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羣聚滿臨仙樓前的街道,隨後涌進臨仙樓之中,吵鬧的聲音讓原本的喧囂變成了令人煩躁的喧譁。各大酒樓針對臨仙樓的行動,到得今日才真正算得上一個正面的攤牌。
先前的一切雖然也都算得上是帶着赤‘裸’‘裸’的敵意的,但是那些都是暗地裡的鬥爭,雖然手段什麼的已經很明顯,但明面上正式的‘交’鋒也還沒有。今日的事情,算是給了一個契機,將所有的前期積累下來的矛盾,做一個總的‘交’匯。
當然在這樣的‘交’鋒之中,臨仙樓橫豎都是處於劣勢的。
正因爲勢弱,所以沒有別的選擇了。人羣的到來,讓臨仙樓原本的顧客,對於菜餚的可靠‘性’也開始動搖。特別是很多人“現身說法”之後,情況就變得更糟了一些。眼下不論是來給鬧事的憤怒人羣一個‘交’代,還是給原本在臨仙樓的消費的顧客一個說法,許宣都必須做些什麼。既然菜餚已經做出來了,那麼接下來當着衆人的面吃幾口,也算是平息衆怒的一個手段了。雖然效果之類的,並不好說。
但是在臨仙樓的二樓,氣氛卻有些不一樣,外間或是鼎沸的人聲,或是憤怒的呵斥,到得這裡,都彷彿被某道無形的牆壁隔開了一般。甚至在這樣的環境裡,還有一些讀書聲傳過來,若是聽得仔細一些,竟然還有幾分書聲琅琅的味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這樣的聲音明顯帶着幾分認真,但是在念出來之後其實很有幾分莫名其妙的感覺,隨後便被一旁的聲音所打斷。
“呃、黃兄,這個是三字經,不會考的啊……”
“苟不教,‘性’乃遷……”聲音因爲慣‘性’又稍稍朝下讀了一句,才說道:“方兄有所不知,這叫打基礎……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
“……”
方元夫有些無言的看着正在搖頭晃腦的黃於升,日光從敞開的窗戶裡斜斜地照進來,照在他不斷開闔的嘴‘脣’,那些讀書聲就從那裡發出來。帶着暖意的午後陽光也照在他手中的書頁上。方元夫注意到他手中的書冊,隨後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無奈了一些。
手裡拿的明明是《論語》,而且還拿顛倒了……這讀得到底是什麼東西?!
嘖……
隨後搖了搖頭,便就着晴好的光線,也翻動了身前的一些紙頁。一切八股的試題,都是許宣在先前留下來了,這個據說叫真題的東西,眼下還不知道有什麼用。這個時候,破題和承題他已經想好了,接下來便準備着手起講的部分。
宣紙鋪開,筆也蘸了墨,但是想了一陣之後,思路並不順暢。方元夫覺得這樣子的狀態若是寫出來東西,大概也沒有特‘色’的那種。於是手中的筆在宣紙上停留了片刻,待到一滴濃墨滴上去慢慢渲染開來的時候,終究還是沒有寫下半個字。
“念卿……你就不擔心麼?”方元夫放下手中的筆,這般問道。
“趙、錢、孫、李……不擔心的啊。”已經開始讀起《百家姓》的黃於升聞言這般說道:“周、吳、鄭、王……”
方元夫聞言,想了想,隨後還是出口點破:“咳,你的書……拿倒了。”
“呃……”黃於升聞言望了望手中的書籍,愣了愣,隨後趕忙將書擺正。這樣的間隔之後,他突然擡起頭:“方兄,方纔我念到什麼地方了?”
“還說你不擔心。”方元夫苦笑着說道。
“算了,不念了……”黃於升撇撇嘴,隨後將那本標着《論語》二字,卻被他當做《三字經》和《百家姓》來讀的書籍扔在一邊:“我只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外面那麼吵,看不進去啊。不過,若說對於漢文要做的事情……我是真的絲毫也不擔心。”
“爲什麼?”
“因爲那是他所要面對的事情,既然他決定去面對了,肯定就不會有問題的。”黃於升對於許宣的信任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這樣說完之後:“好了,把心放在肚子裡罷……若說打架,漢文肯定是不行的,被人捏扁‘揉’圓都是很簡單的事情。但是這些人的把戲,肯定難不到他。對了,你的那篇八股制藝……寫的怎麼樣了?”
……
菜餚被端放在衆人都看得到的地方,一道道菜餚,‘精’致華麗並且不失雅趣。不僅是味道,連着菜式都是按照後世的美食標準來製作的,因此無論從賣相還是味道上而言,都已經做到了眼下所能達到的最好程度。
因爲這些事情,許宣甚至有過會被招進皇宮當御廚的擔憂,雖然是玩笑般的想法,但是若真的有這樣的一天,他也覺得,問題應該是不會太大的。
鄭允明在一旁,沉默着注視着眼前鋪開的席面,聽着對面書生“有點像滿漢全席”之類聽不懂的話,心思慢慢地沉下去了。
投毒……到底要不要做,他心中還在盤算。從先前與許宣的談話中,他覺得對方並不是一個輕浮的人,這同房他先前的理解有些不太一樣。而且說出那番關於“手術”的話,雖然自己理解不進去,但只是聽一聽,也覺得似乎有幾分道理。許宣三言兩語之後,他便有了某種被說服的趨勢,讓他心中微微警惕起來。
自己居然會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這個簡直可笑了。
隨後爲了證明自己的正確,他也同許宣說了一些其他方面的東西,大抵都是拋出了手術之後,在眼下醫道的範圍之內傳統的一些東西。但令人意外的是,原本以爲只會胡說八道的許宣,居然能僅僅有條的給出了很多有用的說法,並且,很多還能給他以不小的啓發。心情也就因此驚疑不定起來了,難道這個許宣……在醫道上的造詣莫非還在自己之上?
開玩笑……
鄭允明沒有微微蹙了蹙,顯然不願意接受這樣的想法。
其實這樣難怪,眼下正是“新安醫學”醞釀成型的時代,各種傳統醫學的很多方面,在“新安醫學”這裡有些新的‘交’融和衍生。許宣在前世畢竟接觸過這些,因此將一些會在接下里的實踐中不斷被總結出來的醫理提前說出來,往往能讓鄭允明有種雲撥霧散、豁然開朗的感覺。
鄭允明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對面的地方書生正笑眯眯地望着那些不斷呈上來的菜餚。日光照‘射’進臨仙樓裡,被屋檐阻隔了,並沒有傳出太遠,便在臨仙樓內的地面上‘露’出一道稍顯闊氣的光痕。一半的光落在許宣的身上,讓他原本就有些筆‘挺’的身姿顯得更加頎長了幾分。
師妹……會不會傾心於他?
這樣的心思自心頭泛起之後,便再也無法遏制。鄭允明到得此時此刻,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麼目的——維護心中的理念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感受到來自許宣的威脅……
這怎麼可以呢,師妹……只能是自己的。
這樣的想法之後,有些決定終於做了出來。
“來,在下來做這些。”鄭允明心中思緒翻轉,到得最後,所有的情緒一齊在臉上堆積成一個笑容,緊接着衝對面過來的臨仙樓小二們說道:“許老闆既然決定在衆人面前證明臨仙樓,那麼在下自然是鞍前馬後了。”似乎是爲了掩飾心中的某些情緒,他說到這裡,又“呵呵”地笑了笑。
隨後,鄭允明在臨仙樓小二狐疑的目光中,接過盛放有菜餚的盤盞。臨仙樓不僅菜餚‘精’致,連帶着承裝菜餚杯、盤、盆、盞也都是走得考究的路線。高端大氣上檔次,這是許宣掛在嘴邊的口號,這些其實必要‘性’不大,但是他畢竟不缺錢,有些東西就在一開始便鋪下去了。
鄭允明接過盤盞之前,藏在袖子裡的手稍稍搗鼓了一番,隨後才伸出去。若是不去仔細觀察,那手指尖極細微的顫動,是不會被發現的。
一些細小的粉末便在這樣的過程中灑在菜餚之上,隨後很快被熱氣升騰的油脂包裹進去,消失不見了。
鄭允明做着小二的事情,隨後迎着許宣望過來的疑‘惑’的目光笑了笑,只是笑容也顯得有些勉強。
丁正在遠一些的地方,對於鄭允明的陡然間的舉動也有幾分把握不住。
這樣的殷勤……真的看不出是爲了什麼。
但他們先前聽到了鄭允明同許宣的談話,因此也只是認爲許宣關於醫道的見解讓鄭允明折服,便心甘情願地來做這些了。
即便許宣自己,心中都不自覺地有了這樣的想法……傳說中的虎軀一震,王八之氣麼?
當然,這樣的想法才從心中泛起,隨後便被他自己否定掉了。這不可能……那麼這樣的舉動背後還有什麼目的?
下一刻,許宣想到了一種可能……望着鄭允明的目光稍稍變得凜冽起來,但是也只是一瞬之間,待鄭允明笑着朝他望過來的時候也就恢復了平和。
人羣等待中,喧譁的聲音一陣一陣地,‘浪’也似地傳來。附近的一些狗兒們不怕生人,在人羣中穿‘插’着,偶爾被人一腳踢開來。
鄭允明伸手接過盤子,很快桌前就擺滿了一片盤盞。身邊有小二大概想要上前幫一把,也被他口中“不用、不用”的說法給打發到一邊站着。
菜餚做的比較多,僅靠他一個人終究是忙不過來的。到得後來,便伸手接了右邊遞上來的盤子,隨後朝左邊的小二傳過去,這樣的過程中,並沒有影響到那些粉末的散落以及隨後消失。
被人踢開的狗攢到一個小二的腳下,那小二剛從鄭允明手中接過盤盞,狗兒撞過來的時候,下盤有些不穩,失手將手中的盤子打翻在地上。
鄭允明的神情微微一怔,隨後很快又平靜下來。但是接下來的時間裡,目光會不由自主地去觀察那隻狗。也便是在此時,他注意到許宣若有所思地目光也在同一時間,落在那裡,心情於是稍稍緊了緊……
打翻的菜餚是一道牛‘肉’的料理,‘肉’香很快吸引了狗的注意。鼻頭稍稍聳動一番,隨後便大快朵頤起來。人羣注意到到狗的動作,傳來一陣喝罵的聲音。
“好畜生!”
“人都還不曾吃呢……”
但是狗畢竟是聽不懂人話的,依舊我行我素,吃得不亦樂乎。吃得歡暢了,還會警惕地朝四周的人羣齜齜牙,以示警告,這樣的舉動又引來了一衆喝罵聲。許宣皺着眉頭看了一會兒,那狗很快將牛‘肉’吃進肚子裡,隨後又將期待的狗眼朝小二手中的盤子望過去,顯然是期待先前打翻盤子的舉動再來第二次。
“你這畜生,速滾……小爺不會再失手了。”那小二擡腳朝他踢了踢,口中喝罵了一句。
許宣若有所思的表情待到此時漸漸消失了,臉上‘露’出的一絲笑意,看錶情,似乎是心中的某些顧慮被放下來。
看來……猜錯了啊。他心中這般想到。
鄭允明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幕,隨後不易察覺地扯了扯嘴角,笑容裡有幾分高深莫測的味道。
……
縣衙裡,老九臉‘色’鐵青着準備出‘門’。
“備馬麼……”劉守義在他身後喊了一句,聲音是笑着傳過來的。
“不用了,這點路程,片刻可至。”老九的聲音傳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走出了很遠。
‘藥’池公的飛鴿傳書中,匪夷所思的內容讓老九有些無奈,但這個時候,不得不再一次佩服起許宣的惹事能力。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能被以這樣古怪的方式聯繫在一起,這也……
太不着調了。
這樣想着,但是心情還是焦慮的。若是來自其他方面的壓力,他自信許宣能夠支持得住,但是這種下毒的事情,就有些不太好說了。自己只能儘量趕過去,希望……一切還來得及吧。
在這一刻,他的心中並沒有刻意去想那個叫鄭允明的人,似乎這樣的人以前是不存在的,而且以後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
但是他終究還是沒能夠成功地走出‘門’去,因爲在到得縣衙‘門’口的時候,他注意到迎面走來的中年人。
陽光從後面照‘射’過來,魁梧的身軀揹着光的關係,顯得異常高大。他的腳步走得很穩健,很快便到了老九的‘門’前。
老九望着來人,目光微微眯了眯。
“老先生……”那人衝老九拱拱手,說話的聲音如洪鐘大呂一般,傳進人的耳中之時,有着“嗡嗡”作響的感覺。
“是你。”老九的目光放鬆下來,隨意地點點頭:“劉大人在縣衙裡,你自去吧。”聲音淡漠地聽不出感情,他說完之後,便準備同來人錯身而過。
便在這時候,中年人的聲音又一次響過來:“老先生,這是有急事麼?汪某此番並不是過來尋劉大人……”他說着,聲音頓了頓,隨後用確定的語氣說道:“而是在等老先生你。”
聲音從側面傳來,老九聞言,正準備擡出去的腳步猛然收回來,隨後幾乎不假思索地朝身邊拍了一掌。這樣的動作突兀而迅捷,陡然間發出來,根本沒有半點徵兆。突然間吹起風了,獵獵的聲音,縣衙前石板上幾片落葉被卷得飛起來。
彷彿平地起了聲悶雷,縣衙的‘門’口日光都因此顯得有些黯淡了。
電光火石之間,中年人的目光猛得凝了凝。
……
沿水的大宅院裡,傳來一陣紅牙板唱,聲音有些悅耳。但若不是曲道中人,對於這樣咿咿呀呀的聲音,終究還是難以把握住的。唱曲很長,聲音高低起伏,‘波’‘浪’般地綿延在水邊的地方。
但只要是唱,終究還是有結束的時候。當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來的時候,院落裡傳來一陣稀稀落落的掌聲。
“好啊,好啊……”鄧宣明拍這手,口中說着這句話的時候,顯得索然無味,似乎完全不像是在讚歎。他這般說完之後,才撇了撇嘴:“杭州帶過來的歌妓們,橫豎就這些東西了……看得多了,厭煩得很。李賢,等回到杭州,我要去大飽眼福……到時候你得陪我。”
李賢正看着日光之下,翩然舞動的歌‘女’們,隨後偏頭衝笑了笑:“好說。”
“前年的時候於勁鬆死了……當時於家沒有對外宣稱死因。”李賢的聲音有些嘆息地響起來:“但是,一些知道底細的人,終究還是知道他是被人投毒致死的。至於死因……”李賢說道這裡,擡頭看了一眼頭頂碧藍的天空,隨後說道:“恐怕就和那個鄭允明脫不開干係。這事情,官府暗中查過了,已經查到了他的頭上……但隨後被人擋了下來。”
“先前只是覺得他的名字有些耳熟,以爲是重名,現在倒是已經回憶起來了。”李賢說道這裡,聲音微微顯得有些複雜:“若是早知道他也在巖鎮,並且還同許宣有過節……那麼,李三的事情也許就不會有。”說到李三,即便事情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但是他說起來的時候,聲音依舊有些古怪。
“所有的準備都已經做下去,應該能夠堵住了許宣所有獲救的可能。汪季舒今日居然親自來拜訪我,呵,簡直是巧了……”
李賢說着,目光落在手邊正在啄食的鴿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