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道在中國算得上歷史悠久,早在千年之前便已經是重要的書寫用品。早期墨的來源,大抵都是文人自制的。因爲經濟的發展,漢代之後,墨被列入地方貢賦,重要性開始凸顯。後來的唐、宋兩代,因爲文風鼎盛,著書印刷之風濃厚,墨的用量大大增加起來,這時候文人自制和地方貢賦顯然已經無法滿足日常的用墨需求。當時的朝廷纔開始設立專門的制墨機構供官方使用,幾乎是同時,民間也出現了專門的墨工。
墨,於是纔開始轉化成一種商品。
單就明代而言,也是制墨工藝發展史上的重要轉折期。若要說得更具體些,也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判斷。首先,油煙墨完全取代松煙墨一千多年的主流地位,成爲中國製墨最重要的墨品。另外的方面便是和有明一代的風氣相契合,傳統制墨工藝對墨外形的關注,超過了以往任何時代,重形開始勝於重質。
某種意義上說,突破口便在這裡。
前世的時候,墨業也是許宣創業之初擺弄的行當。最初的墨廠,從選址、建設,到人員的招募,銷售的拓展……等等等等,即便是現如今想來,也還有些歷歷在目。因爲時代的原因,那時候墨廠所能賺的錢其實並不多,不過自恃有些身份和地位的人,附庸風雅也罷,或者本身也真心喜歡,無論如何,對涉及傳統的某些東西都有幾分獨鍾的情懷,許宣便因此積累了不少人脈,隨後都化作他的助力。
後來他的集團產業鏈日益龐大,早期的墨廠便有些脫節,甚至很多醬油項目的子公司,所提供的回饋都遠遠超過了墨廠。但即便已經是一種負累了,許宣也並沒有選擇關閉掉它。這裡頭說到底,還是有一些超逾收入、支出、收益這類冰冷的數字之外的、他自己的個人情感在其中。
畢竟……那是曾經的起點。
如今再世爲人,從前的起點化作新的開端,這種感覺很有些微妙。
呵。
只是,現如今徽州墨業正是興榮的時候,墨商數量衆多。許家雖說在墨業上進展得不錯,但卻依舊算不上極好的那類。許墨主打的幾款精品徽墨,在整個徽墨市場中名列上品或許不難,但要再向前一步,達到極品的高度,便有些乏力了。
先前嘉靖朝時,徽墨還是羅氏一家獨大的局面,“臨池志夷”、“青蒲幽居”、“太清玉”等名墨也盛極一時。因爲羅氏掌舵人羅小華同嚴嵩父子關係密切,借勢之後,在名氣上便有些泰山壓卵的味道,很多現在的徽墨名品,當時都有些被壓得喘不過氣。後來嚴嵩父子倒臺了,羅氏也因此被牽扯進去,隨後羅小華的失蹤,更是加速了羅墨的衰敗——這中間也並沒有花上多久的時間。
如今代羅墨而起的是程、方兩家。
程墨是如今徽州墨業的行首,掌舵人是程君房,他頭腦比較靈活,不受陳法的約束,博取衆家之長,在配方、用料、墨模上都進行了很大的改進,特別是首創的超漆煙墨製法,更是有了幾分獨樹一幟的味道。據說南京某鎮守太監對程墨頗爲喜愛,甚至曾私下裡調侃,戲稱程君房爲“墨妖”,這稱呼據說還傳到宮中。對於“墨妖”這樣的稱呼,程君房接受得竟也欣然得很,未必沒有幾分引以爲傲的意思。
在某些場合進行宣傳中,也有人將他譽爲李廷珪後第一人。這樣的說法正確與否自然也說不好,但是程墨有着巨大的名聲,這一點大概是毋庸置疑的。程君房自己也曾有“我墨百年後可化黃金”的感嘆。程墨中的一些極品,如“重光”、“合歡芳”、“百子榴”、“青玉案”等等,也常爲一些有身份地位的人所接受和喜愛。雖然就生意場上的手段來說,程君房乃至程墨都未必地道,但僅就制墨水平而言,如今的程氏確實也算得上是徽墨行業第一梯隊中當之無愧的第一。
緊隨程墨之後的方墨,代表人物方於魯。說起來,程、方二人也還頗有些淵源。早先時候,方於魯曾拜在程君房門下學習制墨藝業,後來基於一些原因,才獨立了門戶。前些年他倒也名聲不顯,只是近幾年,興許是某些方面的積累程度到火候了,所以不斷有精品好墨推出來。許宣前些日子在鄭老家聽說的“九玄三極”墨,已經明顯具備挑戰程墨的資格了。
另外一方面,對於許墨的幾款招牌產品,許宣也多少有過了解,比如“非煙”“岱雲”之類。墨雖說也是好墨,但比起極品來,差距也還是有一些。拋開墨本身的原因,幾家的墨在市場上行情之所以不同,也還有其他方面的因素。
大抵說來,程、方兩家如今人丁興旺,有不少男丁,將來家業的繼承的問題不會太大。買方和賣方,大家畢竟都生意人,做生意麼,這些長遠的考慮有時候自然也會有。許惜福身後畢竟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已經遠嫁,如今只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兒待嫁閨中,想一想,嘖……有些評判雖說算不得客觀,但是,總還是人之常情。
許墨因爲原料短缺導致的困境,不是沒有人想過通過質量的突破進行突圍。即便墨貢的數量少上一些,但若是能有極品面世,很多事情就沒有那麼被動了。
但也只是想法,這方面,即便有心,也往往無力得很。要想在墨的質量上做出突破,並不是一夕之間能辦到的事。許惜福在世的時候,許墨在這方面的努力也有過很多,但是多年下來,成效並不顯著。現在的幾款精品許墨,大都是許老太爺那一輩開發出來的產品,如今所做的也無非是吃吃老本,至多稍加一些潤色罷了。
有些難題確實是難題,放在其他地方也是一樣。只是,偏偏在許宣這裡情況有些不同。在他看來,這個時代,徽墨市場即便開始繁榮,但是經驗層面的一些東西都還沒有、暫時也不大可能上升到理論的高度。
知其然,但對其所以然關心很不夠,本質的知識昇華不出,這也是中國傳統手工業千百年的痼疾了。當然不是說這個時代的人能力不足,而是多少年下來的傳統思維方式的桎梏罷了。
所以,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許宣決定按照後世清代名墨胡開文墨的套路,整理設計一套新的品牌。至於這麼做的理由也很簡單了,胡墨的時代離如今畢竟隔得也近上一些,很多東西雖有新變,但是大抵說來也還沒有超出框架太多。推廣的阻力會小一些,人們接受起來也相對容易。
至於會不會失敗,就墨本身而論,這個問題許宣是沒有考慮過的。最關鍵的原因便在於胡開文墨確實有鮮明的特色的,往前數幾百年,往後數幾百年,有些精華的東西都是不會變的。
胡開文是清代乾隆時徽州的制墨名手,他曾不惜巨資,通過各種渠道蒐集圓明園、長春園等圖案,邀請名家巨匠雕刻,製出以皇家園林風景爲主題的《御製名園圖》墨,六十四塊,稱絕一時。
同時,也是在他的時代,除了生產實用墨以外,還生產了觀賞墨,各種彩墨,藥墨,蔚爲大觀。以藥墨爲例,胡開文研製的八寶五膽墨在當時也算得名動天下的。
與此類似的信息還不少,但就眼下來說,只是這一部分也已經夠用了。他替許墨做出從質量上入手的選擇,風險當然也有一些,畢竟如今許氏的困境人爲因素佔了主導,後續還有很多關節要打通。
不過這個問題他並沒有過分關心,若是自己替許墨做到這一步,許氏還抓不住的話,那有些事情也就沒有改變的必要了。
……
“這是什麼味道?”吳嬸鼻子微微抽動了一下:“有些怪,宣哥,莫不是飯煮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