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帶着幾分無賴的話語,在不熟悉許宣風格的人那裡,一時間接受起來多少有些難度。曹正皺着眉頭看着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時間居然說不出反擊的話來。先前的那些狠話,面對許安綺的時候他甚至敢罵出的“‘奸’夫****”這樣的字眼,但是當許宣的手輕輕拍打他的肩膀的時候,他卻突然發現自己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形容對方此時的行徑。
類似無賴話語中帶着幾分惋惜的語氣,聽在人耳中,總覺得有那麼幾分不真切。很多人在之前已經聽說過許宣的事情,但是眼下確實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隨後將傳言中的印象同眼下做了對比,依舊有些模模糊糊的。
在這些人當中,若是熟悉許宣的,就要好上一些。許安綺早在許宣出現的時候,就猜測着他要怎麼樣說話,眼下話說出來的,發現和自己想的差不離,原本因爲劉守義的態度帶來的某些負面情緒居然因此稍稍散去一些。
這樣的話,如果換做自己來說,肯定不如他說得有效果的……
許安綺心中這般想着。
另外,並沒有對許宣的表現有太多的意外的,便是程子善了。對於許宣所做的一些事情,他一直保持着關注,因此是有過了解的,加之他本身就在許宣手上吃過虧,二者疊加之下,這個時候還算有些免疫力。只是,也不由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
這樣拿腔作勢,總覺得不太上檔次。心中將自己先前‘逼’迫劉守義表態的舉動同許宣做了對比,程子善最後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程兄,又見面了啊。”
就在程子善心中盤算着這些的時候,對面許宣已經笑着同他打招呼。不過這個時候,眼下的事情化作壓力盤亙在他的心頭,他甚至有些不想理會許宣。這樣的情緒,在他的心頭微微警醒了一番,不能真的不理,不然就被繞進去了——在之前的很多次,同許宣放對的人便是這樣子一步步落在他的坑裡面的。想到這些,他還是強自按捺着情緒,衝許宣不鹹不淡地點點頭。從這樣的小小的細節,也能看出程子善比之在場的曹正之流,要強上不少。
許宣說完這些,目光轉而望向一旁的劉守義。巖鎮的縣尊大人在這個時候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不短的時間了。
“漢文,這種事……過分了啊。”
劉守義面帶威嚴地說了一句,在他而言,這已經不算是一句場面話。雖然對經商不太在行,但是眼光畢竟還是有的。展覽會上公開了幾個墨方,隨後整個徽州墨業行當裡可能掀起的風雨,他其實也心中有數。畢竟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對於鬥爭之類的東西,他再敏感不過了。
他來巖鎮雖說有另外的原因,但是眼下的身份畢竟是方圓百里的父母官。巖鎮地盤上出的事情,他總是有責任的。徽州墨業作爲徽州商業的組成部分,雖說重要‘性’及不上鹽、茶、典當這般大頭,但是分量也不可小視。特別是墨在讀書人生活中所扮演的地位,讓整個行業輕易忽視不得。
在墨方被公開出來的事情之上,到底是偷竊還是其他,眼下當然有很多的看法。但無論如何,這些同許宣脫不開干係,已經是可以知道的事實。縱然劉守義心中再看重許宣,但眼下這書生畢竟給自己帶來這般麻煩。
這只是眼下,在以後的日子裡,依他的‘性’子還不知道他會鬧出怎樣的事情來。難道每一次都要給他擦屁股麼?其實也只是看他有些潛力,原本覺得打磨一番,是個可堪造就的人才。但是如今他志在經商,平白‘浪’費了一身才氣。對於這些,他雖然也覺得有些可惜,但是這個畢竟是這書生自己的自誤。
對於許宣經商,劉守義所秉持的還是人各有志的觀點,並不似蔣通保等人那樣頑固。但是到得眼下,他也不準備再偏袒許宣。
隨後的爛攤子,即便是他,也覺得很有些麻煩。畢竟是一個商業行當整體的垮臺,雖然這樣的事情在他卸任之前的三年之內還不至於太明顯。但是,時間過去,有些惡劣的局面總還是可以想見。後人若是議論起來,這樣的事情的起始,便是在他的治下的這幾年間發生,而他作爲知縣,橫豎是躲不過去的。
這個時候劉守義倒是有種躺着中槍的感覺,即便他心‘性’修爲已經能夠令他對一些碎語閒言做到無視。但是在以後的仕途之上,他若想走得更遠一些,便要愛惜羽翼,這些東西都是要在一開始就儘量避免的。
這樣的想法之後,劉守義又看了許宣一眼,心中已經做出決定來——不如趁着這個機會,敲打他一番,若是能將他拉到科考正途上來,那就再好不過了。至於許家,在徽州商業裡,橫豎也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個。同其他幾個已經成氣候很久的家族比起來,孰輕孰重,再明顯不過了。
這個時候,冬日的晴空裡,一輪暖煦的日頭已經快爬到當空的地方。日光灑下來,底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羣,眼下都保持着必要的安靜。即便有人說話,也都是小聲的那種,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臨仙樓前的地方聚集。許安綺在一旁,已經隱隱把握住劉守義心態的變化,因此面‘色’上有微微‘露’出些許擔憂。
這種擔憂,除了對許宣之外,更多的還是對許家之後的命運的憂慮。到得此時,雖然她對許宣的信任還在,但是對於答應公開墨方的舉動,多少也開始有些後悔了。
“聽說你祖父當年也是考中過秀才的,你父親也算是讀書人出身,子承父業,也屬應該。今後,這般場合就不要來了。回去好好讀書,以你的才華,舉人不說,中個秀才橫豎問題不大。何苦‘浪’費在這種事情上……你這便回去吧,這裡的事情,‘交’由本官處理。”
劉守義衝許宣說出這方話,這個時候已經表明了公事公辦的態度。依照許宣的‘性’子,若是再留下來,不知道會將事情鬧到哪一步。因此,劉守義所想的,便是將對方打發,隨後的攤子,他自己來收拾。
以他的身份做到這一步,應該也算是給了許宣極大的面子。
程子善的心情到得劉守義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才真正安定下來。在這之前,他其實已經等了很久了。他知道許宣在劉守義心中的分量,因此並沒有存了要將許宣打倒的心思。墨方泄‘露’的事情帶來的後果,劉守義極有可能以此爲藉口,限制許宣今後的一些事情,將他拉出生意場,今後專心治學,努力科考——這是他在一開始就期待的事情,即便這種期待,在他的心裡其實是嫉妒和無奈更多一些……
劉守義以縣尊的身份說出這些話,又是在衆人齊聚的場合,臨仙樓裡還有那些身份、地位都不低的人在聽着。因此,這樣的話說出來,也就等同於事實了。在程子善看來,許宣即便再不開眼,也不至於去挑戰,他……畢竟是聰明人。
這些在程子善這裡還能穩住的情緒,在曹正等人處便有些喜形於‘色’,他們只是富家子弟,在心‘性’城府方面,及不上程子善的老道,這個時候就用挑釁地眼神望望許安綺,又望望許宣,橫豎都是勝利者的姿態。
“嘿。”曹正衝許宣齜了齜牙,他的臉原本就長,這樣的舉動之下,看起來就想某種動物。
“大!猩!猩!”許宣朝他比劃了一個口型,只是曹正自然也不會懂得他所要表達的意思,以爲這樣的舉動讓許宣受了傷,隨後反倒更誇張地齜起牙。
“嘖……”許宣收回目光,有些無奈地拍拍額頭。
……
這些人的姿態,落在程子善眼中,不由地皺了皺眉頭。
即便將許宣趕走,事情也才做到一半,不,甚至一半都未曾到……墨方泄‘露’帶來的麻煩,纔是真正值得人頭痛的事情。這個時候,居然就開始高興了……程子善看了曹正一眼,那邊正笑着的曹正對他的目光有些不解,隨後他將目光收回來……
這種人,真是羞與之爲伍。這樣的想法裡,顯然還在記恨先前因爲曹正的衝動連帶他被迫也跪下的事情。
當然,雖然心中這般想法,但眼下幾人是在同一條戰線之上。因此即便再看不起曹正等人,他面‘色’之上也依舊不動聲‘色’。
而在這個時候,許宣也開始說話了。
“劉大人,在下知錯了……”許宣朝劉守義說道:“我改好不好?”
話音落下,在場的衆人都有些愕然。在鮑家的事情之後,勢單力薄的許宣選擇同鮑明道兄弟死磕,因此給所有人落下了輕易不肯屈服的印象。這樣的印象,在隨後的桃李園的一幕發生之後,就已經固定下來。
因此,在劉守義說出類似要將許宣打發的話之後,衆人所期待的其實是許宣寧死不退的死磕。
這樣,才符合一場完美熱鬧的基本要求嘛。
“我錯了啊,真的錯了……”
在衆人的疑‘惑’之中,書生又這般重複了一句,語氣十分地誠懇。
臨仙樓前的墨展到得此時,已經是人羣最多的時候。能過來的人,都已經過來,其他未曾到來的,就是真的有要事在身,或是本身對此並無興趣的。
臨仙樓裡,令狐楚饒有興致地看着許宣的表演。嗯,表演!眼下對於許宣的舉動,他在心裡已經這般認爲了。
其實對於許宣,令狐楚一直有某種隱隱的親近感,也是這般原因,在很多事情上,他對許宣並沒有太過苛刻。比如在‘花’山的事情上,雖然許宣對他肯定隱瞞了比較重要的信息,但是他並不曾太過計較。這一方面是因爲方元夫同許宣的關係,讓他不得不考慮來自羅長生的壓力。另外的原因,便在於他對許宣的某種認同。
要嚴格說起來,這其實也是一件蠻微妙的事情。令狐楚本身的爲人,以及平素的行事,同眼下大明朝的格局其實有些不太一樣。雖然這裡面有他作爲錦衣衛多年下來積累的神經質的一面,但更多的在於他本身就有些不拘格套的‘性’格。而不知道爲什麼,這樣的‘性’格原本在在一個讀書人身上是少見的,但是許宣偏偏就是這樣的人。
這種親近感在令狐楚這裡,就顯得有些難得了。在這之前,他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很多人都無法理解,雖然礙於他的身份,並沒有人當面說出來,但也因爲如此,他時常會有孤獨的感覺,當然,這種感覺他自己不會去承認,只是畢竟是有的。
也便是如此,在碰到許宣之後,類似找到同類的感覺就出現了。當然,不去計較許宣在‘花’山事情上的隱瞞,也有令狐楚自傲的一面在裡面,有些事情,只要他肯查,終究是會有結果的。
日光明晃晃地從窗口灑進來,正午的日光比較短,連帶着樓內的一些桌椅在日光下的影子也不是很長。令狐楚喝着茶,眼下正準備欣賞着書生所要開始的表演。
方正己在令狐楚不遠的地方,右手的指截在桌角的地方輕輕地敲着,某一刻,他也站出來,朝‘門’口的地方走過去。
書生的聲音從外間傳進來,眼下因爲安靜,因此聲音顯得很清晰。
“雖然是錯了,但是我也有幾句話要說,還請劉大人允許在下將話說完……好的……多謝劉大人……”話說道這裡稍稍頓了頓,隨後又接着響起來:“這次墨展許家之所以要公開這些墨方,並不是想拆誰的臺。畢竟,除了程、方几家的墨方之外,諸位難道不曾發現許家本身的墨方也有麼?”
書生的話落下來,衆人微微愣了愣,隨後某些在先前有些被忽略的東西就浮現出來。
“對啊,這些墨方里面,許家的好像也在……”
“先前看到過的,‘黛雲’墨,‘非煙’墨!”
“還有‘八寶五膽’墨,我好像有見到。”
“是不是啊?”
在先前的對峙之中,衆人所在意的是程、方几家的態度,因此對墨展上公開的墨方中有許墨的事情,都有些忽略了。而在程子善等人這裡,在自家的墨方泄‘露’帶來的壓力之下,橫豎都有些無心關注這些。說起來,此次的墨展,程子善其實也只是看到一半的程度。
他並沒有看到許墨的配方,但是這個是見到衆人的神‘色’,其實也有些明白過來了。這樣的明悟之後,他心中隱隱泛起一絲不妙。
爲什麼會有許墨?
如果說許家的舉動是對程、方等家的報復,那麼應該沒有將自家的墨方公佈出來的必要。特別是幾款新出來的好墨,眼下都是許家崛起的依仗,居然也被公佈出來了……
衆人古古怪怪的表情,對這一層都有些想不通。
“所以說啊,並不是要拆臺。報復程家,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交’給時間就可以了。許家的好墨,只要經歷時間,早晚有一天能將程家幹趴下。”許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多人注意到程子善的表情變得很難看。但是,這話確實也沒有反駁的可能。程家準備聯絡徽州墨商,建立商幫,原本就在爲了遏制許家的崛起纔有的舉動。
“徽州墨業發展到先今,已經進入到了某個瓶頸。這些年下來,雖然也有進步,但是對格局的突破並不大。許家在先前推出的幾款墨品,雖然做到了一定程度的突破,但是僅憑一家之力,這樣的突破其實也有限。因此,許家的想法便是想讓大家一起參與進來。”
“今日的墨展,應該是一場盛典,是徽州墨業轉關的開始,並不殺局。大家也看到了,墨到千年,在歷史上留下來很多輝煌的東西。這些東西,要繼承,更要發展……”
“許家見天將這些墨方公開,是因爲這些墨……‘青‘玉’案’‘百子榴’……這些墨……”聲音到得此處,陡然落下。
“太差了啊!”
日光照耀直下,剝離了情緒的話語落在程子善耳中,覺得有些恍惚……“青‘玉’案”“百子榴”……這些程家多年積澱下來的墨品,真的……太差了麼?
怎麼可能?!
“‘混’賬書生,一派胡言!”身邊的曹正已經破口將話罵了出來。
……
豐樂河水流淌,冬日的陽光下,反‘射’着銀箔似的粼粼光澤,在臨仙樓前一幕發生的幾乎同時,有巨大的船舟逡巡而來。船的用料極爲考究,裝飾‘精’致,常常都是在更大的江河裡才能見到的,因此從豐樂河水上駛過的時候,巖鎮的船伕望着兩道徐徐擴散的漣漪,都有些意外。
在來到豐樂河之前,這條大氣船舟應該已經駛過了很多的地方,錢塘江、新安江、率水河……到得此時,纔在豐樂河巖鎮的碼頭上找到了落腳。
……
在冬日裡,捕魚變成了一件很難的事情,但是漁家賴以生存的根本還是在水上。大舟過來的時候,一些漁船紛紛避讓開來,魚鷹煽動着翅膀,“嘎嘎”叫着四散飛開。
在這樣一個普通的冬日裡,因爲巨舟的到來以及在日後的一些日子裡對巖鎮所產生的影響,在眼下的時候,除了一些船伕和漁人早早地發出一些意外的驚歎之外,任何人都不曾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