得奇準,便似兩道催命符似的,恰恰從兩名武士的後心插入,前心穿出!
北宮橫大怒,拍馬趕來。華宗岱不慌不忙,轉眼之間又奪了兩支長槍兩支大戟,長槍飛出,又殺了兩名伏馬的武士,另外那兩支大戟則向着北宮橫飛去。北宮橫揮舞銅人把兩支大戟打斷,可是他胯下的戰馬,一條腿亦已傷着,倒了下來。
北宮橫飛身下馬,來追華宗岱。大隊騎兵,也跟着他衝殺過來。
那一班武士被殺了四人,餘衆紛紛躲避,鐵錚他們的坐騎無人管束,登時向着主人,飛奔回來。
鐵錚等三人得回坐騎,喜出望外。照鐵錚的意思,本來還想等華家父女一同走的,華宗岱已是連連揮手,叫道:“快跑,快跑,避開驛道,日後我自會來尋找你們。”
鐵錚一想,華宗岱身具絕世武功,不在他師父空空兒、父親鐵摩勒之下,憑他這身武功,料想可以保護女兒殺出重圍。他們三人差不多都已筋疲力竭,留下來也幫不了他們父女什麼忙,甚至反而會變成他們的累贅,倒不如聽從華宗岱的主意,先殺出去。
鐵錚道:“好,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華老前輩,後會有期!”他們的坐騎都是久經訓練的戰馬,不須主人驅策,自會光選擇敵人比較稀疏的地方逃跑。
華宗岱也向着他們逃跑的方向殺出,不斷奪取敵人的槍矛,着殺追趕鐵錚的騎兵。他們的坐騎跑得快,不多一會,已是跑出峽谷,擺脫了追兵。
鐵錚等三人一口氣跑了二三十里,天色已是入黑時分,這才策馬緩行。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月亮已經升起,卻不見華宗岱和他的女兒蹤跡。
鐵凝嘀咕道:“怎地還不見他們?華老前輩不是叫咱們避開大道的嗎?他應該想得到咱們是抄這條小路的。咱們已經放慢坐着等了這許多時候,以他們父女的輕功,照理也應該趕到了。”
鐵錚道:“華老前輩說過日後纔到咱們山寨來的,也許他突破之後,另走一條咱們不知道的小路去了。華老前輩神功絕世,應不至於不能脫險的。”話雖如此,心中也不免忐忑不安。
展伯承道:“咱們找個地方先歇歇吧,人不疲馬也累了。”
鐵凝笑道:“誰說人不疲?你不提起還好,你一提起,我可已是覺得又渴又餓了。餓還好受,大半天滴水不進,喉嚨卻似要冒出煙來一般,難過死了。”
鐵錚道:“好,咱們今晚就在這座林子歇宿吧。”三人之中,他的內功較厚,但緊張一過,亦覺疲累不堪。
進了樹林,他們先在一道山溪邊停下,人和馬喝了一頓清水,精神稍稍恢復。
鐵凝把頭浸入水中,抹了一把臉,理好頭髮,笑道:“好舒服,好舒服!但現在不渴了,肚子可又餓啦。”
他們的運氣還算不錯,不久就捉到一隻黃麋。展伯承是在山中長大的孩子,熟悉各種野果,又採摘了許多可以供入食用的野果。
回到原處,只見已經燃起一堆火,鐵凝卻在篝火旁邊盤膝低頭,打瞌睡的模樣。
鐵錚推了她一下,道:“傻丫頭,你一個人怎麼就可以睡着了?蛇來咬你怎麼辦?火燒着你怎麼辦?”
鐵凝一下子就張開眼晴,道:“誰說我睡着了?我是在想事情呢!”
鐵錚道:“哦,原來你會用心思、想事情,你想什麼?”
鐵凝道:“你別小看我,我正在盤算一條妙計呢。吃飽了才告訴你。”
三人把黃麋烤熟了分食,黃麋是野味中最好吃的一種,鐵凝吃飽了肚子,抹抹嘴道:“可惜少了一點鹽。”
鐵錚笑道:“饞嘴的姑娘,你想的什麼妙計,現在可以說了吧?”
鐵凝卻先嘆了口氣,說道:“咱們失了展大哥的財寶,山寨的糧餉也沒着落了,咱們還好意思回去見爹爹嗎?”
鐵錚笑道:“你不必繞着彎兒說話了,我早知道你是想的這一件事啦。”鐵凝道:“不錯。咱們總得想個法兒把那一車珍寶奪回纔好。”
鐵錚道:“但咱們只有三個人呢,華家父女和咱們只是一面之交,即使能夠找着他們,咱們也不好求外人相助。”鐵凝道:“求外人相助,那還有什麼面子?當然只能靠我們自己的力量。不能力敵,難道不可以智取嗎?”
展伯承道:“對,咱們先聽聽凝妹的妙計。”
鐵凝道:“哥哥,你別作出笑話我的神氣;這妙計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向一個人偷師的,她也是你佩服的一個人呢。”
鐵錚道:“你越說越奇怪了。是什麼人?難道他也有相同的遭遇?”
鐵凝道:“你還記得爹爹說過的,段表嬸的故事麼?當年段表嬸是潞州節度使薛嵩的義女,魏博節度使田承嗣一要勾吞路。爛二要迫她嫁給自己的兒子,也正是今天領兵來劫咱們的那個田悅,後來段表嬸偷進魏博節度署,夜盜金盒,那金盒是壓在田承嗣牀頭底下的,這才嚇得田承嗣不敢胡作妄爲。那次田悅非但未得妻,還失了聘禮,只好自嘆晦氣。”
鐵凝所說的,‘段表嬸’即是段克邪的妻子史若梅,她在離之時,芳名“紅線”。“紅線盜盒”的故事傳播江湖,不但鐵錚兄妹知道,展伯承也是早就聽得父母說過的。
鐵錚道:“哦,原來你是要師法段表嬸的故智。但當年段表嬸有段表叔幫她,而今日的田承嗣,帳下高手如雲,也恐怕要勝過當年呢。好像那個使尉遲鞭法的軍官,就是一個勁敵。”
鐵錚還未知道北宮橫比那尉遲俊更強十倍,因爲當華宗岱北宮橫交手之時,他們三人都是陷在重圍之中,未瞧見北宮橫的本領。
鐵凝道:“段表叔,表嬸當年也不過十六八歲的少年,比咱也大不了多少,咱們還比他們多一個人呢。他們敢幹的咱們爲什麼不敢幹?”
鐵錚比妹妹稍微老成持重,但決非膽小。他的性情是一旦作了決斷之後,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向前闖的。在他妹妹說話之時,他也早在心中反覆思量過了。
最“穩當”的辦法當然是先回山寨報訊,但伏牛山與魏博遠隔千里之遙,山寨決不能調動大兵來攻魏博。
鐵錚心裡想道:“爹爹與杜叔叔要在寨中坐鎮,其他頭目,頭領還不如我們。我若回去報訊,爹爹也派不出能人相助,何必讓他們操心?”
鐵凝話聲一落,展伯承被她激起了豪情,首先附和,說道:“好,鐵家妹子,你敢去闖龍潭,我也何懼去探虎穴!”
鐵凝道:“展大哥已贊同了,哥哥,你呢?”
鐵錚籌思已熟,微笑說道:“你這條計策不是不可行,但也還要從長計議。”
鐵凝道:“計議什麼?”
鐵錚笑道:“魏博的牙兵都是認識咱們的人,咱們總不能這樣騎着馬大搖大擺地進城吧?我看先得有個歇腳的地方,把坐騎寄在那兒,咱們半夜再潛入魏博。還有田承嗣的節度署,我想最少也有幾百間房屋,咱們也應該預先知道里面的地形和佈置,否則盲摸盲撞,就只能憑運氣了。”
這些都是鐵凝未曾考慮到的,不覺一呆,硬着嘴道:“憑運氣就憑運氣,總勝幹什麼也不幹。”
展伯承道:“鐵兄弟想得這樣周到,想必心中已經有數了。”
鐵錚道:“我倒想起了兩個人來,凝妹,這也是你提醒我的。”
鐵凝得她哥哥一讚,才又歡喜起來說道:“是哪兩個人?我還沒想起呢。”
鐵錚道:“段表嬸最要好的朋友是誰?”
鐵凝道:“哦,你是說聶姑姑?對啦,她的丈夫又正是咱們的師叔呢。可是他們夫婦乃是江湖遊俠,行蹤無定,你怎知道他們此刻是在哪兒?”
鐵錚兄妹所說的這對夫婦乃是方闢符與聶隱娘。方闢符是磨鏡老人的關門弟子,與鐵摩勒同一師門,因此在輩分上是鐵錚兄妹的師叔。聶隱娘和他家的淵源更深,她與段克邪的妻子史若梅是異性姐妹,自小一起長大的。她的父親聶鋒本是朝廷大將,且曾在魏博節度使轄區之內做過鎮守使,和田承嗣常有往來的。後來聶鋒因事不能如朝廷之意,被削職爲民(事詳《龍鳳寶釵錄》),前兩年亦已去世了。
聶隱娘嫁了方闢符之後,盡散家財,和父親舊日在官場中的一班親友都斷絕了往來,夫妻倆雙雙行俠江湖。
鐵錚說道:“方師叔和聶姑姑不比外人,咱們可以求他們相助。
聶姑姑從前是時常在魏博節度署中進出的,咱們不必勞煩她親自出馬,但至少也可以給咱們作一個指路人。”
鐵凝搖了搖頭,說道:“能夠找得着他們,當然是最好不過。可是他們行蹤無定,你怎知道他們如今身在何方?”
鐵錚笑道:“我當然知道,否則我也不會提起他們了。他們就住在離魏博城不過五十里的一條村子裡。離城不遠,但地方卻很偏僻,是一個山溝裡的村子。”
鐵凝道:“你說的可是二龍溝?”
鐵錚道:“不錯,方師叔的老家就是在二龍溝的。”
鐵凝道:“這個我知道,但你怎知道他們準在家中?”
鐵錚道:“南叔叔上月曾在潞州道上碰見他們,方師叔告訴他要回老家住三幾個月的。南叔叔爲了怕咱們路上失事,曾把這一條路上的可以信賴的幾位爹爹的好朋友告訴我,第一個就是方師叔。我本來想告訴你的,這幾日在路上心情緊張,就忘記說了。”
鐵凝年紀雖小,心思卻很靈敏,說道:“咦,這裡面有點奇怪之處。”
鐵錚道:“有什麼奇怪?聶姑姑不願和孃家那班親戚往來,她父親所留下的那間將軍府她早已不要的了,她不是貪慕富貴的人,難道不能和丈夫住到山溝裡嗎?”
鐵凝道:“不是這個意思。南叔叔不是要到江南劫漕運的嗎?他爲什麼不拉方師叔和聶姑姑幫手?方師叔自幼父母雙亡,爲什麼突然間又想到要回老家去住幾個月?”
鐵錚過後也曾想到這兩個問題,但當時卻因南夏雷行色匆匆,沒有細間。當下說道:“南叔叔是絕不會騙咱們的,方師叔和聶姑姑與咱們就像一家人一般,更是絕對可以相信,他們回老家住必有緣故。先去見了他們,你再問聶姑姑吧。”
鐵凝笑道:“要是方師叔和聶姑姑也不能相信,天下就沒有可信之人了。我當然信得過他們,我只不過好奇而已。好吧,那麼咱們不必等華家父女了,明天早上就去。”
鐵錚道:“不,現在就去。天亮了路上怕會碰到官兵,露了風聲。你已經吃飽了肚子,該有精神了吧!”
鐵凝笑道:“就是有點兒想打瞌睡,也好,我且撐着眼皮,待到了方師叔家裡再睡,走就走吧!”
少年人有一股勁,說幹就幹,儘管十分瞌睡,一騎上馬背,精神也就來了。好在這晚月色明亮,鐵錚雖沒去過二龍溝,卻知道是在魏博城東五十里的一座山下,從他們現在的這個地點前往,則大約有七十里路。
當下鐵錚在前引路,三人三騎,就朝着那個方向夜行。他們的坐騎都是久經訓練的戰馬,夜間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也懂得自行避開兇險之處,選擇合走的路,簡直不須主人分神照料,而且比普通的馬匹白天在平地上走還快得多。
有一座山作爲目標,不至於迷失方向,他們是三更過後出發的,七八十里路程,天亮沒多久便已到了。
他們找到了一個一早出來所柴的樵子,問起了二龍溝方家,這樵子正好是自小熟識方闢符的,雖然覺得這三個少年來得有點奇怪,也還是給他們指了路向。
方家的屋子是泥磚所砌,外面圍有一道僅僅高逾人頭的矮牆,看得出是剛不久前粉刷過的。這座住宅比之富貴人家的青磚大屋當然差得很遠,但在一個窮山溝裡,卻已有如鶴立雞羣。鐵錚等人不必再問,已知道是方家了。看這情景,方闢符夫婦料想也在家中,而且要住一段較長的時間,否則他們不會多花工夫粉刷。
這道矮牆,鐵錚他們要跳進去乃是易如反掌,但他們是小輩,可不能這樣。
鐵錚拍了會子門,裡面無人答應。鐵錚與展伯承道:“咱們好不好通名稟報?”要知鐵錚頗懂江湖避忌,他是綠林盟主鐵摩勒之子,由於父親的關係,江湖上有許多人是知道他的。這地方雖然偏僻,也得提防隔牆有耳,泄露了風聲。
話猶未了,忽覺微風颯然,牆內突有暗器襲來,鐵錚吃了一驚,連忙使個“龍翔鳳舞”的身法避開。
鐵凝心中有氣,說道:“方師叔,你怎麼打起我來了。”把那暗器接下,卻原來是兩顆熟透了的龍眼。
大門打開,走出來的果然是方闢符,笑道:“你們這兩個小鬼長得這麼高了,叔叔都幾乎認不得你們了呢。這位是——”
鐵錚道:“他是展大哥。”方闢符道:“哦,知道了,進來吧。”
鐵凝這才知道方闢符是用龍眼充作暗器,試出他們的家數的。聶隱娘與鐵、段兩家的交情在先,他們小時候與聶隱娘常在一起。
方闢符出道在後,雖是他們的師叔,見面的次數卻不多。一別了六年,小孩子長得快,也難怪方闢符不敢立即相認。
鐵凝剝了殼,把兩顆龍眼送入口中,笑道:“多謝方叔叔的龍眼,聶姑姑呢?”
方闢符道:“你聶姑姑還未起牀。”其時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分,普通練武的人,習慣都是起得很早的,鐵凝心裡想道:“聶姑姑這個時候還未起牀,難道是患了病?”可是剛剛踏進人家的門口,不好就這樣探問。
方闢符帶他們進了屋子,叫道:“隱娘,你看是誰來了?”
聶隱娘剛好梳洗完畢,走了出來,笑道:“哪裡來的這位標緻姑娘?哦,原來是阿凝。走近來讓姑姑瞧瞧,幾年不見,你可讓姑姑想死了。嗯,還有錚侄和展世兄,你們也長得這麼高了,已變成了大人啦。什麼風把你們吹來的?真是難得!”
鐵錚兄妹小時候常與聶隱娘一起,尤其鐵凝,更是常常跟在她的身邊,十分稔熟,就像一家人一般。故此聶隱娘一見他們,就與鐵凝先開玩笑。
鐵凝仔細一瞧,只見聶隱娘面色焦黃,略帶浮腫,腰軀粗大,腹部隆起,但雙眼有神,神情也很愉快,卻又不似有病的模樣。
鐵凝納罕道:“聶姑姑,你可真是發福啦!”她記得聶隱娘從前是一副楊柳腰肢,十分苗條的。
聶隱娘“咕”的一笑,道:“是麼?”她的一個侍女正端上茶來,這侍女是聶隱娘從前的手下女兵,與鐵家兄妹也很熟的,聽了鐵凝那句話,更是笑得彎下了腰。
鐵凝道:“咦,你們笑些什麼?我說錯話了?”那侍女道:“鐵姑娘,你們多住兩天,就可以吃上你姑姑的紅蛋啦。”
鐵凝這才知道原來聶隱娘不是發胖,而是懷孕,不禁也笑了起來,道:“我真是糊塗。姑姑,恭喜你啦。”
方闢符道:“我就是因爲你姑姑有了喜,不能在江湖走動,我們纔回老家住的。但你們卻怎知道我們在這兒?”
鐵錚道:“十多天之前,我們碰到南叔叔,南叔叔告訴我們的。”方闢符道:“南夏雷要到江南去劫漕運,可惜你姑姑身子不便,可幫不上他的忙。你們是爲了他的事來麼?”
鐵錚道:“不是。”心想:“聶姑姑是就要生產的了,可好不好告訴他呢?”鐵錚雖然懂事,但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大孩子,對婦女生產的事情,連一知半解也談不上,他倒是怕聶隱娘爲了他們的事操心,影響了腹中胎兒。
方闢符吃了一驚,道:“是山寨中出了事麼?”聶隱娘笑道:“你不用顧忌,說吧,我即使幫不了你們的忙,也可以給你們出出主意。”
鐵凝素來知道這位聶姑姑計智過人,是一位女中褚葛,平生也不知經歷過多少風浪,決不至於臨事慌張。她心裡藏不住說話,便說出來道:“不是山寨有事,是我們遭了意外。我們有一車金銀珠寶,給田承嗣的手下搶去了。”
聶隱娘道:“哦,有這樣的事嗎?你們哪兒來的這許多珠寶,又是怎樣給田承嗣搶去的?”
鐵錚簡單他說了經過,鐵凝便搶着說道:“姑姑身子不便,我們不敢勞煩姑姑與方師叔,只是來求姑姑指點的,我們想今晚進他的節度使衙門,但地方還不熟悉。”
聶隱娘笑道:“原來你們是師法你們段表嬸的故智。勇氣倒是可佩,但恐怕還要從長計議。田承嗣帳下頗有能人呢!”
鐵凝道:“我們都想過了。只有這個辦法可行,我們不怕危險。”
聶隱娘道:“好吧,少年人也應該多經一點風浪,今晚就讓你們的師叔陪你們去吧。”
鐵錚道:“不,方師叔應該留在家中照料姑姑。我們今日到來,一路上雖沒遇見形跡可疑之人,但也不能不提防意外。萬一有狗腿子到此搜查,有方師叔在家也好對付。”鐵睜性格最似他的父親,凡事都慣於先替別人設想。
聶隱娘笑道:“這真是一代勝於一代,闢符,你看他們這幾個娃兒,比我們當年又強得多了。好吧,你們先吃點東西,讓我給你們安排。”
鐵凝見聶隱娘贊同她的意見,鬆了口氣,笑道:“我們昨晚三更吃了一隻黃麋,肚子倒不餓,只是想睡覺。”她精神一鬆下來,不覺連打呵欠。
聶隱娘道:“好,那你們就先去歇息。放開心事,好好睡吧!今晚沒有精神可是不行的呢!”
這一覺直睡到黃昏時分,聶隱娘叫他們起來,吃過了晚飯,便給他們安排今晚的行事。
聶隱娘已經繪好了一張地圖,說道:“我也已經有將近十年未到過田承嗣的衙署了。不過相信裡面的建築雖有增加,大致不會有太多的變動。田承嗣從前是住在東面這間暖香閣的,他的兒子田悅則住在西面這座拒翠樓。你們不妨先到這兩處地方試試,倘若能擒得他們父子任何一個,就不愁他們不還你們的珠寶了。”
聶隱娘接着道:“我知道你們都已練成了一身功夫,但田承嗣帳下,高手甚多,總之是要加倍小心纔好。你們進了他的節度府之後,不要走在一起,三個人可以各走一個方向,一個去暖香閣,一個去捐翠樓,還有一個在這兩地之間的假山上策應。這樣有個好處,倘若有一處給發現了,其他兩處也可以出來擾敵,使得敵人風聲鶴唳,不知你們來了多少人。你們就可以減少被圍困的危險,必要時也可以多些逃脫的機會。”
聶隱娘思慮周詳,許多鐵錚他們想不到的細節,聶隱娘都一一加以指點。她把那張地圖詳加講解之後,又拿出了三套衣裳,三個暗器囊,說道:“今晚有幾分月色,你們都換上夜行衣吧。這暗器囊裡除了有梅花針,鐵蓮子之類的暗器之外,還有火石,我是準備給你們必要的時候放火的。”
鐵錚三人這才知道在他們睡覺的時候,聶隱娘已經給他們趕裁了三套夜行衣。聶隱娘不過比他們大十歲左右,卻不但像他們的大姐姐,還簡直像他們的慈母了,三人都是深深感激。三人回房中換好了衣裳出來,已是二更時分,聶隱娘道:“地圖由鐵錚攜帶,你們兩人把這張地圖再看一遍,儘可能默記心中。進了衙署,你們要分開來走,就不能再看地圖了。好了,你們可以走了,祝你們順風。我在家中靜候你們的佳音。”
三人出了方家,立即施展輕功,奔往魏博城。路上,鐵錚說道:“聶姑姑真是替我們準備得十分周到,只是有一件事情,卻有點出我意外。”鐵凝道:“什麼事情?”鐵錚道:“方師叔不是說要護送咱們的嗎?我以爲還要費一番脣舌才能將他勸阻的,誰知聶姑姑和他都不再提此事了。”
鐵凝笑道:“這不好嗎?這就是表示聶姑姑已經放心得下咱們,
所以她和方叔叔也就無須再和咱們客氣了。”
鐵凝哪裡知道,就在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方闢符與聶隱娘正在家中提出這件事情。
原來他們夫妻早已商量定妥,由方闢符暗中保護他們,卻不讓他們知道,免得他們於心不安。
他們一出門,方闢符也立即換了夜行衣,並多戴了一張面具,因爲他還是要在家中住幾個月的,恐防給人認出他的面貌。此他將要出門,但又放心不下妻子,欲行又止。
正是:
仗義犯難出門去,拔劍四顧心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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