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羣,或許達不到張袖成風,揮汗成雨的地步,但是摩肩接踵,來往走動之間,人擠人的場面也確實熱鬧。在這樣一個時代,民間自發的,帶着某種集會‘性’質的場合,如同眼下這般的繁榮景象,就已經能夠算作是巔峰的狀態了。
從另一個方面,也能證明眼下確實是不錯的年景,如果換做成化年間的時候,即便集會依舊還有,但是也肯定是上不得檯面的。
總而言之,萬曆三年的開端,其實也蠻讓人期待的。
在少‘女’這裡而言,一聲清脆的聲音,關於“非禮”的事情,她終究還是在口中喊出來了。這也是‘逼’得沒有辦法的事情,那邊衙差已經走過來。不用多久眼前的書生就會將自己‘交’給那邊。隨後的事情……
想想都覺得有些可怕。
反正那個書生也說這樣是可以的。而且,自己家裡……母親真的是病了啊。如果不是真的沒有出路了,也不至於過來偷竊。雖然以自己的姿‘色’,若是打扮一下,以聲‘色’娛人,總歸也是能夠賺錢的。但是那樣的方式,還不如讓自己死了好呢。前幾年有富貴人家還想將自己當做瘦馬來養,母親最見不得的就是‘女’子做那些事情了……
其實心中也有些後悔,原本的偷竊的對象是有好幾個的,偏偏就偷到了這個書生頭上。大概是覺得對方既然是讀書人,因此終究要講究幾分面子的,即便事情敗‘露’了,還有挽回的餘地。
喊了“非禮”雖然有些過分了些,但也情有可原吧,自己只不過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讓那個書生稍稍鬆手。通過這樣的間隔,自己或許就有可能走脫掉了。
短暫的時間,這些便是‘女’孩基本的想法。簡單天真,並沒有什麼值得指責的地方。
非禮‘女’子,在眼下下綱常倫理中,是最爲人所不齒的一種,何況還是在人羣喧鬧的公衆場合。少‘女’喊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更深入地思考這樣的舉動會給許宣帶來什麼。
但是一句話喊了出來,幾乎沒停頓,臉頰上隨後重重的捱了一記耳光,這個是無論如何都不曾想到的。自己眼下的身份畢竟是個‘女’人……男人怎麼可以在公衆場合做這樣的事情?還是讀書人。這樣之後,她伸手捂着臉,委屈的淚水開始自眼眶裡盈出來了。
到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打呢……
大庭廣衆之下。
人羣稍稍頓了頓,隨後紛紛將目光投‘射’過來。在這樣的鬧市,‘女’孩先前的呼聲已經能夠引起足夠的重視,隨後驚鴻一瞥見,見到書生揚起的手。人們隨後的表情就表情變得有些疑‘惑’了。
對面的地方,臉上髒兮兮的‘女’孩子,眼下根本看不出什麼,即便要非禮,這大概也不是最好的對象,但是並不排除有人的口味獨特。而且‘女’子礙於名節,對於“非禮”二字也應該是極爲慎重的。既然不顧一切的喊了,大概也確有其事。
畢竟是極爲熱鬧的場合,作爲個體見義勇爲的想法匯入羣衆的情緒之後,會被最大的‘激’發出來。有人望着許宣臉上‘露’出幾分警惕的笑容,下意識的捏了捏拳頭。在以往的很多時候,遇到類似耍流氓的行徑,一頓痛毆,隨後綁縛住送官,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許宣望了望對面的少‘女’,幾乎下意識地就把握住她的想法了。先前的一巴掌,出於無心,心中想着那個讓他意外的消息,少‘女’的聲音陡然響起來的時候,他只是下意識地揚了揚手而已。至於眼前的少‘女’,也只是因爲離得近了,纔會被殃及進去。
意識到眼下的情況,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般的話,並沒有料到‘女’孩居然真的叫喊出來了。不過眼下的局面,她的手也確實被自己抓在袖中,有些事情就真的不好解釋了。
怎麼辦纔好呢?
許宣皺了皺眉頭,四周有人已經圍了過來。那邊幾個衙差已經注意到了眼下的動靜,互相對視了兩眼,也朝這邊過來了。
先前聽到的,關於許安錦要成婚的對話,到得這個時候,化作一些隱隱的壓力在心頭壓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胸’中噴涌着。下一刻,他又看了看身邊的‘女’孩。
原本就是十六七歲年紀的少‘女’,有着屬於這個年紀少‘女’曼妙的身姿,先前聽聲音,也確實是悅耳的那種。臉上雖然塗抹得髒兮兮的,但是帶着幾分靈動的目光卻是遮掩不住的。這無論如何,大概也不會是一個醜姑娘。此時此刻,她因爲被許宣扇了一個耳光的緣故,帶着瑩瑩淚意的同時,心頭也少了幾分負罪感。
原本喊非禮,還是有些歉疚的,但是這個時候,卻覺得這是眼前這個書生該付的代價。
打人……活該了!
沉默並不多時,許宣擡起頭,望了一眼燦爛的日光,有些決定做出來了。
握住少‘女’的左手稍稍鬆開了些,少‘女’原本就在掙扎着,這個時候立刻就‘抽’了出來。大大的眼睛裡隨後‘露’出幾分得勝的笑意,但是便在這樣的笑容還沒有完全展‘露’出來的時候,那邊書生右手再一次揚起來。
“啪”
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同先前的一次不同,沒這一次的耳光,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耶?當街打‘女’人。
其實也算不得多重的一巴掌,但是這個時候因爲是處於所有人的視線之中,落在少‘女’的臉上,心中的感覺堆過去,就覺得太重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細皮嫩‘肉’是肯定的,即便眼下化妝成叫‘花’子的模樣,但依舊改不了嬌弱的事實。她覺得自己的右臉頰似乎腫了起來,這樣之後,才從書生的袖子中‘抽’離的手僵在那裡,目光怔怔的,思緒半天都無法轉動一下。
書生並沒有因爲她的失神而停止動作,不過也已經不再打臉了。他用力地將少‘女’推了一下,那邊少‘女’原本就有些失神,身子又輕巧,這樣的力道作用在她的肩膀之上,身形一個趔趄就朝一邊摔到過去。
人羣登時彷彿要炸開了一般。
當街打‘女’人,這是最難以讓人接受的事情了。
“無恥之尤,放開那‘女’子。”
“有本事衝老身來……”
“讀書人,居然做出這種事情,還有王法麼?”
“報官、報官、報官!”
總是不缺有爭議感的人了。
然而,許宣的舉動卻並沒有因爲衆人的呵斥而停止下來。這個時候,周圍雖然滿是義憤填膺的人,但是暫時而言,也不會有人真的衝上來。正義感有時候其實蠻蒼白的,都要等等看,局面如果到了那一步,纔會牆倒衆人推。如果這過程中有逆轉……總之先要將這些確定下來。
許宣將‘女’孩推到地上之後,伸手指着對方,口中狠狠地罵道:“老子今天心情很不好,你撞到我身上,活該你倒黴了……我也不要你道歉,下一次走路長點眼睛。”
他說完之後,想了想,準備再補踹上幾腳。身後的地方,幾個衙差已經趕到了。其實這個時候,外表的囂張和紈絝之下,他也在刻意地控制住動作。如果那些衙役真的選擇旁觀,這些舉動或許也未必會做出來。
“許公子……”
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說話的是其中一個年輕的衙差。如同往常一樣,他們主要負責的巖鎮“上九”廟會的一些秩序,處理一些簡單的糾紛,功能上其實有些類似後世的城管。
許宣算是縣衙的常客,隔三差五總會去一趟。甚至同縣尊大人喝酒的場面也有幾次了,雖然他眼下還沒有功名在身,但是隻要縣衙裡認識他的人,也都不會太過怠慢了。但即便是熟悉的,這個時候見到他當街打‘女’人,依舊覺得事情很棘手。儘管也想要賣他幾分面子,但是大庭廣衆之下,不好做的太過明顯。
許宣偏過頭見到幾人,‘露’出憤怒的表情:“她自己撞到我身上的。”說着伸手狠狠地指了指地面上的少‘女’。那邊少‘女’只是低着頭,呆呆地說不出話來。這樣的情景,讓一些旁觀者更覺得有些可憐。喝罵就更重了一些了。
“官爺,便是他啊……打‘女’人的……”
“抓走!”
聲音帶着幾分好奇,幾分憤怒,幾分說不清的情緒,一齊朝許宣擁過來。
“這口氣我咽不下啊……”許宣衝衙差搖搖頭,說着又要上前,身邊地方,一個衙差身後將他拉住。
“好了、好了……許公子,人多的場合,你這樣太失禮了。”那人拿話稍稍點了點他。
拉拉扯扯的。
衙差之中一人,卻並沒有說話,甚至對於許宣的舉動,也未加勸阻。隨後等着其餘人拉扯了一陣之後,他稍稍靠近一些,聲音小小地問了一句。
“許公子,莫非是遭竊了?”
許宣聞言皺着眉頭看了那人一眼,二十出頭的年紀,依稀是有些印象的。此人在縣衙裡屬於極低調的那種,甚至因爲內向到了這一步,反倒爲人給人一種木訥的感覺,在縣衙裡,因爲他三棍子打不出悶屁的‘性’格,關係要好的人不多,如若不然,也不至於在這個時候被派出來巡街了。
“你是……寧恬?”
記人的能力一直是許宣所擅長的,無論高低貴賤,只要見過的,終究能夠回憶起來。這個時候就憑着腦海中的印象叫出對方的名字來。那邊稍稍愣了愣,隨後點點頭:“許公子記得在下……”
小聲的‘交’談了幾句,四圍的地方人已經喧譁起來了。有人‘婦’人走出來,將地面上的少‘女’扶起來,隨後衝着許宣‘露’出鄙夷的眼神。
許宣臉上並沒有特別的反應,那邊叫寧恬的衙差臉上卻‘露’出幾分佩服的表情。
“借一步說話……”寧恬衝許宣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隨後二人走開了一些。在其他人眼中,這個當街打‘女’人的書生,應該被衙差帶走了。
啊呸,罪有應得的……
倒在地上的‘女’孩已經被扶起來了,臉頰依舊紅紅的。這個時候,她怔怔地望着遠處書生的背影,下意識地緊了緊手,一隻荷包靜靜地躺在那裡。
……
叫寧恬的衙差在前方走着,許宣跟隨在後面,隨後見到他同身邊的同伴說了幾句話,其他的衙差便繼續忙活去了。
而眼下,十里長街上,是找不到清淨之處了,因此最後拐到一條巷子裡。寧恬在前方,稍稍轉過身來,看了許宣一眼隨後說道:“許公子機智,在下實在佩服的緊。”
“哦?”許宣聞言挑了挑眉頭。
“那‘女’子原本是在行竊的,在下已經注意她很久了。但是先前一個疏忽,隨後就不見她的蹤影。所以,在下覺得,許公子應該被偷竊了。”
“呵。”
“那麼,許公子是承認了?”寧恬說着,不等許宣回答,接着開口說道:“你先前大概對她有自己的懲罰手段,比如……拉她到我等面前,嚇唬她一番。只是她卻突然喊出了‘非禮’……”寧恬說到這裡,搖頭笑了笑:“倒也算得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許宣聞言,表情有些複雜——我會告訴你,是我教的麼?
“不過在下佩服許公子的是,能夠在短暫的時間,就想到這樣的法子出來。雖然打了那個‘女’子,但是論起嚴重‘性’來,終究比不得‘非禮’。”
這倒是實話了,打‘女’人雖然也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同“非禮”“強暴”這種極爲惡劣的行徑比起來的話,人們大概更願意接受前者。當然,罵聲是肯定不會少的,但比起徹底白壞掉,確實要好太多了。
“而且,打了那姑娘家,她大概一時回不過神來……這樣之後,你已經被我們帶走了。而我們……又能拿你怎樣?”寧恬說着攤了攤手:“許公子,都被你算進去了,我們所有的人。原本很惡劣的局面,眼下就被扳回來了。只要不是非禮,一切都好辦。”
許宣靜靜地聽着,隨後稍稍沉默了一陣,開口說道:“你叫寧恬是吧?”
那邊年輕的衙差點點頭。
“那個‘女’孩子,不要爲難她了……我能感覺得到,她如果不是到了這一步,不會做這些事情的。”許宣想了想說道:“而且,有了那些錢財,她或許也不會再去偷竊了。”
寧恬聞言皺了皺眉,隨後點了點頭。
隨後沒有再說什麼,他便轉身朝巷口走去,聲音落下來:“打她,其實是因爲我的心情真的不好……”
先前的局面,說起來雖然並沒什麼,但是其實已經能算是很嚴重的情況了。若是“非禮”的罪名被落實下來,按照這個時代的倫理綱常,自己以後的路子會變得很難走。更進一步,如果被有心人利用的話,事情或許會更加嚴重。什麼科舉、試圖、經商之類的,千里之堤很可能就毀在蟻‘穴’之上。
當然,即便這些都沒有……他也不想被其他人那麼認爲。
比如白素貞,比如許安綺,或許還有……
嗯,也只是或許了。
損失了一個荷包的銀子,那邊‘女’子大概不至於再追究吧?有些事情,如果真的要撕開了說,雙方都不會好過就是了。不過那個叫寧恬的衙差,似乎並不像表面上看着得那般木訥。
思緒在先前的事情上稍稍停留一陣,隨後轉到更重要的事情上。
許安錦要成婚了,這個事情真的沒有一點理由的。如果真的想嫁人,那麼肯定不會這麼急切……
是要證明什麼呢?
心中的回憶被拉回到除夕的晚上,‘牀’邸間驚人的溫柔,被‘浪’翻滾……算是他在大明朝的第一次。彼此二人,其實都是第一次。
心中想着這些,許宣朝着許家的方向走去。一家豆腐店‘門’口,有個小孩子在哭泣……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走過去了。往前走了片刻,突然意識到什麼,回頭又朝那孩子看了一眼。
會不會……是懷孕了?
心中陡然間猛得跳動了一下。能夠支持許安錦做出這樣的決定,那麼……這個可能‘性’或許很大。
雖然時間過去不久,但是畢竟也有一些日子了,肯定會有着某些或有或無的徵兆。這樣的想法自心底泛出來之後,越想便越覺得可能‘性’很大。下意識地帶入到許安錦的角度,有些事情就清晰地展現在眼前了。
她自己一個被休回來的‘女’人,同男子發生了關係……而且,這個男人還是自己妹妹心儀的。原本這些或許都有可能放在心裡,不再提起來,就當做是美好的、不美好的記憶,都是可以的。
但是,如果是懷孕了呢?
最壞的結果便在這裡,這些事情,是無法遮掩的。那麼唯有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事情的漏‘洞’彌補住。自己已經是嫁過人的,大不了,便再嫁一次……只要讓一些事情看起來順理成章,讓一些事情說得過去,就可以了。
許宣在街道上站住身子,十里長街的方向,遊神唱曲的聲音傳過來,“咚咚咚咚鏘”,心情變得複雜急了。
這樣一個笨‘女’人……
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