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老宅的門前有一顆老槐樹,秋日斑駁的陽光從樹梢葉子的縫隙間淌下,在地面上留下游魚般的光影,風吹葉動,光影亦隨之搖擺。
胡莒南從不遠處走過,滿面的憂色。年已愈五十的胡莒南兩鬢有些斑白,他自四十年前就跟隨在許惜福身邊,如今手上打理着許家在蘇杭等地的幾個墨行,算得上許家的老人了。
有時候想想,人的際遇真是說不好的事情。那年大旱,家裡的兄弟都餓死了,他自己也不過十歲,也已經餓得走不動路。當時還是許家小少爺的許惜福偶爾路過,哭着央求,許老太爺才救下自己一命。真是說不好啊,讀書識字,小時候是沒有想過這些的。許家待自己不薄,這些年自己也盡心盡力。如今該有的,也都有了。走到這一步已經是沒有預料到的,也……該知足了。
這般想着,又搖搖頭。如今的許氏的境地,若換了原先的自己,大不了就豁出命去,這些年來也積累了不少人脈,這張老臉不要了,多少也能挽回一些罷。只是到現在,有些力不從心——一家老小都指着自己,兩個兒子雖然也大了,但是很多地方也還沒成長起來。自己身上有責任,也已經不再是可以無所顧忌的年紀。
“胡掌櫃!”
有人在喊他。胡莒南迴過神來,朝說話的聲音來源處望過去。揹着光的身影有些高大,臉隱沒在陰影中看不清晰,不過聽聲音也就知道了。是他,佘文義,多年來的合作伙伴,如今在許家也是說得上話的人物。他比自己年輕,又有才幹,先前揚州和金陵那邊生意正是有了他坐鎮纔打開局面的,順風順水。早先聽說他也已經回來了,這時候才終於見到了人。
微微收斂一下神色,隨後過去拱拱手。
佘文義年不過四十出頭,這時候一襲湛清色長衫的,面相儒雅,眉眼間還存着英氣,多年來商海浮沉的經歷將他磨礪得如同一柄含鋒入鞘的劍。
“方纔那年輕人……什麼來歷?”
“年輕人?”胡莒南怔了怔,沒有料到他的第一句話是這個,朝着他眼神的方向望去,年輕書生的背影正慢慢走遠,於是笑道:“佘老弟可曾聽說近來的某些傳聞?”
“那個書生……”佘文義劍眉輕揚:“傳聞是真的?”
胡莒南苦笑着搖搖頭:“真假倒也還不好說,不過,今天他確實是來找二小姐的,方纔還照過一面……”
“哦?如何?”
胡莒南笑道:“倒也沒說上話,不過看相貌還算得上俊俏謙和。”
佘文義聞言點點頭,他不過是許家的掌櫃,對於許家的家務事卻也還沒有去插話的資格。況且橫豎是小輩的事情,這時候若不是因爲其他的一些事,小打小鬧的,他沒有去管的興致,隨後搖搖頭:“謠言厲害啊!”
胡莒南聞言意外地看了佘文義一眼。最近關於程家三公子因爲看上了許家的二小姐,導致程、許不睦的傳言他是聽說了的。也是因爲這傳聞鬧得廣了,程家那邊的動作才緩下來。不過,要說程家真的因爲顧忌這些閒言碎語就罷手了,那也是天方夜譚。謠言這種東西畢竟上不得檯面,真要有心,隨手也就可以破去。聽說那邊程子善已經在張羅着準備取妻了……謠言即便傳到天上去,也只能讓人顧忌一陣,只要最終不能坐實,也就沒有用處了。但就眼下看,畢竟還是對許家稍稍有利。佘文義感嘆的背後明顯有些其他的味道,這個時候卻也抓不住,當下便有些疑惑起來。
那邊佘文義將胡莒南的神色看在眼裡,有些感嘆,到底是生意場上的老人,自己只不過一句話,也不知道他想到哪裡去了,這姜,到底還是老的辣上一些。又笑着看了胡莒南一眼,伸手在一旁的老槐樹上輕輕拍了拍。老樹上的蘚簌簌地落下一片,露出幾個蟲眼,幾隻突然顯露在陽光下的蟲子有些猝不及防,正拼命往裡鑽去。
“這樹……”佘文義有些感嘆地搖搖頭:“老了啊……”
胡莒南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蹙,隨後笑道:“是啊,這老槐還是許家先祖那一輩手植的,到如今……也有一百二十年有餘了。”
佘文義有些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呵,說起這些胡老哥自然比我清楚……”隨後頓了頓道:“只是,畢竟還是生蟲了……生了蟲,就離死不遠了。”聲音有些幽幽的。
胡莒南聞言擡頭,佘文義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胡莒南個子不高,那邊佘文義的身量看起來足足壓了他一個頭。
突然覺得有些冷。胡莒南微微眯了眯眼,秋日的陽光依舊很燦爛,不過中秋這時候快到了,溫度還是降下去一些,但這時候最主要的還是心中冰冰冷涼……
如今手頭的事情太多,大家的時間都寶貴得很,佘文義這時候卻有閒情在這裡和自己說樹生蟲了,要是聽不出來意思,也真的是白混了半輩子。如果換做平時,這時候打個哈哈,隨後再做計較,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唉,多事之秋啊。嗓子微微有些幹了,胡莒南澀聲道:“佘老弟,這樣做……怕是不妥吧。”
“不妥,自然不妥。”佘文義聞言搖頭笑笑:“可是樹要倒了……人卻還要活着,還有得選擇麼?”說完不待胡莒南說話就接着開口:“胡老哥,你不必勸我。要是老爺還在,這話我自然不會說的,可是……”頓了頓:“看在與你相識一場,提醒你一句,牆倒衆人推……我知道你是許家的老人,許家待你不薄,所以也不要你做什麼,只是……有些事情若是發生了,你只需作壁上觀便可。”
胡莒南沉默片刻道:“是程家要你這麼說的?”
佘文義微微搖頭道:“都這個時候了,是誰說的又有何區別?”
胡莒南便沒有再說話,是啊,也已經沒有區別了。如果衆人齊心,眼前的難關還有幾許度過去的希望,畢竟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不過,如今內部顯然已經出問題了。眼前是佘文義,但是,還有多少人有他這樣的想法?只怕也不會少……自己又能做什麼呢?隨後擡頭望了望身邊的老槐樹,因爲害了蟲,有一些葉子已經枯黃了,先前倒是沒有注意過。
“許家在蘇杭的生意都是你的……”
佘文義離開了,聲音像從枯黃的葉間搖落下來一般,飄飄蕩蕩,有些不真切。胡莒南在原地站了片刻,神情很有幾分複雜,二人不痛不癢地機鋒背後,是如山的壓力。
到底要怎麼選擇?
定定地站了片刻,又擡頭看了一眼那老槐樹。土黃色的陽光流淌而下,槐樹枝頭不知道哪裡飛來一隻鳥兒,正在慵懶地梳理羽毛,偶爾偏偏腦袋在樹幹上啄一啄,隨即一隻肥肥的蟲子被吞下去。
胡莒南皺了皺眉頭。
……
許家內宅,黛兒正一溜小跑着。
“小姐,小姐。許公子哥哥來了麼?人在哪裡?人在哪裡?”
那邊許安綺正在低頭寫着什麼,聞言擡起頭,臉上是遮掩不住地疲憊色彩。今天許宣過來和他說了一會兒話,有些東西自己可以理解,但也有一些還不太能把握,不過聽起來覺得道理也是有的,這時候乘着還沒忘記,就寫下來……隨後,微微露出一個笑容。
“人已經走了。”
“啊?走了啊……”小丫頭有些失落,隨後小腦袋偏了偏,才又道:“那許公子哥哥有說什麼嗎?”
許安綺看着她的笑臉笑道:“嗯,是說了一些東西的,不過沒有說猴子的事情……”許安綺知道這黛兒一直努力想要忘記黃山上的猴子,但是效果也一直很不好,現在每每想到猴子就會不開心。
“哦……”小丫頭悶悶不樂地點點頭,然後看了看許安綺身邊的宣紙:“小姐在寫什麼呢?唔……堡壘從內部被攻破……”“
“小姐,什麼意思啊?”
……
街道上人來人往,這個時候的繁華和夜間又不太一樣,更多的是爲了生活奔波的忙碌,許宣在路邊走走停停的時候,也想些東西。
先前去找許安綺了,有些事情的安排讓她知道也是應該的。自己的話她還是聽進去的,只是效果卻也沒有想象的那般好了。有些東西這時候橫豎畢竟也還看不出來的,自然不能怪人家不信任自己。
隨後許宣也就和她說了一些別的東西,大抵也都是危機公關中要注意的事項。相比那些還沒着落的事情,倒是這個更讓她感興趣。有些聽不懂的地方,還特地詢問了幾次。
隨後,許宣對這個女孩子的把握便又深了幾分,嗯,是個務實的人。若是許家的危機能過去,她能順利掌舵的話,也還是可以期待的……
許家各地的掌櫃如今都回來了,今天見到幾個,那個叫胡莒南的應該算德高望重罷,是老實本分的人。許家像他這樣的人如果多一些,有些事情即便暫時受了挫折,也不是就沒有希望……出門時候遇到的中年人大概也是許家某地的掌櫃罷,只是和簡單照了個面,看起來年富力強的樣子。
大家的日子其實都不算好過,許宣搖搖頭,自己……也一樣的。
事情已經過去三天了,河邊也一直都沒有再去。不過也沒有閒着,對一些消息之類的東西還是有些關心。這幾日許宣便常常會去酒肆茶樓之類的地方小坐——在這個時代,這樣人流量大,隨意性強的地方,打探消息最方便不過。
按理說來,兇殺之類的事情,算得上茶餘飯後談資之中的上品了,古往今來,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幾天下來,卻根本沒有聽到有用的東西。
那水邊的殺戮事件,竟如同根本不曾發生過一般,生活依舊是它本來的面目,安寧、隨意並平淡着。一時間,也叫人有了幾分沒有着落的輕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