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恐怕連程家自己也被‘蒙’在鼓裡。”老九彎腰用鐵釺將火盆的炭火撥開,一些灰燼的餘煙開始升騰,木炭被掩蓋的一面‘露’出在空氣裡,紅光閃起來。劉守義感受着日光‘混’合炭火的氣息,他拿起身邊的書冊,在身前隨意地揮了揮,將煙塵驅散掉。
“原本也是怕麻煩,想着等事情到得最後那一步……這樣很多無端的損失都可以避免掉。但是他既然這麼不講規矩,本官也容不得他‘亂’來。許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死了那麼多的人,原本都是沒必要的。若不是本官一再隱忍……”
“怨不得老爺,小不忍則‘亂’大謀……”
“呵,本官倒是有些不想忍了。”劉守義又一次翻開書冊,目光在紙頁間停留,久久不曾翻過去。便也知道,讀書在這個時候,也只是一種形式,他其實並沒有讀書的心境。
老九在他身後站了片刻,隨後退開的時候,腳步悄無聲息。
……
程家的院牆外,老樹、竹葉被風吹動,程子善走進去,院‘門’重又被關上。這樣過了不短的時間,安安靜靜的院落,“吱悠”開‘門’聲之後,他從院落裡走出來。同先前相比,臉上的憂慮神‘色’少了許多,某一刻甚至微微‘露’出一絲猙獰的‘色’彩。
……
許安錦終於出了閨房,走在檐下回廊的時候,見到了許宣。二人照面,匆匆打了個招呼。大概是從廳堂談完了事情,書生這個時候正準備出去。她隨口問了一句:“許公子,這是要做什麼?”
“啊哈,準備去買羊……”
書生的回答明顯讓她有些意外,這般說完之後,他似乎比較急,二人便擦肩過去了。只是身後還有類似抱怨的聲音傳過來:“男人就是累,男人就是累,地球人都知道我活的很狼狽……”
奇怪的語調,讓人有些凌‘亂’的感覺。
“買羊?”許安錦稍稍疑‘惑’了一下,會不會是聽錯了?但是見那書生行‘色’匆匆的樣子,知道他大概真的有要緊的事情。隨後她見到許安綺在遠處也過來了,同胡莒南說着話。見到她,許安綺那邊朝這邊笑了笑。許安錦也擠出一絲笑容。
“姐姐啊……”
冬日的日光下,姐妹倆說着簡單的話。絮絮叨叨的,都是生活的瑣碎。而對於許家近來遭遇到的一些問題,就撿一些好話。
“姐姐最近心情可好些了?”其間許安綺這般問了問,隨後也意識到這樣問話本身就有的問題。許家如今面臨的情況,只要是關心的,心情又怎麼好得起來?這樣之後,氣氛稍稍尷尬了一陣。許安綺心中盤算着換一個話題,許安錦的聲音響起來。
“我們是一家人呢。”
許安綺聞言,意外的擡起頭,便迎上了許安錦的目光。許安錦看着眼前同自己一般高的少‘女’,眉眼間有着同自己相似的神‘色’。想當初,她離開巖鎮去往杭州的時候,許安綺纔到自己的肩膀,轉眼就已經亭亭‘玉’立起來。這般想了想,情緒微微有些感傷。她搖了搖頭:“家中的事情,並不需要你一個人來承擔。好妹妹,你所做的,姐姐心中都知道。雖然也開心你長大了,懂事了……但是,我們畢竟……是一家人。”
“你若是難過可以對我說,家裡的事情,也不用只和我說好的一面。我難道還看不出來麼?我難過也是一樣,也應該告訴你。你知不知道,姐姐看着你強顏歡笑的樣子,其實很心酸。妹妹,你現在做得很好,很不錯……若是爹爹在世,怕要有說不上的欣慰。這真好。”
“可是我們是一家人,壓力這種東西,你其實沒有責任一力承擔的。那多累……我畢竟是你姐姐,難道還有什麼不能同說的?我知道你擔心我,可我哪有你想的那般脆弱?時間過去,都已經是能夠好起來的事情。”
“我們姐妹倆,如今算是相依爲命……”
許安錦絮絮地說着話,午時日光照耀下來,一切都顯得很清晰。清晰的院落裡,清晰的樹木或綠或枯,說話的聲音也清晰可聞,連帶這人的情緒也是清晰的。
許安綺將頭低下來,再次擡起來的時候,目光瑩瑩的。許安錦朝她‘露’出鼓勵的笑容。
“姐姐啊……”
……
許家姐妹的情緒,這個時候同許宣是沒有關係了。他走在街道之上,心中確實有些急迫的感覺在不斷繚繞。
顧士鵬在無錫被殺的事情,根源還在徽州府。在判斷出對方對錢有的事情也知道得很清楚之後,這個便已經可以肯定的事情了。
擦身而過的人羣,街道也在晴朗的日光之下顯得很清晰。小販的吆喝聲,或者街邊點心鋪裡冒着的熱氣,都是片街道上最普通不過的場景。人們的身影或是從容,或是匆忙,但都是平素的生活方式,這個時候也很清晰。
從他們身上,絲毫看不出巖鎮平淡的表面之下,洶涌的暗流。
思緒在許宣的心頭不斷翻轉,思路是明確的,但是要找出幕後的兇手,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各方面的勢力膠着,明面上有劉守義和令狐楚,暗地裡他知道的有裴青衣,除了她之外,肯定還有……這也是已經知道的事情。
想起裴青衣,倒是許久不見了,也不知道這個冷漠如冰的‘女’子最近在忙些什麼。是不是又在計劃着殺誰……
印有“大有錢莊”字樣的銀票,將他的思緒又帶回錢府晚宴的那日。那天裴青衣也在的,並且是作爲錢家的丫鬟出席了那樣的場合。這個事情錢有不可能不知道。但是隨後卻死了……這樣的死因背後,同她有沒有關係呢?
想了想,並沒有頭緒。這些事情,就被他暫時在心頭壓下去。不論何方勢力,眼下所糾結和關注的,都是在一件事情之上,那便是“五峰遺寶”。所有的鬥爭和漩渦,也都是圍繞着這個展開的。
因此只要將事情推到最後的那一步,不論明面暗裡,誰都會坐不住。鬥爭也會隨之進入到最‘激’烈的程度,暗裡的力量也會轉到明面上來。
事情也就簡單了。
他所想要做的,就是挖一個坑,大家一起掉進去,然後看看裡面是誰,也就可以了。
不約而同的,很多人在同一刻都有了同許宣類似的想法。巖鎮從容的生活背後,一些原本揚起的小‘浪’‘花’,開始積累成洶涌的漩渦。
對於這些,許宣雖然不會很清楚地知道,但這並不會影響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先是去臨仙樓找了柳兒。
高個少‘女’,今日穿上臨仙樓裡‘侍’‘女’們的制式服裝,額前的劉海也剪過了,見到他時,正送了客人離開,手中遞過去一張紙片,口裡說着:“這是您的積分卡,收好!”
這些日子,少‘女’在臨仙樓裡幫着忙活,一邊也學了不少東西。雖然背後還是文文靜靜的,但是在一些場合,說起話來也已經不懼。至於這樣的進步有什麼意義,暫時也很難說,但至少比之從前三五句話之後就臉紅的她要好上很多。
臨仙樓因爲墨展吸引了人氣,到得正式開業的時候,就已經是人滿爲患的感覺。巖鎮雖然不會沒有窮人,但總體說起來,還是有錢人更多一些。橫豎只是吃一頓飯,因此也不介意來湊個熱鬧。也有一部分人是因爲臨仙樓先前放出來的好酒。酒這個時候也被取了叫“徽釀”的名字,雖然算不得多妥帖,但是因爲名字裡有個“徽”字,倒讓人覺得有些親切。
後世酒樓的裝修格局,即便在‘玉’屏樓、金風樓這樣的地方也不曾見過。很多人坐下來之後,起初有些拘束。但是這樣的感覺,也只是短暫,待到一系列的服務之後,菜上來,就連拘束也顧不上了。
臨仙樓的小二們所經受的培訓,到了這個時候也能看出效果。僅僅是微笑,就能給人賓至如歸的感覺。
在‘玉’屏樓、金風樓那裡,對小二的人選都要有嚴格的要求。木訥的不要,不會說話的不要,智商不高的不要……總之比較挑剔。這樣的情況下,小二們就各自有心思,學會察言觀‘色’的同時,對於不同的客人,態度上也會不一樣。比如同樣是笑,但對於富商、士紳和尋常客人,他們的笑容內涵是不一樣的。對於前者,更多是諂媚。而對於後者,就只是簡單的客套,如果心情不好,恐怕這樣客套的笑容也不會有。
這種事情是不好管理的,即便酒店主家意識到這樣的問題,三令五申之後,效果也不明顯。但是在臨仙樓,這樣的情況就很不一樣。
通過一個月的培訓,這些東西都提前做了強調,並且每天都進行大量的重複練習。微笑練習,‘操’作起來也比較簡單,口中咬着筷子,堅持兩三個時辰也就可以了。到得臨仙樓開張的時候,這些在臨仙樓小二‘侍’‘女’們這裡,就成了某種本能的事情。只要見到人,咧開嘴也就可以了。並且因爲已經是制度化、模式化的東西,無論對客人心中是怎樣的看法,表現在臉上的笑容看起來都比較真誠。
除此之外,便是將客人稱作“您”。在眼下很多的稱呼裡,並沒有這樣的提法。
“您”這個字,這個時代的所有字典裡也都是沒有的。本來後世才造出來的字眼,許宣也將其當做對小二、‘侍’‘女’們的要求來做。
顧客們進進出出,雖然對於這樣的稱呼都有些陌生,但是其間帶着的某種尊重意味,還是讓很多人第一時間便喜歡上了這個稱呼。另外便是這樣稱呼裡,臨仙樓的小二、‘侍’‘女’們稱呼起來也頗有興致。熱熱鬧鬧的場面裡,“您好”、“歡迎您的光臨”、“您坐”、“您請”、“您走好”……總之帶着“您”字的稱呼此起彼伏,時時能夠聽到。
這些天,在臨仙樓之外的地方,人們的稱呼間也用上了“您”字。起先都是來過臨仙樓的人們在說,不知道的人們先是覺得奇怪,隨後搞清楚了之後,就對臨仙樓更加好奇起來。這樣的情況下,倒是給臨仙樓的宣傳上又加上了一筆。這是之前不曾想過的,算得是意外之喜。
想着後世研究語言文字的人們在對“您”字的來源做考究時,怕是繞不開臨仙樓了,許宣就覺得心中有些得意。這也算得是不經意間做了件青史留名的事情。反正,嗯,‘挺’簡單的。
這些東西只許宣對臨仙樓所做的衆多改變中的簡單一種,但即便眼下看起來簡單,但是時間過去,一些影響就能看出來。
除了服務的質量之外,菜餚的改進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後世八大菜系裡面能夠放在這個時代用的,都被整合出來。另外也配備了比較‘精’致的菜譜以及點菜、上菜機制。僅僅從體驗上說,已經很不同了。在很多其他酒樓,橫豎就只有幾個菜,吃來吃去,更多的只是吃飯,但是在臨仙樓這裡,已經上升到飲食的程度。菜餚的品類繁多,又由專‘門’培訓過了廚子團隊來做,因此也沒有出現手忙腳‘亂’的事情。
“這個酒,度數據說很高……季連兄,你知道在下不勝酒力的。”顧客裡有人遲疑地說了句。但是不論在那個時代,聚會的場合說這樣的話都有些掃興,他身邊的同伴就有些不高興了。
“這位客官,除了‘徽釀’之外,本店還有其他酒水供應,這是‘酒水菜單’……您看看。”
“竹葉青、‘女’兒紅……這是知道的,但是這個什麼橘子汁、冰梨汁是什麼?”
“哦,這是本店新近推出的飲料。”
“飲料?”
“是的,考慮到有些客官不能飲酒,這是特別提供。並且因爲本店新開張,前十天可以免費喝。”
“哦?有這樣的好事?那趕緊送上來。季連兄,你看,如若不然在下就試試這個什麼冰梨汁?”
“呵呵,由得你了。”
其實對飲料都有些新奇,很多人也就以抱着好奇地態度點了幾份。所謂的橘子汁、冰梨汁也只是將橘子和梨通過壓榨之後的汁水。在後世這當然算不得上臺面的飲料,但是這個時候臨仙樓所提供的,卻還是獨一無二。製作這兩種飲料,所採用的器具也是趙大宗父子製作的,但畢竟粗糙,甚至汁水裡還有一些不曾濾去的水果殘渣,只是因爲勝在新奇的緣故,倒也不會影響人們的興致。
至於有着辣椒做底料的火鍋更是受到了熱烈的熱捧。但是眼下辣椒還沒有被當做飲食原料的緣故,在徽州府這邊並沒有太多的種植。許宣爲了這些,已經將徽州府這邊能找到的辣椒都蒐集起來。因此,火鍋每日的供應不可能管夠,也只是在正午和晚上前十位來的顧客纔有可能享受到。
這樣的情況,自然影起了不滿。但是另一面,更是有很多人爲了能吃上刷羊‘肉’,而早早地過來排隊的情況。火爆場面,令人側目。除了單純的麻辣火鍋之外,鴛鴦鍋,清湯鍋之類的配套品種也已經推出,也受到了很大的喜愛。
臨仙樓雖然規模不小,但是奈何人太多了,就有些不夠用。原本李家對許宣所作所爲還抱着一定的懷疑,但是在見到日日‘門’口大排的長龍,如織的賓客之後,就只剩下合不攏嘴地笑聲。在這樣的情況下,魯氏更是叮囑李既安要跟真許宣好好學本事。而在李既安這裡,先前因爲父親、姐姐去世而對許宣產生的怨恨,也早就已經消失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臨仙樓的火爆場面持續幾日之後,黃牛黨也開始出現。很多富戶想過來臨仙樓吃飯,又放不下身段過來排隊,便只好讓家裡的下人們代勞。但是下人們辛苦一番之後,又得不到太多的好處,積極‘性’都不高。這樣的情況下,有人每日專‘門’在臨仙樓前排隊,拿了臨仙樓分發的等候牌之後,高價賣出去,倒是狠狠地賺了一筆。
在這樣的場面之中,臨仙樓在很多日子關‘門’歇業之前曾經紛發下去的貴賓排,也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對於這樣的竹牌,臨仙樓有專‘門’的稱呼,叫做黃金貴賓牌。臨仙樓裡有專‘門’的席位每日只爲這些持有貴賓牌的人預留。只要持有貴賓牌,便可以免去等候的時間,直接用餐。而在用餐之後,所有的消費還能享受八折的優惠。並且,酒水和飲料都有免費供應,無限暢飲。
火爆的場面,因爲這些之前‘精’心準備的小手段,被推倒了某個頂點。在早幾日甚至有富商願意出數十兩銀子購買人們手中的貴賓牌。但是這樣的情況下,賣的人卻不多。畢竟,不論是誰都能看出來,這樣的牌子,隨後肯定還有升值的空間。而據說今日,一塊“臨仙樓黃金貴賓牌”的價格已經被吵到了紋銀百兩。一塊小小的竹片居然有這樣的價值,讓很多人都驚訝掉了下巴。
與此同時,臨仙樓之外,原本爲墨展準備的一些東西,也都還保留着。每日過來的人們,無論之前是否來過,都會不自覺地看上幾眼。這也是之前許家同李家商量好的事情。
……
“許公子……”柳兒見到許宣,朝他展顏‘露’出一個笑容。
“你有空否?”許宣朝她說道。
他的聲音並不響,被臨仙樓前吵鬧的聲音蓋住,少‘女’便無法很清晰地聽到。只能從他一開一合的口型,來判斷他有事情要說。
“許公子,你在說什麼?”
“我說……”許宣將手在口前合成喇叭狀,聲音提高:“你有沒有時間,陪我去做一件事情!”
“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啊!”
“時間?什麼時間啊?哦~~有的、有的……”少‘女’也是高聲喊着回答他。
“你說什麼?啊?!答應了?答應了,那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