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人,今日許家所爲,掘了徽墨行當的根基,自此之後,程、方、曹、鄧諸家幾世積累毀於一旦。雄霸天下墨幾之首數百年的徽墨,也很可能因此走向末途……試想一下,這些墨……‘青‘玉’案’‘大香國’‘九玄三極’……”
“呵,都是好墨,原本只是徽墨獨有的東西。但是,此事之後,無論何人,只要稍稍用點心思,要製出這些墨中極品並不是難事……一念至此,心中痛之、恨之……”
程子善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說出這段話時,可謂字字泣血……雖然做出來的姿態有些誇張,但是眼下他的心情確實有些類似。這些話說完之後,他朝劉守義躬身行了個大禮。
“父母大人,程家同許家乃是道不同不相爲謀,先前多有過節和摩擦。但是做生意,豈有一帆風順道理?若一旦吃了虧,便想着釜底‘抽’薪,想着魚死網破……在任何一個行當,恐怕都會帶來滅頂之災。”
“行有行規,這樣的事情做出來之後,留下的惡劣影響,若不給予重視,其他商賈怎麼想?徽州府商賈繁衆,若都不顧一切做出這樣的事情……讓人有些心寒……”程子善說到這裡頓了頓之後聲音接着響起來:“另外我等幾家眼下墨方被歹人偷竊,還請大人做主!”
“請大人爲我等做主啊!”
曹正等人反應要慢一拍,但是等到程子善說道這裡的時候,也就都反應過來了。一羣墨商,在眼下的場合裡齊齊出聲,看起來頗有陣勢的感覺。
劉守義望着程子善,面上除了威嚴之外,看不出其他的表情。這是這樣的外表之下,心中也多少有些感慨,到底是商賈之家的子弟,在這些方面比之尋常書生確實要聰明上許多。
別看他先前一番帶血泣訴,但是這只是表面的東西。什麼滅頂之災,惡劣影響,這些東西或許有,但是眼下說這些其實並沒有多少實際的意義。他只是因此站住大義,內裡的目的終究還是落在最後那句“墨方被竊”“請大人做主”的話上。
大道理之類的話可以說,但是並不能作爲實際去做。眼下的現實是許家偷竊了墨方,那麼就一定要付出代價。其餘的賬,隨後慢慢再算……總而言之,這大概便是程子善的觀點。
今日被墨展吸引過來的人有很多,眼下都圍在臨仙樓面前。劉守義自從來到徽州府之後,一直以公正嚴明的形象視人。眼下程子善的要求並不算過分,又有這麼多人看着,因此,他必須要表明一個態度。
這樣的表態雖然不是難事,畢竟按照事情本身的樣子,誰對誰錯,一覽無餘,即便換了另外的人,也能很快做出決定。但是想到眼下事情的背後,還有一個許宣,劉守義便覺得有些決定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出來。
僅僅從當日的一篇《問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就可以知道,這個叫許宣的年輕書生,在科考上是有天賦的。這只是其中的一方面,另外的一面便是從許宣近來所做的一些事情來看,每每讓劉守義覺得驚訝和意外。
這種驚訝所針對的當然不是事情本身,畢竟只要有本事的人,總能做出讓人驚訝的事情來,劉守義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有很多次這樣的經歷。他所看重的是這些事情背後的方式……許宣做事情,總是給人一種不拘格套,天馬行空的感覺……就比如那些古古怪怪的故事吧,雖然眼前還看不出端倪來。但是眼界到得劉守義這一步,也能知道那些新的創作方法給故事帶來的革新。這種寫故事的方法,被一些有見識的人利用起來挖掘生活……即便是眼下,就已經能讓人感覺到一些分量了。而在將來,這樣的形式若是順利發展下去,會到達什麼程度,他還說不準,但終究是知道,必定會有一些影響。
另外的,便是眼下汪五峰遺寶的事情,正在緊要的關頭。雖然不知道許宣是如何知道這些的,但他確實好像不陌生。劉守義來徽州府的目的便在這裡,在這件事情上的處理結果,會對他的前路產生直接的影響。
這樣的想法之後,有些決定就不那麼容易做出來了。而對於程子善來說,其實也知道這些,畢竟許家的背後是許宣,而劉守義……惜才了。
這個時候,靜默的人羣在等待劉守義的反應,心中都有些慶幸今天過來看展覽會了。不然,眼前的一幕就會錯過去。
便是在這時候,程子善朝身邊的一個墨商使了個顏‘色’,那人先是微微怔了怔,隨後明白了他的意思,稍稍猶豫片刻,便一咬牙在石階上跪倒。
“求青天大老爺做主!”
程子善見那人跪倒在地,口中稍稍鬆了口氣,對於隨後的一些事情,心中的底氣就更足了一些。
那墨商跪倒的舉動,有些出人意料,引起人羣微微的喧譁一陣。一般來說,跪拜的禮節在眼下的時代雖然比較常見,但是事情要到跪這一步,終究有幾分不尋常的意味。眼下劉守義雖然是縣尊,但是此處並不是公堂裡,這樣跪拜的舉動其實沒有必要。但是既然做出來了,也就代表着冤屈到了一定的程度。
若是無良的知縣,當然可以不管不顧,但是劉守義顯然不是這樣的人,因此面對這樣的場景就一定要考慮一下影響了。不然若是處理不好,很容易就會給人留下詬病的把柄。
事情到了這一步,你不做決定,怕也不行了吧。程子善躬身低頭,心中便是這樣的想法。
曹正看了一眼那邊跪下去的墨商,起初是有些愕然的。那人是徽州的一個小墨商,因爲攀上了程家的大‘腿’,生意做得不錯。而眼下這樣的舉動……想來先前程子善在過來臨仙樓的時候,就已經同對方商量過了。這樣的愕然過後,曹正似乎明白了程子善的用意。
果然是讀過書的人,腦子好使,曹正心中這般想着。他和程子善同是墨商世家的年輕一輩,這個時候自然不甘心被比下去。隨後腦子裡靈光閃過,一咬牙,也狠狠地跪下去。
“請大老爺做主啊!”
如果說先前的墨商跪倒在地的舉動,給衆人帶來的是意外,那麼這個時候,曹正的舉動就將這種意外朝着更深層的方向推過去。而在曹正福至心靈的跪倒之後,方如常等人也不有些不甘示弱。隨後是更多的人。
這些樣的場景,即便是程子善這個始作俑者,也微微有些愕然起來。“青‘玉’案”的墨方在公衆場合被公佈出來之後,程子善便一直在思索着對策。但是在這樣惡劣的局面之下,所能有的對策其實真的寥寥無幾,他最後所做出的決定還是找劉守義出來。只是,心中也知道劉守義對於許宣的看重。
般衆人齊聚的場合,不僅僅是巖鎮的普通民衆,還有一些官員、士紳都在,因此只要劉守義表態,那麼公證‘性’是不需要擔心的。那麼怎樣才能讓劉守義表態就是一件需要好好考慮的事情了。
在過來臨仙樓的途中,他恰好遇到了眼前這位同程家友善的墨商。說是友善,其實是比較好聽的說法,其實也就是程家的小弟。此人早年經商,得了程家不少的恩惠,本身也有把柄在程家手裡。程子善便同他協商了一番,那人猶猶豫豫了不短的時間,最後還是答應下來。
雖然是答應了,但是程子善心中其實也有些沒有底。畢竟一個男子在大庭廣衆之下跪下來,在很多人那裡都是很難被接受的一件事情。但是短時間內,又確實無其他的方法可想,他也就只能寄希望對方能夠委屈一下,程家隨後對他做些補償也就可以了。
直到對方真的跪下來,他心中的擔憂才真正放下來。但沒有想到的是,曹正居然順着他鋪的路子,將事情往前推了一步。有時候,有隊友的好處就在這裡。曹正作爲眼下事情的當事人,他的舉動,更具有說服力。特別是在他做出跪拜鳴冤的舉動之後,身後很多人就找到臺階了,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冬日的陽光灑落在石階之上,周圍是簇擁的人羣,面面相覷。程子善顯得有些突兀的身影立在最前的地方,吸引了衆多的視線。
這樣的情況下,他嘴角微微扯動一下,隨後斜了身邊的曹正一眼。那邊眼睛眯起來,顯然對自己的舉動有些滿意。
雖然曹正跪下,對於他‘逼’劉守義表態的計劃是一個意外的推動,但是,也令得他不得不跪下去了。而這樣的事情,其實他原本是沒有準備的。心中頗爲糾結一下,隨後程子善還是跪下去,口中說道:“劉大人,學生今日全憑大人做主!”
許安綺在程子善對面不遠的地方,這個時候心中已經擔心起來。程子善不好對付,這是一直以來就知道的事情。許家當初陷入危機的時候,她還沒有成長起來,程子善也並沒有將她當成對手,因此幾次相遇,雖然也有爭端,但這樣的感覺還不明顯。等到此時此刻真正對上時候,她才感受到來自對方身上那種壓力。
心思活動,心中找着應對的方法,這樣過得片刻,當她的目光轉過人羣之時,眼中的擔憂旋即就散去了。
因爲她看到他了。
那邊,書生正指着曹正衝着身邊‘女’子說了句話。她認出來,那是元盼盼。只是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擔憂的情緒過去之後,她好奇的居然是這個。
嗯,反正他來了,就不擔心了。這種奇怪的信心,其實她自己也有些說不清楚。
許宣在人羣中望着石階上跪倒的人羣,起初也有些意外。程子善等人的舉動,讓他原先準備多看一陣熱鬧的想法破滅了。
倒是不曾想到,這羣人可以將事情做到這一步。
“你看,程子善下跪了。”許宣這般想想,隨後指了指不遠處的曹正,衝身邊的元盼盼說了句:“豬隊友……”
眼下因爲臨仙樓前的一幕,四周衆人比較安靜,即便有人說話,聲音也是窸窸窣窣的那種。許宣並沒有刻意壓低的嗓音,在這樣的情況下就顯得很突兀。隨後,‘女’子“噗嗤”的笑聲也傳過來。
程子善的面‘色’因爲這樣的聲音微微沉了沉,但也只是一瞬之間。對於他來說,雖然在許宣手上吃過虧,但是這些日子以來,進步也不是沒有,至少養氣的功夫已經比以前強上太多了。更何況,現在局面還是按照他所設想的發展,即便許宣,想要應付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
這個時候雖然是跪着,但是程子善心中一直以來的傲氣,還是讓他有些想同那書生比劃的衝動。文采方面,雖然比不過,但是在眼下的這些事情,他自信只要自己做的好,輕易是不會認輸的。
劉守義這個時候其實也有些被動,臨仙樓內一衆人都在看着眼下的一切,特別是在許宣說話之後,這樣的關注就到得某個頂點。
程子善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一咬牙:“劉大人,這樣的事情,孰對孰錯,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劉大人作爲一縣之尊,卻這般遲疑……”
“哦?”劉守義聞言揚了揚眉:“你的意思是本官偏袒麼?”
“劉大人遲遲不肯回答,學生不得不做此想……”
“呵……”劉守義笑着搖搖頭,以他的涵養,倒不至於因爲程子善的話而生氣。
如果是在平時,他作爲巖鎮縣尊,程子善自然不會對他說出這般類似無禮的話。但是眼下說出來,也是被‘逼’到這一步了。
劉守義看着不遠處過來許宣,隨後點點頭:“程家的墨方被許家在這樣的場合公開出來,確實不妥當。商業上的事情,本官不雖然懂,但也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會導致嚴重的後果。這樣的損失,許家恐怕承擔不起吧?”
他的話說到後來,目光轉向許安綺。
總算是表態了。程子善聽着劉守義的話,心中長長的舒了口氣,這樣之後,心頭其實也有些微微的疑‘惑’……片刻他還在擔心劉守義不肯表態,但是不曾料到,這麼快就得到了想要的結果,他當然不會認爲真的是自己的話起了作用……
那麼,應該還是因爲他了。
程子善餘光注意到正走上石階的許宣,心中有了一絲明悟。
劉守義的問題讓許安綺微微愣了愣,原先她也認定了劉守義對於許宣的看重,正是因爲有了這樣的認識,自劉守義出來之後,她並不十分慌張。但是這個時候聽劉守義了的表態之後,似乎對許家有些不利。
劉守義伸手朝着石階上跪着的衆人微微浮了浮:“這樣的大禮,本官可受不起。起來說話吧……”
衆人這個時候跪下去,其實也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如果說起真實的想法,自然也不是出自真心。畢竟事情主要還是出在程、方、曹幾個大墨商身上,而其他的一些墨商,本身並沒有面臨這樣的麻煩。但他們畢竟同幾大家族牽扯在一起,‘脣’完齒寒的關係,因此即便不願意,態度還是要做出來的。
只是雖然是跪下去,這時候衆人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總還是有些如坐鍼氈的感覺。其實這樣的感覺,在曹正這裡也有。先前憑着一腔熱血跪了下去,但隨後這些‘激’動的情緒過去之後,他也覺得有些尷尬。
直到劉守義的話說出來,衆人才有一陣如臨大赦的感覺。忙不迭地站起來,有些爭先恐後……
而許宣這個時候也已經走到了臨仙樓前,他朝劉守義躬身行禮,隨後朝一旁有些心神不定的許安綺‘露’出一個笑容。
“許宣,今日的事情,都是你在搞鬼對不對?不要說不是,這種事情,也只有你做的出來!”曹正在石階之上,指着許宣斥責了一句。
“嗯,這種事情……對了,你是誰?”
“呃……”曹正原本義憤填膺的指責因爲許宣的問候微微窒了窒:“在下曹正!你休得轉移話題,我們現在是在說……”
“在說墨方泄‘露’的事情啊……”曹正的話還未曾說完,許宣便搶過了話頭:“我知道啊。”
“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很理解你們的心情,很煩惱是不是?如果是我,我也會。‘青‘玉’案’‘百子榴’‘九玄三極’‘大香國’‘寥天一’……這麼好的墨,以後所有人都可以做出來了,只要想到這一點,就很會心疼啊……”
“而且,這些隨後做出來的墨,因爲有了改進的方法,會比之前還要好,會受到更多的歡迎……可惜,這些都不屬於你們了,是不是很難過?”許宣淡淡地說起這些,彷彿在說一件和他毫不相關的事情。他隨後走動兩步,伸手在曹正的肩頭拍了拍,語重心長地說道:“曹兄,要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