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佘掌櫃做的這些事……”許宣朝佘文義笑道:“在下其實是理解的。”
佘文義聞言瞧了一眼許宣,眼神中帶着一絲不易覺察的疑惑。
他在許家這麼多年,雖說能力方面的東西是他自己的,若是獨自打拼的話也肯定會有一些成就。但是某些方面的積累畢竟需要時間去打熬,若沒有許家的平臺以及資金、渠道方面的必要支持,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走得這般快,這般穩。現如今許家遭遇困境,他並不是想着以自己出衆的能力去幫忙化解危機,而是反手便將老東家出賣掉了。這些事,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橫豎都不會是好事情。此時許宣卻說能理解他,這話若是諷刺那倒也罷了,但這書生語氣中分明有幾分誠懇的味道,他還是聽得出來的。這樣的姿態,便讓佘文義一時間有些不太理解了。
“哎?”許安綺身邊,雲珠這時候驚疑地發出聲音來。
大概是前些日子的某個時候罷,也記不清到底是哪天了,她和自家小姐閒聊的時候常常會聽小姐提及一個書生的名字。徽州府這邊文風昌盛,本身也是很富庶的,因此土壤很好,常年盛產青年才俊。多年來,每隔不多時,便會出現一些才華驚豔的人,這些人也時常都是一些閨中少女們議論的對象。這樣的人很多的,所以對於許宣的名字,雲珠開始的時候也不曾太過在意。只是隨着日子的推移,她家小姐口中提得次數多起來,另外黛兒那丫頭時常也會跟着附和一番,雲珠便有些留心起來。
許宣這個名字,她並不曾聽過,起先認爲大概是某個新起來的俊彥罷。她花了些心思去打聽,得到的消息幾乎就沒有什麼。直到某一天,偶爾聽人說起有個叫許宣的書生寫了首“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的歪詩,隨後和印象中的名字聯繫起來,纔得到一些少的可憐的信息。當時心中的感覺便是很失落了——能讓小姐掛在口邊的,原本還以爲是多麼傑出的男子呢。因此,她覺得自家小姐大概是受了矇蔽,沒有看清楚事情的真相。她爲此還特地找了機會,在許安綺面前把事情說了一番。哪裡料到少女只是稍稍愣了愣,便笑着說了句“還真像他寫的呢”,隨後許安綺又把事情和黛兒說了一番,二人爲此又笑了好一陣。當時雲珠在一旁看得有些雲裡霧裡,實在也有些搞不清楚情況——她說出詩的事情時,還有些擔心自家小姐知道真相後一時接受不了,原本是斟酌了一番語氣的。
今日雲珠見第一次見到許宣,便也多留了幾分心思。見這書生性情隨和,唔,另外好像有些不拘小節的樣子——對在閨房見自家小姐居然也沒有多少尷尬。雖然才華什麼的並沒有,不過也確實不討人厭。先前進了廳堂之後,見他二話不說便將那叫劉世南的掌櫃一通胖揍,雖然對於一個書生在大庭廣衆之下做這般舉動有些吃驚,但還是覺得心中很解氣,因此對那書生的感官便又好上了幾分。如今自家小姐支撐不住的時候,又是這書生第一時間站出來,雖說他的身份有些不太合適,不過在潛意識裡,雲珠也是有幾分期待他的表現的。因此,此刻聽許宣如此誠懇地說出能理解佘文義,她便有些接受不了。
雲珠的臉是典型的鵝蛋臉,很耐看的那種,這時候即便是婢子裝扮,內裡某些古典的美感也遮掩不住,此時又緊鎖着眉頭,某些美感和憂愁的情緒糾纏在一起,便更多上了幾分韻致。她看了看身邊虛弱的許安綺,少女眼中也是驚疑不定的神色,不過還是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暗示。於是,雲珠纔將皺緊的眉頭稍稍鬆一些,只是隨後又皺起來,這般三五次之後,很費了番力氣纔將眼神中的驚疑控制住。
“你這後生,休得放屁!”這時候說話的是先前最先對許宣表露出不滿的趙老,依他火爆的脾性,說出這般話來,也不難理解。
趙老心中對佘文義做的事情其實是很不滿意的,在場的衆人裡面,在資歷以及實力上能壓住佘文義一頭的也只有他和秦老了。當然還有爲數不多的其他幾個老輩掌櫃或許也能勉強抗衡一番。只是,從先前許安綺在佘文義面前直接撕破臉皮開始,他們並沒有太多的表態。原因其實也不復雜,因爲他們心中對許家的結局也有了判斷,這時候想的更多的其實是如何在大廈將傾的時候給自己留條退路的問題。佘文義本身氣候已成,如今又借了程家的東風,實力膨脹何止一倍?他佘文義那邊多少還戀着幾分許家舊情,或許會給許家留一條可有可無的活路,但是他們這時候若站出來和佘文義放對,佘文義對他們是沒有留手的理由的——他既然能做出叛主的事情來,自然也不會將一些本就不是特別牢靠的同仁情誼放在眼中。正是基於這般原因,在事態發生時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觀望,雖說這樣做多少有些令人心寒,但橫豎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是?
儘管如此,這些老者心中的掙扎還是有的。這時候許宣開口說了這番話,他們便覺得抓住機會了,至少可以將這裡作爲突破口——這書生反正也不認識,喝罵兩句橫豎問題不大,不僅可以稍稍緩解一下心中某些憋屈的情緒,另外也可以將一些姿態做出來給許安綺以及在場的其他人看。
本來都是老成了精的傢伙,這時候的想法也都很類似,趙老僅僅只是快了半步而已,隨後秦老以及其他一些老輩掌櫃也不約而同地開口了。這時候場面上諸如“豎子愚見”“胡言亂語,簡直可氣”“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啊”這般類似的話語很多。並沒有指名道姓,說的是那叫許宣的書生,其實內裡目的也是旁敲側擊地向佘文義傳達一個立場——老夫們對你的做法很生氣。另外,也告訴許安綺——我等也是站在許家這邊想問題的哦。
許宣將一些話聽在耳中,並沒有在意什麼,甚至連面色都不曾變動半分——這些事情,他本來就是料到的。
“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嘛,佘掌櫃也活了大半輩子了對不對,半截入了黃土的人,若是還不知道鳥爲食亡的道理,那也真是……嘖,太沒道理了。”許宣說到這裡點點頭:“鳥爲食亡,人爲財死麼,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如今樹倒猢猻散的局面,若是佘掌櫃不是這般做,在下反倒不能理解了——莫非這人……還不如死鳥麼?”說着又朝佘文義笑道:“佘掌櫃,在下這話有無道理?”
一直以來,人們對取得如今成就的佘文義的看法便是年輕。他敢拋棄落難的舊東家,做出一些註定會被相識之人戳脊樑的事情,是因爲他也篤定了自己還年輕這一點——他前程遠大,不應該隨着許家這艘船一道沉沒掉。但是許宣這番話,開口就是“活了大半輩子了”,接着又是“半截入土”“死鳥”“人亡”之類的詞語,大致意思便是你其實也老大不小了呢。不得不說,這些確實戳在他的痛處上。當然,橫豎這也只是一些話語上的機鋒,佘文義倒不至於因爲這些就失了態。
聽罷這番話後,佘文義眯了眯眼,籠在袖中的手輕輕地握成拳狀,過了半晌鬆開來之後,便又淡然地朝着許宣點點頭:“是這個道理,沒有錯的。”姿態間確實從容不迫,許宣心中想着,是有些本事的人呢,僅就這分城府氣度而言,許家在座的掌櫃中便少有人能抗衡了。這般想着,心中便也重視起來,這時候許宣的感覺其實很奇怪,隱隱地竟有了前世遇到對手時的某種興奮感。
許宣這番話雖說帶着幾分調侃,可偏偏又說得極爲認真,衆人聽在耳中雖覺得很有幾分怪異的感受,但是也都紛紛明白過來——這書生其實並不像先前有人喝罵的那般是和佘文義一路的。因此一些喝罵的聲音便也不好再繼續下去,打住了之後,大概是一些姿態沒能做到位,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看着許宣的眼神便也有幾分幽怨。
雲珠圓潤的肩膀陡然降了降,胸膛微微伏動,顯然鬆了一大口氣。黛兒伸着小手在她的手心裡輕輕撓了撓,隨後朝她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彷彿在說,看吧,許公子哥哥纔不是那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