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今日特地穿上了素‘色’的衣袍,靈堂肅然的氣氛裡,棺材前面香火餘煙嫋嫋,一些‘花’圈被整齊地擺放着。他嘆了口氣,沉默中望着對面的少年,在他原本的那個時代,這個年齡的本該是個孩子。而如今家裡的擔子全壓在他身上。他浮腫的眼臉,淚水簌簌而下,想來這些天已經哭過很多次了。這個時候,他只是狠狠地望着許宣,努力地抑制住淚水,口中喊出那句讓許宣的離開的話之後,便再也抑制不住。低下頭,淚水無聲地灑落在地上。
畢竟疼愛自己的父親,和同樣愛自己的姐姐先後離自己而去,這樣的打擊即便對於成年人來說,也是極其難以承受的。但眼下,他還沒有長成的身子,需要承擔這些壓力。每日在靈堂前的叩拜,讓他的雙膝都腫脹了一圈,但沒有辦法,眼下他是這個家中唯一的男人了,雖然他還只有十歲。
李既安。
許宣微微嘆了口氣,眼下對方的不幸,李家的不幸,某種意義上說,其實是他帶來的。雖然原先李家也面臨了很窘迫的局面,但是,橫豎人都還沒有事。而自己,卻給這個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帶來了近乎滅頂的災難。雖然事後他做了彌補,但是,對於對方已經既成事實的悲劇,其實即便做再多的事情,都已無能爲力了。
李本正的妻子魯氏過來小聲地向許宣道歉,說着兒子不懂事,希望還海涵之類的話。只是話還不曾說兩句,便有些泣不成聲了。
“笑顏那孩子,這些事情,原本就不該讓她來主持的……若不是家裡遭的變故,妾身又太過軟弱,需要她來‘操’持這個家,無論如何她也不至於落到這般地步。妾身不怪許公子,這事要怪……要怪便怪笑顏那孩子命不好罷……”
魯氏並不是蠻不講理的‘婦’人,對一些事情還是分得清楚的。也正因爲她講道理,眼下說起這些,語氣中某些逆來順受的哀傷,簡直到了聞者落淚的地步了。一些本來是礙於情面或是出於別的目的過來祭拜的人,也不由得被感染。或是低下頭不知道想些什麼,或是默默無言地在靈堂前有多上了柱香,靈堂裡本就有些肅穆的氛圍,這個時候就更家沉默下去。
“你走啊,你怎麼還站在這裡……”李既安抹了抹淚水,衝許宣嚷着:“你這個兇手!兇手!”
靈堂中央擺着排位,大大的“奠”字,周圍擺滿了人送的‘花’圈,‘花’圈上一些祭奠的話語。有黃家送來的,最大的就是。另外,居然也看到鮑家的‘花’圈,顯然那邊或是理虧,又或爲了保全自己,在這些事情上,還是做出一些姿態來的。許宣沉默着看了一些,但沒有看的更多一些。今日還有不少過來祭拜的人,對眼下的情況,都有些無言。
這些事情的對錯,沒人能真的做出公允的判斷來。一些聞聲過來的親朋,在一邊站着,眼下又不好真的將那個叫許宣的書生趕走,不說事情其實不怨他,更重要的是,在這些事情背後,衆人都已經知曉了他的厲害。好端端的一個鮑家,幾天的時間裡,被生生整得不成樣子了,雖然他看起來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書生。
“喂,你到底講不講道理啊?又不少許公子哥哥的錯,要怪都怪鮑家啊,還有……”跟隨着進來的黛兒,對於眼下的情況有些看不過去,替許宣辯解兩句。
許安綺連忙在旁便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止住了說話。眼下畢竟是在人家的靈堂上,過分的放肆也說不過去。
“你是誰?”李既安怔了怔,這般問了一句。
“既安,還不快見過許家姐姐!”魯氏稍稍拭去眼角的淚水,小兒子心中的痛苦她也理解,這個時候自然不好去責備他的莽撞無禮。她衝許安綺勉強‘露’出個抱歉的笑容,隨後拉着李既安解釋一番。
“哼,你們同那許宣一道來的,你們也走罷!李家不需要可憐!”李既安低低地說了一聲,臉上‘露’出與他的年紀極不相稱的一些堅決。
許安綺衝魯氏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隨後拉着黛兒過去上香。她過來的倉促,雖然這些事情,原本應該是讓胡莒南他們來更妥帖一些,但眼下也顧不得這些了。如今許家已經沒有主持局面的男丁,她便是話事人,因此做起這些,身份上也說得過去。
香火被點燃,許安綺祭拜了一番,說了一番告慰的話語,黛兒在旁邊認認真真地有樣學樣。拜了拜後,二人將香在已經‘插’滿的香爐‘插’好,隨後轉過身來。魯氏作爲主人家,在一旁回了禮。許安綺走到李既安身邊,想了想,拿出自己的錦帕遞給他。
“擦擦罷。”她輕巧地說了句。
李既安愣了愣,下意識地接過來,只是怔怔地看着,並沒有立刻去擦。這一刻,許安綺的舉動讓他想起了自己已經去世的姐姐,她的棺材就在堂前擺放着。她與眼前叫許安綺的‘女’子年紀彷彿,但一個站正在自己眼前,目光柔和的望着自己,另一個已經永遠地躺在了棺材裡,隨後便要入土,此生都無有再見的可能了。
他這般想着,眼淚又抑制不住地滾落,大滴大滴的滾燙淚水,打溼了手中的錦帕。
許安綺看着李既安的神情,便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微微嘆了口氣,稍稍彎下身子,有些憐惜地撫了撫李既安的額頭。
“幾個月前吧,我的爹爹也去世了。當時一點準備都沒有,前一刻還同我說話,但是下一刻,便撒手人寰了……這樣痛苦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即使過去了幾個月,每當想起來的時候,我都忍不住要哭出來。很多次夜裡我會夢到他還在,還在帶着我,給我講小時候的故事,在生病的時候照顧我……每次都從夢裡驚醒過來,徹夜、徹夜睡不着覺。那時候就總是哭,一直從天黑到天明,被子都是溼的……我也難過啊。”
李既安呆呆地看了許安綺一眼,這個時候,並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聽着她說起一個有些陌生,但也有些熟悉的故事。
“你看外面的天多藍,這麼多人來來去去的……日子總還是要過的。這個道理你現在也許還不懂。我也是在某一天才明白過來,如果爹爹還知道這些,他總還是希望我快樂一些。你呀,也是呢,現在你爹和姐姐都不在了,家裡的擔子就都落在你身上了。你要像個男子漢,往後的日子還長着,難過總不能一直下去……”
許安綺說着,伸手指了指眼前的靈堂:“他們、他們若是泉下有知的話,大概也是希望你能夠開心的。”
李既安默默地聽着這些,也許是因爲許安綺本身遭際,說出這些的話的時候,內裡的一些真實情緒被他把握住。小孩子麼,有時候總是最敏銳的。他直覺地知道,眼前的‘女’子,和他已經離世的姐姐一般漂亮的‘女’子,有着同自己一樣的遭際以及同樣的痛苦情緒。她是理解自己的。
黛兒在一旁聽着這些,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有些晶瑩的東西灑落下來。隨後她努力地伸手拭去,但是隨後是更多的晶瑩……想着老爺的去世,小姐這些日子以來的笑臉,原來……原來她心中這麼苦啊。那些歡樂,原來都是做出來給外人看的。這般想着,便有些想哭了。
靈堂寂靜無聲,在場的人,都有着各自複雜難言的情緒。許宣在旁邊靜靜地許安綺的話,某一刻,眼神閃過一絲柔軟。
“來,我幫你擦了眼淚,以後,男兒的淚不能再輕易流了……”許安綺從李既安手中接過錦帕,將他的眼淚拭去,隨後說道:“你看,如果有可能的話,你願意的話,我便做你姐姐。怎麼樣呢?”
李既安怔怔地望着許安綺,對方身上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覺得有些溫暖,似乎自己的姐姐便在眼前而不曾離去一般。這樣過的片刻,他的淚水又要下來了,但是想着對方所說的“男兒的淚不能輕流”的話,於是轉過頭朝四下看看,努力的將淚水抑制回去。
“這樣便好。”
許安綺朝他溫潤地笑了笑,又撫了他的頭,站起身來。
許宣這時候,走到靈堂前,經過李既安的時候,看了看一眼,隨後接過下人遞過來的香點燃,拜了三拜。
“我欠你一條命,而你我素昧平生,此生大概是還不完了的。但是,我許宣在此發誓,今後這樣的事情不會再有,今後李家所有的事情,便是我的事。你的臨仙樓,不僅不會倒掉,一定會成爲整個大明朝最大的酒樓,被所有人知道。當然,實現這些,也許需要一些不短的時間,但是,我會窮盡畢生去做到。如果你在天有靈的話,你便可以看到。你我只是初識,你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甚至到如今爲止,我們還不曾彼此認識。其實我的真實身份要更復雜一些,呵,當然現在說這些也沒有意義。那麼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許宣、字漢文,徽州巖鎮人士……”
書生在靈堂前小聲地說着這些,但因爲靈堂很安靜,他的聲音還是能聽得清楚。對於他話裡的有些意思,很多人不能理解。但無論如何,誠懇的語氣還是能夠感受到的。書生在李笑顏的靈前說了一番話,將香‘插’好。隨後又在李本正的靈前另說了一番話。
這一切做完之後,他轉過身來,望着李既安,那邊少年的眼神已經不似先前那麼充滿怨恨,雖然也並沒有就接受了許宣,但已經好了很多。
“以後的事情,你們有什麼打算?”許宣朝李既安問了道。
李既安有些紅腫的眼睛望着他,許宣也不迴避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對方,在這樣的目光下,最後還是李既安先底下了頭。
“我想,我們可以進行一場男子漢之間的對話。”
李既安聞言,又將頭擡起來,看着許宣的眼神有些疑‘惑’。
“是這樣的,對於臨仙樓的經營,我有一些想法。這些是我原先準備開酒樓用的,但是眼下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想對臨仙樓的幫助可能更大一些。你現在是臨仙樓的掌櫃,我來幫你,你看怎麼樣?”
“幫我……”李既安下意識地重複了許宣的話,隨後目光望向一旁的魯氏。他說到底,還只是一個孩子,平素根本不曾接觸過這些有關經營的事情,另外便是他對許宣還是心存了些芥蒂,對許宣的目的也不清楚,這個時候,便只是找魯氏尋求幫助。
魯氏也皺了皺眉頭,家裡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她一個‘婦’道人家對酒樓經營之類的事情是不懂的,李既安又年幼,爲了維持度日,她甚至都有將臨仙樓盤出去的想法。
許安綺在一旁聽了許宣的話之後,想了想,隨後拉過魯氏小聲地同她說了幾句話。她的聲音壓得很低,衆人雖然豎起耳朵,但也只是聽到偶爾幾個零碎的詞語,並不能把握住她到底在說什麼。
許安綺說了幾句話之後,魯氏的面‘色’微微放鬆下來,接着又聽了幾句,眼神開始‘露’出一些驚訝。到得後來,便用手掩住嘴,有些不可置信。
許安綺將話說完,微笑地望着魯氏,魯氏朝許宣望了望,神‘色’還是有些躊躇,隨後聲音有些遲疑地響起來:“你家裡的事情,真的是他解決的?”
“真的。”許安綺笑着點了點頭。
魯氏看了看靈堂前的排位,那邊書生依舊有些嚴肅的站立着,李既安‘弄’不清楚事情,在自己的後腦勺上抓了抓。清冷的日光從天井直瀉而下,形成了一道明顯的光柱。到得後來,她咬咬牙,朝許宣點了點頭。
……
重陽這一天,李家出殯的日子,到了不少人,規模大的超過了李家原本的預期,黃家、鄧家、許家、汪家等一些大族都派了人過來。但因爲幫襯的人也不少,因此還算得順利。送葬的隊伍穿過城市,一路朝山上過去,路過的人家就遠遠地聽到動靜,出來觀望。不論認識還是不認識的,都說了些安慰的話。
冗長的隊伍裡,撕心裂肺的哭聲一陣陣響起來。李本正的妻子魯氏哭暈厥過去幾次,但是隨行的人將她扶住,勉強撐到了預先選定的墳地。這一天李既安一身孝服,臉‘色’冷漠地走在人羣之前,直到最後所有的儀式完成,新墳的土被填上,墳前豎起墓碑,他也不曾再哭。這一刻,他似乎真的長大了。
很多登高的人,遇到送葬的隊伍,有些不明就裡的,先是‘露’出晦氣的表情,但是隨後知情的人在旁邊將事情說了一番之後,這些人便也沉默着沒有再說什麼。有些人甚至還過去,對李家的親屬表達一番遺憾之類的情緒。
……
之後一切就又恢復到某種平靜之中,生活依舊照常行進着。只是,其間也有些不同。比如,原先很多人認爲臨仙樓大概支持不下去了,只是重陽才過,他們才意識到有些想法,似乎不那麼準確。臨仙樓不僅照常開業,甚至忙忙碌碌的,似乎在準備着什麼。請了一些工匠進行了大規模的翻修,附近的一些店鋪也被買下來做了擴建。工程纔剛開始的時候,很多人就察覺出了一些古怪。比如建築的一些格局,之前都不曾見過的。對於這些,有些看不懂的人過去詢問一番,才知道那些工匠對這些事情也不大清楚。而負責着一些的,是一個叫趙大宗的木匠,對於這些,他都閉口不談。人們關注了一番之後,並無所獲,便只好暫時壓制住心頭的疑‘惑’——橫豎都有完工的時候,到時候便可以知道了。
而對於臨仙樓內部的一些人來說,古怪就更多一些了。小二們被召集起來,進行一些所謂的“培訓”, 他們讀書不多,很多甚至連字也不識,但是,東家似乎也沒有介意什麼,都分‘門’別類各自給了的任務,各種奇奇怪怪的項目。而負責這些的正是先前那個叫許宣的書生。
對於外人而言,臨仙樓的一切,似乎都在古怪中醞釀着什麼東西。
而另外的,便是關於許墨的一些事情又一次被人提起來。先前許墨危機,不少人都知道情況,後來危機關頭的犀利翻盤和華麗轉身也讓人津津樂道了一陣。只是時間過去,人們對這些事情都有些淡忘了的時候,那個叫許宣的身影,又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
據說,許墨之所以擺脫危機,以一種難以抑制的氣勢崛起,背後便正是同這個叫許宣的讀書人有關係。
於是,許宣、許家、程家的一些事情又被人翻出來,當衆人帶着獵奇的心理去剖析的時候,才發現了一些被無意識的掩藏在事實背後的真相,隨後,就都有些震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