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手中端着酒杯,疑‘惑’地看着程子善,隨後朝四周看了看,一時間還沒能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
“曹兄,我們走一個。”程子善已經拿起酒杯,同他手中的酒盞碰了碰,一飲而盡。隨後搖搖頭坐回自己原本的座位上,至於身後的曹正,他已經不準備去理會了。
日光從窗戶那邊照進來,酒樓之中食物的氣息,酒的氣息,人們相互之間說着話。但到得這個時候,已經徹底安靜了下來。程子善這邊說話的聲音並不大,但是附近的一些人也都已經聽到。
佘文義在一旁站着,雙目睜大,在曹正還在疑‘惑’的時候,他已經先一步理解了程子善話裡的意思了。
許家已經將墨方分發給其他的人了。
開什麼玩笑?!
這是他心中最初的想法,但是下一刻,一些情緒轟隆隆的碾壓過來,令他的身體微微晃了晃。
不可能的。那些墨方值兩萬兩,那些墨方是許家賴以爲系的關鍵……簡簡單單的給出去了。爲什麼要這麼做?
隨後想到的,便是許家的舉動之後的一些影響。
所有人都有的東西,就沒有優勢可言了。原本以爲曹家拿到墨方,很多事情就會改變,但是這個時候才知道格局其實依舊沒有變。程家憑藉着原本強大的實力,眼下又有了這些墨方,那麼依舊能夠保持領先的地位。曹家當然也是有墨方的……
但是,那是‘花’了大量的銀子。
基本上,如今的曹家是以犧牲了一定時期內生意發展可能‘性’的代價,換來了那些墨方。原本以爲這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啊……
他咬了咬牙,伸手扶住身邊的桌角。隨後望着那邊程子善所在的地方,都是一些面熟的老商賈,在圈子裡都是說的上話的。那邊笑着‘交’談,目光偶爾朝佘文義這邊瞥過來,也是帶着幾分戲謔的表情。
看起來不像是假的,不像是許家在造謠。
而這個時候,曹正纔像是想明白了一些問題,目光朝程子善望過去,聲音顫抖地說了一句:“你……你方纔……”他說道這裡,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不太相信:“你方纔說那些墨方……”
“已經人手一份了?”
聲音到得這裡,有些東西纔在腦海中徹底貫穿:“程子善,你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說這些話……”
急切的聲音裡,原本握在手中的杯盞摔落在地面上,砸得四分五裂。曹正在緊張的情緒中朝四下裡看了看,這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落在他的身上。他朝前走一步,伸手按住程子善的肩膀:“你再說一遍。”
幾乎是一字一頓。
而這個時候,背對着他的程子善其實也有些後悔。在許宣原本的安排裡,這種類似攤牌的事情,會在稍後一些更正式的場合裡做出來的。畢竟兩邊都已經在蓄勢,今日對於曹家而言,大概會有一場勝利的慶祝。而許家也已經做好了準備,原本是等着某個關鍵時刻,纔將消息抖出去,朝那邊潑一盆涼水。但是這個時候,因爲遇到了曹正,他將事情提前說了出來。
倒是有些打‘亂’了計劃。
不過隨後想了想,其實也已經差不多了。此時將事情抖出來,針對的畢竟也是曹家的人,不過是在時間上提早了幾個時辰而已。許宣之前的想法,大概也想在對方得意的時候,敲上一記悶棍。總之曹家已經白白‘花’出去兩萬兩影子,事情已經做成了,早一點或是晚一點說,並沒有太大的影響。
這邊想着,他站起身。
“曹兄,先前在下的話,有些失禮了,呵……請多多包涵。”他說着,歉然地笑了笑。
“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曹家‘花’了兩萬兩買來的東西……”曹正並沒有理會他的話,目光狠狠的朝周圍掃了一圈:“你們怎麼會有?五十張,沒錯,是五十張……這個數目,你們怎麼知道?”
他這個時候有些失態,舉動也因此變得有些癲狂。中午是喝了酒的,此時一些酒氣撲在程子善的臉上,他眨了眨眼睛,望着曹正,片刻之後搖頭笑了笑:“怎麼知道的呢……先前已經說了,許家早就將這些東西給我們了。”
他說着,偏頭看了一眼曹正按在他肩膀上的左手,又笑了笑:“大家都在算計,你們是這樣子,許家也是這樣子……有些事情,從你們決定落井下石開始,就已經做出來了。”他說着,又認真地看了曹正一眼:“曹兄,在下知道你現在很難受,但這事情鬧成這樣,那也不好去怪誰。畢竟若是你們贏了,那邊也會很不好受的。”
“做生意有輸有贏,本來就是這樣子。我們很多時候都是在賭,有時候覺得勝率比較大,就賭的大一點……但是總有輸的時候。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在胡說,畢竟是兩萬兩銀子。但也沒什麼,這個事情原本就是準備在今天擺出來的。現在告訴你,早點知道也好,可以做點準備。好好想想,看看那些地方能夠彌補……”
他說着,又搖了搖頭,隨後伸出去按在肩膀之處曹正的右手上,輕輕拍了兩下:“要想開點。”
曹正聞言,愣愣地站在那裡,幾乎沒有辦法做出迴應。許久之後,他艱難地偏過頭,雙目中因爲憤怒、因爲羞惱,已經衝滿了血絲,看起來有些兇戾。
但在程子善這裡,說出這些話,並沒有多少心虛。
這些看起來很嚴重的後果,都是曹家應得的。雖說商人逐利,生意場上的競爭手段,都屬於平常。但若果說這是一場博弈的話,那麼就要有思想準備——贏的準備,輸的準備——就如同先前程家對付許家,後來出了問題,一切也都只有打了牙往肚裡吞。
這個時候,對曹正說出這些,也是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覺。從立場上來說,他如今也不好爲曹家做什麼。但是將一些話點出來,讓曹家多出一些時間緩衝,能挽回一些不必要的損失,進而保存下去,也算是看在雙方同爲徽州府墨商多年的情分之上。
夏日午後的日光從酒樓的窗外照‘射’進來,有些寬敞的大廳裡,眼下靜悄悄的。所有人面面相覷,有些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酒樓向來都是消息比較流通的地方,在座的很多都是商賈,因此對眼下曹、許兩家的事情多少都有耳聞。一些不太清楚的,同過先前曹正的一番高談闊論,也都能猜出個大概。這個時候程子善簡簡單單的一番話,很快在衆人的心中勾勒出了一個大概。
曹家看得清楚的‘陰’謀,以及許家套在外面的,直接針對曹家的一個隱藏的手段。
商戰在眼下的時代來說,大抵還是比較簡單的。很多時候針對一個生意項目,或許也有一定的運作,但總歸都是比實力。誰的資金跟多,誰的關係更硬,硬生生地往上頂,等到一方承受不住了,大抵就能贏。
但眼下的情況,反倒是看起來有錢、有後臺的曹家被狠狠地坑了一把。曹家的各種造勢,圍繞着墨方的各種運作,大量的錢財散出去,從後往前看的時候,居然都是在爲自己掘一個墳墓。
這個,聽起來有些像是故事。
人們面面相覷地看對視幾眼,皆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幾分複雜。
當然,眼下自然還有一些搞不清楚情況的人。同曹正一道的原本的幾個書生,此時大抵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原本興致勃勃的曹正,因爲程子善的那一番話,居然站在那裡半點無法動彈。
雖說也知道,似乎是曹家在眼下的生意中遇到了挫折,失了利。但是這些東西,在他們看來也算不得什麼。
“程子善,是吧?”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伸手指了指程子善,看起來像是要替曹正說兩句話:“那個許家,就是在瞎搞……不知道現在曹家後面站着的是嚴大人麼?許家居然敢做這種事情……你同許家既然有關係,最好趁早勸那邊收手……還有你們手裡那些什麼墨方,趕緊‘交’出來。”
程子善聞言,搖頭笑了笑,並沒有去理會。眼前說話的讀書人看起來有些面生,似乎對自己也不熟悉。其實說起來,從去年的時候,在許宣的手下吃了幾次虧之後,他也就淡了同一些讀書人扯風談月的心思。才子這種東西,更新換代很快,半年過去了,有新的人加入進來,那也是正常的。
那邊對他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太滿意:“哎,你這是什麼態度?你……”聲音稍稍頓了頓,隨後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對了,先前曹兄說過,你們是要準備謀反的……”
這句話出來之後,曹正也彷彿回過神來:“對了,謀反……”陡然偏了偏腦袋,目光狠戾地朝程子善看過去:“先前嚴大人已經說了,懷疑你們聚衆謀反……我曹家是幫着你程家說話的,但是眼下你們不識好歹。”他說着,似乎找回了一些信心。
先前程子善的話幾乎將他嚇暈了,出了一身的汗,酒也醒了過來。這個時候,心思開始變得活絡。事情還不曾到最糟糕的一步,至少嚴大人是站在自己這邊了。此番許家的事情,肯定將他也瞞過去了。
“我們還有的玩。”惡狠狠地甩下一句話,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玉’屏樓。
程子善望着那邊離去的背影,微微皺了皺眉頭,隨後偏頭朝外面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漁人朝水中撒了一網。
“嘖,有的玩……”
隨後他回到桌邊座下來,曹正離開之前的那句話還是造成了一些影響。那個嚴知禮口中所謂“謀反”罪名,眼下便是掛在徽州府很多墨商頭上的一柄劍,這當然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但是很多時候,官府要說什麼,並不需要理由。
來自曹家的舉動,並不算很麻煩。即便讓程家來做,也有幾種方法。因此,對於許宣針對曹家的佈局,程子善也只是覺得有些意外而已。但是來自嚴知禮的威脅,幾乎就是不加掩飾的惡意了,這是無解的。
計謀這種東西,雖說和才智有關係,但是更多的其實是計劃‘性’。就比如許宣眼下針對曹家做出的舉動,看起來似乎很能唬住人。其實只要掐住其中的幾個關鍵點,比如確定曹家的目的是許家的墨方,嚴知禮一定會將墨方賣給曹家。這樣之後,針對‘性’的做出一些迴應。只要控制好節奏,並不是很難辦到的事情。
但是嚴知禮就不同,計謀這種東西對他根本沒有用。因爲面對來自官府層面的力量,任何的謀劃都沒有意義。所謂的一力降十會,便是這樣的道理。簡單粗暴,但又確實讓人無法可想。
許宣,到底還有什麼底牌呢?程子善皺着眉頭想了很久,依舊有些把握不住。不過在他這裡,似乎從來都不曾真正的認清許宣。這個時候,也只好認爲對方或許因爲同劉守義的關係,能夠從那邊獲取一些幫助罷了。良久之後回過神來,對面的幾個商賈也都看着他,眼裡流‘露’出意味相同的憂慮。
“呵,衆位……來,喝酒。”
不管是什麼,這個時候自然是許家衝在最前面的,他們也只好按捺住心思,繼續等待下去。
……
一頓飯吃到這個時候,時間已經很遲了。太陽在微微偏西的地方,帶上幾分昏黃的意韻。
曹家今日請了很多人,幾乎是在墨方到手的隨後的時間裡,邀請就已經發了出去。因爲許家的崛起帶來的諸般不利,到得這個時候,應該算是要結束了,算是曹家這些年來爲數不多的盛事。其實要說宴請,看起來很高調,但是考慮到曹家眼下必須要一鼓作氣,讓人看到自己的強勢一面,所以這個時候倒也適合。
今日的宴會定在金風樓,這邊也算是不錯的地方。對岸就是‘玉’屏樓,相互競爭的氣氛裡,這邊有什麼規格比較大的宴請,也是辦的有聲有‘色’的。
曹正一路回家,到了家裡之後,曹功英已經先行到了酒樓迎客,他算是撲了個空。家中的幾輛馬車今日都出去辦事情,畢竟在曹功英這裡,有些事情既然定了下來,那麼就要趁早做準備。曹正心情緊張之下,完全沒有別的想法,只好一路跑着往金風樓的方向過去。
前面已經說過,這個年代的書生們大抵都不怎麼喜歡運動,如同曹正這般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最適合的運動就只能是走路。要是跑得快一點,那基本上是要累趴下的。
才跑過一條街,氣息就已經紊‘亂’的厲害。要是換了平常,打死也不會去受這種罪。不過這個時候,曹家所面臨的是類似傾覆地危險,那麼只有咬着牙堅持下去。
跑過人羣熙熙攘攘的街道,夕陽的餘暉渲染了西天大半的雲團,像血一樣的‘色’彩。
速度越來越慢,曹正一邊跑一邊勉強睜着眼睛瞥一眼西天的血‘色’殘陽,彷彿這個時候整個曹家的擔子都壓在他的身上一般,覺得有些悲壯,就像是故事裡的英雄。
太過急躁,有時候難免會失衡,一些基本的判斷都難以做出來。這個時候,對於曹正而言,最好的辦法,自然是租一輛馬車,或是找幾個腳程快的人提前去報信什麼的。但是他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
但總算還是跑到了。遠遠的就能見到金風樓前進進出出的賓客,小二們熱情的聲音。今日曹家算是在金風樓包場,當然又是一筆巨大的開銷。不過已經‘花’出去兩萬兩的銀子,也不會差眼下這一些。
人羣客客氣氣地打着招呼,都是一些原本就相互熟識或是相互耳聞過的生意人,這時候因爲曹家的關係聚到一起,自然也算得上是半個自己人。因此難免藉此機會拉一拉關係,套一套近乎。或許隨後就能夠用得到。
曹功英作爲主人,這個時候滿臉堆笑地在外面迎客。
“哈哈,陳兄……”
“曹兄,恭喜了啊。”
“話可不能這麼說……”
“哈,也是,此事得低調纔是。放心,今晚咱們老兄弟多喝幾杯,不該說的話,那是絕對不會說的。”
“陳兄言重了……來,裡邊請。”
……
人羣的外圍,許宣側身避過迎面走來的小販,隨後朝金風樓那邊望過去。
“這麼熱鬧啊……”轉過頭,同身邊的胡莒南說道:“我們這麼過去拆臺,會不會不太好?”
胡莒南聞言笑着道:“要說拆臺,也是漢文你去。老夫今日是過去宴請的……”
許宣聞言,有些無奈的攤了攤手:“總覺得,會被人罵。”
“呵。”
二人說着話的時候,身後曹正勉強從人羣中擠出來。見到眼前二人的背影,似乎是愣了愣,但隨後眼睛猛地睜大:“許宣,許漢文!”
這個時候人羣密集,一些小商販從十里長街那邊收拾了東西回家,一路上說說笑笑的,曹正氣喘吁吁的聲音在人羣裡傳了不遠,很快被掩蓋掉了。
“好像有人在叫我?”許宣偏偏頭衝身邊的胡莒南問道。
胡莒南聞言,仔細地聽了聽,搖搖頭:“怕是聽差了吧?”
曹正一路跑過來,身上的氣力幾乎要用盡了,這個時候陡然的吼了一聲之後,身邊一個漢子走過,在他的肩頭撞了一下,隨後便趔趔趄趄地朝一旁栽倒過去。
“許……呃……”
‘亂’七八糟的人羣,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一幕,隨後產生了小範圍的踩踏事件。過得片刻,有人驚呼道:“不好了,有人被踩傷了……”“哎呀,是暈過去了……”
許宣朝身後‘混’‘亂’的人羣看了一眼,並沒有什麼發現,隨後搖搖頭:“真的……是聽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