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一張好人卡,即便是對男人,在許宣這裡也是毫無壓力的,但卻叫令狐楚愣了半晌,並不知道許宣從何處得出這樣的結論來。對於一個錦衣衛而言,這樣的評價多少顯出一些諷刺的意思。呵,一個好人……過的片刻,他伸手在酒罈壁上屈指彈了彈。
“咚、咚、咚!其實……”黑暗中令狐楚撇撇嘴:“沒用的。”
“你說什麼都沒用了。這種事情,勾心鬥角的,你一介書生連自保都做不到,原本就不該攙和進來。你應該像其他人那樣,平日裡寫寫詩,吃吃酒,逛逛青樓。你本身有才華,風流才子都不需要裝,本就是了,或許還有青樓‘女’子自薦枕蓆的可能……你想做生意,那就該乾乾淨淨地做生意。憑你的能力,發財是遲早的事情。原本穆雲槐的那些財物,我並沒有要回來,都給你用了……”
黑暗中的聲音絮絮叨叨地說着,爐裡的炭火已經完全熄滅。屋外的寒冷順着並不嚴實的‘門’窗的縫隙,絲絲地朝裡滲,將屋內的暖意驅散掉一些。許宣在黑暗裡朝令狐楚看了看,這個時候其實也只是下意識的動作,並不能真的看見什麼。
“我記住你的人情了。”
“可你太貪心了……”令狐楚有些嘆息地說道:“你不該打那些東西的主意,雖然你捲進來是偶然,但是原本是有機會將自己摘出去的。原本……你可以乾乾淨淨地回到你自己的生活裡。我給過你機會,但是你一直都沒有……”令狐楚的聲音說到這裡頓了頓:“我是個好人……嘖,你認爲你很瞭解我?”
“呵。”黑暗中,許宣搖頭自嘲的笑笑。他對令狐楚的評價和看法,也只是通過同對多次的接觸總結出來的。以他看人的眼光,從對方的行事中看出‘性’格,再從‘性’格推導出一些本質的東西。當然,這也只是一個大概的方向,很多時候人‘性’的複雜並不能這麼簡單地下結論。其實說起來,他並不瞭解令狐楚。
“你突然間就決定要殺我?這個玩笑並不好笑。”話雖這麼說,這個時候他已經覺得令狐楚不像是在開玩笑地說着這些話。但是想起他一些神經質的舉動,便覺得很多事情,並不是按照常理便能夠推斷的出來的。
“你根本不曾瞭解我……我九歲便開始殺人,九歲啊,你能想得到麼?當時用的是一把柴刀……嘖,到現在還能記得那把刀上沾血的樣子。鏽鏽的,也很鈍,不太適合用來殺人。”令狐楚的聲音像是回憶,又有些像是嘆息:“後來我做了錦衣衛,一路做到百戶。這條路並不好走,我殺過很多人……他們中有好人,有壞人……甚至老、弱、‘婦’、孺。”
他說到這裡,朝四周的黑暗裡望了望,彷彿那裡有着什麼東西似的:“有的是明裡殺掉的,但是暗裡殺掉的更多一些。這些人,有時候覺得好像並沒有死……覺得他們總是會在某一個地方看着我。”令狐楚伸手朝黑暗中指了指:“以後啊,我也會覺得你在看着我了。”
許宣隨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依舊沉默着不曾說話。
“在過去的這些年裡,我做過很多的事情,有幾件還是大事……原本積累的功勞,已經夠一個千戶的了……但是,我沒有去做。官做到多大我並不在乎,在他人眼裡,我是朝廷的鷹犬,我是一條走狗……到了千戶那一步,勾心鬥角就更多了……每走一步都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我若是走錯了……”令狐楚又伸手在酒罈子上彈了一下:“我就死了……”
“但說起來,死好像也沒什可怕的。如果你殺了那麼多人,你也會麻木,你會覺得,有時候死亡不過如此……你覺得我不會殺你?”冷冷的將這句話說出來,令狐楚將腦袋朝許宣靠過去:“你怎麼敢這麼認爲?”
“大明律有規定……”
“不要和我說大明律,那個東西你信麼?”
“那五峰遺寶……”
“五峰遺寶,即便真的有……但與我何干?我來徽州府,只是爲了尋找樂子的,這話我只同你說。我只是想做些有趣的事情,僅此而已……殺不殺你,全看我的心情,全看我覺得事情……是不是有趣。”
“我並不需要錢,之所以還幹着錦衣衛,也只是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造反,嗯,造反雖然比較刺‘激’,但是太麻煩了一點……”這樣有些大逆不道的話,從令狐楚口中說來,平淡得古怪的語氣。
“如果你殺了我,你會更無聊的。”
“不會啊,殺了你,事情纔有會趣……原本以爲你是個聰明人,想看看你能夠將事情做到哪一步,只是沒想到輕易就落入了算計裡。現在我在巖鎮,就是想要贏的,只要贏了其他人,或許就沒那麼無聊了吧。你不需要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事情,因爲你要是死了,這些事情就還有得玩。如果你現在就說出來了,太掃興……”
“雖然我也很捨不得,但是我是想繼續玩下去……所以,節哀順變吧。”他說道這裡,衝許宣咧嘴笑笑:“另外,你想想看,這麼有才華的書生死在我手裡,多有意思……”
黑暗中,令狐楚的雙目似乎貼着他的臉。酒氣噴在他的臉上,化作一絲冰冷的寒意,還有令狐楚冷漠得可怕的目光。曾經二人的一些往來,一些凌‘亂’瑣碎的記憶,這個時候似乎都顯得蒼白無力。
只是,在他的目光注視之下,許宣卻平靜地有些古怪。這種平靜並不是一種僞裝,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情緒。似乎與生俱來的他就是那般鎮定的樣子。彷彿礁石一般,巋然不動。
即便四周的黑暗,都壓抑不住這種平靜的蔓延。令狐楚先前的一番話,彷彿一顆丟入湖水中的小石子,連‘浪’‘花’都不曾翻起來,便沉寂下去。在這樣的過程中,許宣渾身上下,一些上位者的氣勢散發出來……當然,這樣的說法太過虛無縹緲,只是那樣的姿態,也一定是經歷過大風大‘浪’,對一些事情看得淡到某種程度,纔能有的心態。
令狐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偏偏頭笑出聲來:“呵……”他站起身,沉穩的步子慢慢踱到窗子邊上。
“有時候,真的有些搞不懂你,明明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偏偏……呵,不管了。”令狐楚伸手按在窗戶之上,轉頭說了句:“這天底下,在這樣下雪的夜裡,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死……凍死的,跌死的,餓死的,或者……被人殺死的。”
許宣背對着令狐楚,這個時候聽到他的話,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因此,也不至於再去多說類似垂死掙扎的話。令狐楚先前那番話瑣碎的話語,意義也有些支離破碎,但他卻是聽懂了的——無非是在告訴許宣,對於‘花’山,對於許宣,他都不在乎。只要事情有趣,他就會隨心所‘欲’地去做。
“你又不曾聽天氣預報,說不定雪已經停了……”許宣在黑暗裡,這般說了一句。
“是麼……”令狐楚伸手將窗戶打開,“吱悠”的聲音在清冷的雪夜裡響起來。
黑暗的屋子裡,陡然間變得有些明亮,窗外的地方,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掛上了一輪圓月,清輝灑落,被雪反‘射’着,整個世界陷入一種古怪的亮‘色’裡。
嘖,明明是隨口‘亂’說的……
許宣轉過身,衝令狐楚無奈地攤了攤手。
令狐楚在窗口處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到得午夜時分,臨仙樓已經完全沉寂下去,小二們、‘侍’‘女’們、柳兒……應該都已經睡熟了。
“你看,你說的不準確,雪已經停了……你或許也殺不掉我。”許宣站起身,走到角落的地方,取了一罈酒,回來擺在桌上:“我若是你,就過來喝酒。”
“你在等方元夫過來救你麼?”下一刻,令狐楚的話傳過來,令得許宣的手微微僵了僵,隨後酒罈子擺在桌上的力道微微有些大了,“咚”的一聲。
“這種事情,你能想到,我又怎麼能不防?”窗外涼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混’合着令狐楚的話語聲:“有五個人攔住他,都是錦衣衛裡的好手……他一時半會兒是趕不過來的。”令狐楚笑了笑:“不得不說,你很謹慎……原本是準備對付那個叫裴青衣的‘女’人吧?”
許宣在桌旁晃晃坐下來,目光定定地看着令狐楚,這個時候,心中已經預料到他緊接着想要做的事情。
“毀屍滅跡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所以……時間緊迫。還有什麼遺言,就‘交’代了吧……你的幾個相好,我會給帶話給她們,讓她們也節哀順變。”
有些事情,已經可以了。令狐楚的身子離開窗戶,朝許宣走過去。書生在他的視線裡,只是將頭垂下來。
但是,下一刻,書生的反應又讓他覺得奇怪。
“我若是你,就會少說點神神叨叨的話,明明一點都不適合做反派。偏偏要在這裡玩神經病……”書生在那邊,頭擡起來,正眼睛明亮的看着他,根本見不到半點害怕的意思:“我若是你,就過來一起喝酒……喂,你到底到沒到啊?”
最後一句話,讓令狐楚微微怔了怔。
這個時候,窗外響起一陣嘆息。
錦衣衛百戶的眼神陡然凝了凝。
到得這個時候,許宣望着窗外被雪反‘射’出的清輝,以及人的身影,才長長地出了口氣。
……
黑暗的房間裡,蠟燭被重新點上,許宣在火光上加了一個燈罩,因此火焰安靜地燃燒着。原本兩個人的屋子裡,眼下有第三個人在。
令狐楚望着走進房間的來人,神情變得複雜:“是你。”
‘門’已經被推開,雪後的空氣帶着溼意,冷冷地灌進來。
“原來是老先生……”許宣站起身,朝‘門’口的地方行禮說道。
來人朝他點點頭,隨後走過令狐楚身邊的時候停了停。
“羅長生壓不住你,所以我來了……老朽已經很久不曾和人動手了,你要不要試試?”
令狐楚楚望着來人,眼神閃爍片刻,隨後有些意味莫名的笑了笑,但是並沒有真的出手。這個時候,他其實並沒有出手的勇氣。
“你過來,不怕你家大人出意外?”
來人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這些事情,應該是你來擔心纔對。今夜你來這裡,不怕你的人遭殃?”
直到對方說出這句話,令狐楚的神情才真的起了變換。
“老九……”令狐楚皺了皺眉頭,隨後望着許宣沉默了片刻才道:“呵,這倒有點意思了。”
“過來喝酒吧。”許宣朝他招招手,這個時候,‘花’生、瓜子之類的已經被他擺到桌子上,另外還有一盤炸小黃魚。先前不知道藏在什麼地方,這個時候一齊拿出來:“動不動就打打殺殺,一點都不文明……”許宣取了三隻酒杯,將酒倒滿,隨後才嚴肅地朝令狐楚說了句:“你不是要玩麼?現在纔開始……”
許宣率先坐下來,叫老九的長隨隨後過去,也在他一旁的地方坐下來:“許公子的消息早些時候劉大人便已經收到,不過因爲有要事在身,只派了老朽過來。還請許公子見諒。”
許宣衝他拱拱手:“老先生說笑了,先前晚輩還在想着會是誰過來,不曾想到是老先生……”
劉守義身邊的老長隨,許宣已經見過很多次。很多時候,他都跟在劉守義身邊,橫豎沒有半點存在感。但是許宣注意到一些細節,對方雖然是長隨,但是劉守義舉手投足之間,並沒有怠慢的意思,因此對他的身份就有過猜測,知道應該不是簡單的人物。這個時候他出現之後,見到令狐楚的一些反常行爲,他心中就更確定這一點。
真人,是不‘露’相的。
令狐楚在站在一旁,眉頭緊緊皺起來。隨後將目光移到許宣臉上,試圖從他的神情上讀出一些東西來。但是如同先前他在令狐楚的威脅之下的平靜一樣,這個時候,許宣所有的依舊只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坐啊!”許宣衝他挑了挑眉頭。
於是就坐下來了。
“是不是想不通?”許宣將酒杯推到令狐楚面前,笑着問了一句。
令狐楚依舊皺着眉頭看了他一眼,隨後又看了一旁的老九,這個時候,見對方手中的酒杯已經空了。
“其實你想不通,心情不太好。但這個事情……你要試着接受。”許宣朝口中扔了一粒‘花’生,嚼了嚼:“自從在茶樓裡見到裴青衣,我就知道自己犯了錯誤。說起來這也是我自己的問題,有時候因爲因爲心態,輕視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是不要緊,還有彌補的可能。”
令狐楚看了他一眼,舉起身前的酒杯,將其間的酒水一飲而盡。
許宣的聲音接着響起來:“計劃出了問題,就要修補。但是如果還照着之前的做法,便會很被動。大家都是聰明人,對不對,大家都在玩這個遊戲……如果我照着原先的想法去做,那麼這個遊戲的主動權其實還在你們手中。那個暗裡的兇手是這般想法,那麼你呢?劉大人呢?”說道這裡,許宣看了一眼身邊的老九,那邊只是在剝着‘花’生,似乎對他的話並不在意。
“我原先所要做的事情,便是希望將鬥爭推到最後一步,大家都走到明面上來……那個時候,我就有機會看到所有的人。我可以知道是誰殺了顧掌櫃。”許宣一邊說着,一邊將令狐楚的杯子斟滿酒水:“現在雖然錯了,但是目的還是沒有變的……只不過是提前了一些。”
許宣將酒罈子放下來之後,笑着看了令狐楚一眼,這個時候錦衣衛百戶的只是一臉的默然。屋外有鳥兒的叫聲。
“你有沒有覺得很熱鬧啊?”
許宣隨後的問題讓令狐楚微微有些意外,但隨後他便知道這句話裡的所指了。
又有人走了進來,一襲青衣的身影,帶着風雪的氣息,在燈火中慢慢接近。
令狐楚身形一震,猛得站起身來。
“不要衝動,不要衝動……”許宣在一旁衝他搖搖頭:“年輕人。”
令狐楚想了想,又一次坐下去,不過這個時候,臉‘色’已經變得難看起來。原本以爲自己纔是算計的那個,但是短暫的時間過去,一切都被翻轉過來,而在這之前,他一點都不曾意識到。
裴青衣在令狐楚對面的地方坐下來,二人在先前是打鬥過一番的,但這個時候,青衣‘女’子並沒有擡眼看他。
“能不能喝酒?”許宣朝裴青衣遞過一隻酒杯。那邊也沒有接,直接抓過一隻酒罈子,拍去封泥,仰頭喝起來。
青衣‘女’子仰頭痛飲的時候,叫老九的長隨在一旁自顧自地剝着‘花’生,許宣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令狐楚只是在沉默中注視着眼前的酒水。
一切都變得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