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巖鎮,原本的目的或許簡單,對於李賢而言,大抵也只是藉機出來走走。至於許安錦、許安綺……誰知道原本他是怎麼樣想的呢?
秋去東來,眼下冬日也已經快要過去,河邊的柳樹,已經有新芽綻放出來了。杭州那邊幾次來信催促及時返家,不是不可以走,只是不甘心罷了。一直拖到今日,這個最不適合出行的日子。
畢竟是除夕啊……
同許宣的較量,他並不是一直落在下風。但是終究沒有勝利,他挑起了事端,結果卻並不如意,因此,已經算是輸了一半了。至於燒樓或者燒船,誰更厲害一些……如此這般的想法,其實可笑。
到得這一步,也算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心中自然不甘。但是隨後若是仔細去想,也很難發現問題出在哪裡,於是最終也只能歸在那個對手身上。
眼下雖然狼狽,但是在忍耐了疼痛之後,李賢知道,有些後路其實已經留下來了。對於許家的安排,雖然他的本意或許並不是用作後路,而是單純的報復罷了。但是在眼下的局面裡,就可以當做後路來用。並且威懾力還是有的,這些從對面驚疑不定的眼神中就能夠知道。
這些事情,李賢居然瞞住自己就做出來了……
鄧宣明偏了偏頭,那邊李賢嘴角掛着的一絲‘陰’翳笑容,落在他的眼中。他同李賢認識的比較早。具體的時間其實也有些遠了,但是那個時候李賢還沒有迴歸於家,二人就已經有了‘交’集。後來因爲家裡的原因,他需要‘交’好李賢,關係就更進了一步。
除了這些原因之外,其實他對李賢也比較佩服——覺得他待人接物,雲淡風輕,本身詩採風流,自不用提。在杭州的年輕一輩裡,能和他比肩的人並沒有多少。只是沒有想到,原本以爲的這等人物,在真的處理事情的時候,居然是這般局面……
很多時候,原本以爲的事情,再往前或許就不對了。一樣東西的好壞,終究需要時間來檢驗。友情、親情、品行或是能力之類的,都是如此。
一味的使用某類手段,若是能夠成事,那自然沒有問題。但是若是從開始就註定了失敗,到頭來,就會將品味拉低了。鄧宣明作爲商賈之後,雖然不特別忌諱一些……但終究覺得有些小人。
這樣不太好。曾經他就同李賢說過,原本要做這些事情,無論是開酒樓或是看上某個‘女’子要提親,不是沒有正大光明的方式來做這些事情。若真的那樣做了,即便最後依舊不能將事情做成,但是至少面子上不會太過難看,而且‘抽’身也容易。但那些常規的手段被放棄掉之後,路越走越窄,到得此時此刻,也唯有再一次用錯誤的方式來挽回。
當然,如果能挽回,那也就罷了……
“雖然不知道事情爲什麼搞成現在這樣子,但是李兄的本事,在下一直佩服的緊……所以我們要好好談一談了。”
“你說晚了,依在下看來,其實也未必……”許宣緩緩的開口說道,下一刻,手中的燧發槍陡然一轉,槍口狠狠地朝對面的地方甩過去。
那邊張差的目光陡然一凝,身體下意識地做了規避。漁舟本就不大,在他的力道之下,船頭稍稍陷在水裡面,一圈圈的‘波’紋自河面上‘蕩’漾開去。張差的身子借力之後,猛地一扭,跨到一丈之外。總體而言,這不算一個太有難度的動作,但是考慮到是在電光火石之間所做出反應,那麼……也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嘭!”
火器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其實張差已經等了很久了。先前一直就在戒備,留心着許宣的動作,觀察着他的神情,到得他將槍口指過來的時候,有些反應終於迫不及待地做出來。
總之,避過去了……
許宣望着冒煙的槍口,表情有些複雜——燧發槍‘射’出的鐵彈,居然能夠被規避掉……
你到底是不是槍?望着手中的疙瘩,許宣覺得有些無奈。其實心中自然也知道,燧發槍是時代的產物,同後世業已習慣的槍械認識其實是有着很大不同的。威力、‘射’速……這些不同表現在很多方面,也都是歷史的烙印。
隨後望了身邊的方元夫一眼:“拜託了……”
先前一路過來,對於所要遇到的局面有過一些猜測,談及了一些應付的手段。這時候,真實的局面或許有些不一樣,但是也沒有差太多。
方元夫苦笑了一下,手中的竹竿猛地在水中一撐,原本筆直的竹竿陡然自中間彎成一個微微的弧度,隨後“嗖”的一聲直直地繃起來。藉着彈力方元夫的身子猛地朝對面對面衝過去,身形起落間,帶起衣袍獵獵作響。
對面張差剛剛穩住身子,隨後便要面對方元夫陡然的發難。來不及做太多的思考,不論是高手搏擊,還是流氓打架,如果思考太多的話,那麼顯然就已經落在下乘了。於是就憑藉着本能,張差的身子猛地朝下一頓——到得這一步,其實就已經撕破了臉皮了,因此也不需要再顧忌什麼。
在張差眼中,方元夫雖然也是練家子出身,本事或許有一些,但是他畢竟年輕,經驗上總要差上一些的。於是就已經做好準備,一鼓作氣地將他拿下來。
只是,隨後以爲的打鬥場面並沒有出現。張差或許真的有很豐富的搏擊經驗,也有信心在短時間內將方元夫擊敗、拿下或者殺死……但是若是二者並沒有直接的‘交’手,那麼無論哪一種結果,都是不會出現的。
藉着強大的慣‘性’,方元夫順利地拉住張差,緊接着身子凌空猛得一扭,就算將他要做的事情完成了。
原本……就沒有‘交’手的想法。
此時漁船泊在水面之上,順水漂流,甲板被水‘浪’衝擊,原本就極不穩當。練武之人底盤或許穩健,但是這種穩健其實也只是相對而言的。這畢竟不是在陸地之上。只見船身猛得晃悠了一下,朝一邊傾斜了一個很誇張的角度。鄧宣明眼疾手快的趴在甲板之上。
“噗通。”
落水聲響起來,濺起巨大的水‘浪’。
其餘衆人,在這樣的局面下,才堪堪反應過來,一時間都有些不之所錯。
頗並不平靜水面之下,清澈得能見到兩個人的身影,這時候才做着一些‘交’手的動作。只是在流水之中,顯得有些古怪。
兩艘漁舟相去並不遠,許宣緊隨着方元夫,在對面的漁舟剛剛恢復平衡之後,便一腳跨了過去,隨後又帶起了船身猛得晃動一下。他的身子朝後仰了仰,很費了一番氣力,不過還是找到了平衡,順利地上了船。
“啊……噗!”
那邊張差猛得從水中冒出身子,陡然被撲入水中,猝不及防之下,有些嗆到了,隨後同那個後生匆匆地‘交’手了幾下,並沒有佔到便宜。
方元夫腦袋緊跟着‘露’出水面。水中的‘交’手和搏擊,並不容易。即便二人手頭有着過硬的功夫,但是無論原本多麼熟悉的招式,使出來之後,受了流水的影響,都會有些變形。
身上的衣裝、頭上的發巾、腳上的鞋,都變成了某種阻礙。原本照準心口的一拳,最後或許會落在肩上,如果情況差一點,甚至連人身都碰不到。這個時候,張差才意識到,對面的方元夫根本沒有穿鞋。
看來這些都是之前就已經有些算計的……
‘露’出水面之後的張差,心思還在李賢身上,稍稍偏過頭去,正見着許宣在船舷的地方,搖搖晃晃地擺‘弄’身子,於是臉‘色’登時一片煞白……
“前輩,小心了……”
方元夫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來。
……
許宣穩住身子,眼下的船上只剩下李賢和鄧宣明在,以及被眼下突然的狀況驚呆的船家。並沒有遲疑,他手中已經重新填上彈‘藥’的燧發槍,朝着一旁的鄧宣明指了指,槍口朝外偏動一下。
沉默着沒有說話,只是通過這樣簡單的舉動,許宣將一些意思表達清楚。對面的地方,鄧宣明稍稍遲疑了一下,身子緩緩退到了漁舟的邊緣。
見到他的舉動,許宣滿意衝他挑挑眉頭,鼓勵地笑了一下。鄧宣明才‘露’出一臉苦澀,隨後慢慢蹲下來,扶着船舷,將自己的身子沉在河水中。
“嘚嘚嘚……”聲音從他的口中傳來,也不知道是被寒冷的河水刺‘激’了的緣故,還是其他的什麼。
鄧宣明很快將大半個身子都浸沒在水中的時候,但是雙手依舊死死地攀住船沿。許宣滿意地點點頭:“那麼……你可以放手了。”
對面的地方,有些顫抖的聲音傳過來:“事、事實上……在下並不會游泳。”
“呵。”
在這個時代,游泳還不算做一項專‘門’的運動。除了在水上討生活的人,或是軍隊中的兵士和將領,如非必要,都沒有機會來進行專‘門’的學習。鄧宣明出生商賈世家,自幼生長在深宅大院,去的最多的地方,也只是煙‘花’場所。水上對於他而言,都是逍遙行樂的地方,而且,那個時候他大抵都是在畫舫之類的船中。
許宣慢慢走到船沿,低頭看了鄧宣明攀在甲板上的雙手,隨後狠狠地在上面碾了一腳。
“啊~~~”
吃痛的聲音之後,終究是放開了。隨後是“咕咚、咕咚”的喝水聲。
對面的舟船之上,鄧家的一衆下人手忙腳‘亂’地將他自水中拉起來的時候,
雖然只是片刻的時間,但是鄧宣明全身已然溼透。才從水中爬起來,水面上起了一陣冷風……渾身的皮膚旋即起了一層顆粒狀的疙瘩。除了冷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或許是害怕。他的目光落在對面的漁舟之上,隨後狠狠的吐了一口水,連帶着胃裡的東西都翻出來在甲板之上。
風吹過來,味道很古怪。
船家也被許宣趕下船,隨後他在甲板之上,稍稍踱了幾步。
李賢在許宣身邊不遠的地方,依舊坐在地上。他偏頭看了一眼不遠處,水中的方元夫和張差。二人這個時候正在對峙,張差年齡在眼下變成了極大的問題,冰冷的河水對他造成的影響遠遠超過了方元夫,加上他分心顧及李賢這邊,情況變得很不樂觀。
甲板上傳來腳步聲,李賢將視線轉回來,許宣正慢慢朝他靠近。四周的空氣似乎變得很壓抑,受傷的雙‘腿’痛得更厲害了。他下意識地將支撐身子的雙手,稍稍地朝後挪動。似乎只要同許宣拉開一些距離,就能夠好受一些。但是雙‘腿’受了傷無法使力,他努力了一番之後,手下一滑,重重的摔在甲板之上。
“哈……”許宣在對面笑了笑。
局面到得這一步,即便反應再慢,也已經能夠意識到下一步要發生的事情。李家的家丁護院在對面的船上已經行動起來。他們其中不缺乏能打的好手,只要能夠過到這邊來,就能夠阻止一些事情的發生了。
但是……許宣並不是一個人。
對面的地方,牛峰等人已經動起來了。這個時候其實並不需要做什麼,只要擋住李家和鄧家的家丁、護院,保證許宣要做的事情能夠順利進行,也就可以了。老六沖身邊的雙手環抱在‘胸’前,冷眼旁觀的鄭婉儀抱怨了一句:“我敢打賭,這條河以前肯定沒有這麼熱鬧過。”
……
“直娘賊,有卵子的衝我等過來……”
“放過少爺!”
“嘩啦啦……”
會水的都跳入了河水中,其餘的衆人,則在船上罵罵咧咧。
河面頓時‘亂’成一片,叫罵、划水、一些棍‘棒’拍打在甲板之上。
……
李賢望着許宣,臉上‘陰’翳的表情被慌張取代。
“許家!我不信你不真的不擔心……現在可以談,我有辦法通知那邊,你的人停下來,放我等過去,許家就會沒事……”
“哦,是麼?”許宣朝身後‘混’‘亂’的場面看了一眼,隨後轉過頭衝着李賢笑了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他說完之後,手中的燧發槍緩緩對準了李賢的腦袋。
“不、不……”張差在水中見到這一幕,眼睛猛地睜大。這個時候,對面方元夫又淡淡地說了一句。
“前輩……”
……
李賢望着黑‘洞’‘洞’的槍口,目光變得有些惘然。實在無法理解,既然許宣會爲了臨仙樓裡被燒死的小二追過來,那麼怎麼會放任許家的危機不予理會?他下意識地看了不遠處的許安綺,少‘女’心神不寧的表情被他看在眼中。
不應該這樣的啊……
燧發槍直直指向他,他的雙‘腿’已經被傷了,因此對於眼下這把古怪火器的威力,有着最直觀的瞭解。這個時候,就如同看到了催命的符號。
“嘭!”許宣口中吐出一個聲音。
李賢在他對面的地方“啊”地驚呼了一聲,雙手驚恐地擋在額前。過的片刻,想象中痛苦的感覺並沒有出現,他才緩緩地將遮擋在額前的雙手放下來一些。對面的對方,許宣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李兄啊……”許宣在李賢身邊緩緩地蹲下來,平靜地看着他:“有沒有覺得很狼狽?很不甘?很痛苦?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可憐?”
“……”
“呵,你看看,你帶了這麼多人,眼下好像都不能救你了。你以爲自己的命有多硬呢?”許宣說着,將燧發槍的槍口頂在李賢的額前。槍口還有幾分餘熱,這時候都能夠清晰地感受到。
“呼哧、呼哧……”李賢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癱倒的雙手在甲板上拼命地抓着。往日所在意的尊嚴、形象、名節到得眼下,似乎根本沒有在意的必要。緊張的說不出話來,他只有將哀求地目光朝許宣投過去。
然而,咫尺之外,書生的眼神還是那般平靜。
“你拿許家威脅我……”沉默了片刻,許宣偏了偏頭稍稍嘆了口氣,隨後猛然轉頭,手中的燧發槍狠狠地敲在李賢的額頭上:“你他媽的敢威脅我?”
“咚……”
疼痛帶起一陣痙攣,李賢死死地將額頭捂住,一絲鮮紅‘色’從他的指縫間緩緩流瀉出來。
但是,對面許宣的攻擊並沒有因此停下來。燧發槍被他扔在一邊,隨後提起拳頭狠狠地招呼在李賢的身上。原本或許還能夠進行一些反抗,但這個是李賢雙‘腿’已然受傷,因此也只好任人宰割了。
“杭州來的嘛,你真厲害……”
“你是少爺,不得了……”
“富二代、官二代……”
拳頭大概不過癮,又狠狠地踹了幾腳。李賢起初還能夠吃痛地喊上幾句,到得後來,就只能痛苦地呻‘吟’了。
“這些就算了,沒什麼好說的,我看起來是那麼不大度的人麼?”踢得有些興起了,許宣口中低聲說了一句:“關鍵的是,你居然和我搶‘女’人……嘖。”
拳打腳踢,對於李賢而言,比死了還要煎熬。他堂堂才子,在杭州之時不論是誰遇見都會禮讓三分,到得眼下,卻被人在眼下的水面之上如死狗一般痛毆……
“到此爲止了……”
下一刻,聲音陡然從許宣身側傳來,他聞言轉過頭去,那邊張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水中爬起來了,溼漉漉的雙手,正抓着許宣先前扔在甲板上的燧發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