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前的最後一個清晨,巖鎮微微落了一陣雨。沒來由的雨水,具備了‘春’日的特點,清‘蒙’‘蒙’地打在巖鎮周遭的山川之上,打在黛瓦白牆之上,打在人走過的足跡之上。
到得這個時候,年味已經很濃了。沿街的地方,掛上了燈籠,紅彤彤的‘色’澤,被風吹過的時候,稍稍搖晃一番。有些街道,大概事先有過商量,掛起的燈籠保持了統一的規格,顯得齊整。從街口望過去,喜慶的氣氛陡然間布入視野,堆積在人的心中。
另外一些地方,燈籠就不太統一了。長形的燈籠之間,夾雜着扁圓的燈籠,面上貼着一些用墨寫的字跡,或者是“‘春’”、或者是“福”。
雨絲斜斜地落下來,行人自底下匆匆走過去,一派忙碌的景象中,夾雜着韻味,顯得很特別。
一些糕點店鋪裡,絡繹不絕的顧客,討價還價聲音,自多日之前就已經開始,到得眼下算是到了頂峰。偶爾也有因爲價格不合適發生一些口角或者摩擦,但是因爲除夕將至,也沒有鬧得太大。
雨中偶爾會冒出一陣鞭炮的聲音,硫磺的硝煙泛起來,被風吹着走。如果是“啪”的一聲,隨後響起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那便又是哪家的‘毛’孩子再使壞了——十拿九穩。
“右邊的……再高一點啊……”
冒雨歸來,許宣在臨仙樓的石階之上,望着幾個小二們合力將燈籠掛起來,口中比劃着高度。
“恭賀新禧。”
許宣笑着將幾個燈籠上的字跡連起來念一遍,隨後伸手拍去衣襬間沾染的水跡——其實衣裳並沒有被雨水打溼多少,但有些動作就還是習慣‘性’地做了出來。隨後他收了傘,走進樓中,在一個雅間裡坐下來。
雅間的位置有些偏,眼下就算是許宣的辦公室。他坐在窗前出神地朝外望了片刻,潤雨如絲,柳絛一般地在空氣中牽扯出一條條的銀線。
半坐城市被朦朧的雨絲掩映,紅紅火火的氣息不斷朝遠處鋪過去。無論富人或是窮人,但凡過年,終究還是講究一些氣派的,唯一的差別只是在於各自所能承受上限——富貴人家自然可以奢華一些,但普通人家至少也可以保證熱鬧。
臨仙樓裡有小二端着熱茶進來,伸手在‘門’邊叩了叩,他才收回神,朝對方笑着示意一下。
……
馬不停蹄地走訪,終究是有所收穫的。在先前的調查中所能知道的其他酒樓預定菜蔬的來源和渠道,許宣都已經做出了應對。有些是他自己親自來的,這些有十足的把握;另外一些讓臨仙樓可靠的下人來做,也能保證六七分的成功可能。能到這一步,也就足夠了,他也沒有對事情做太過完美的預期。
有時候,當真的不惜代價去做一件事情,總還是能夠有收穫的。
許宣喝着茶,伸手在有些泛酸地‘腿’上稍稍敲了敲。不停的奔‘波’,雖然坐的是馬車,輕微顛簸積累到一定程度,終究對身體產生了一些影響。
“呵,還真是不惜代價呢……”
每一次走訪的背後,是巨大的資金投入。
將原本的菜價往上翻了兩倍甚至更多,大部分菜農幾乎沒有猶豫,就點頭同意了下來,隨後簽字畫押走一走流程,事情就定下來了。
不同意的自然也有,這些人都是事先就已經有過預計的,縣衙裡甚至派了衙差跟着許宣。有了來自官府層面的壓力之下,威‘逼’利‘誘’,最終還是取得了比較滿意的結果。事情已經做到這一步,接下來的結果,要通過隨後的時間來驗證了。但想來也不至於差到哪裡去。
但是,無論如何,就眼下而言這都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如今的情況,其實已經算不得是在做生意了,但是有些事情又必須要去做,一步都不能退。對許宣而言,錢自然是小事,他所做的一切,無非是爲了保證勝算。因爲依照許宣眼下並不深厚的背景,哪怕是最小的失敗,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並且撕扯到最大。所以,除了不擇手段地去做,眼下並沒有其他的選擇。
資金並不需要特別擔心,‘花’山的東西,在劉守義的默認之下,其實已經被洗白了一半,至少合法‘性’已經不成問題了。雖然無法直接實現流通,但是有黃於升和方元夫的路子,將其中的一部分兌換成現銀,也足夠支撐很長一段時間。
當然,隨後肯定還需要別的渠道將錢徹底洗乾淨,不然僅僅是通過黃於升二人來做,難免會被有心人發現。並且,所得的銀子也不足以支撐許宣所要做的事情。
或許是許宣關於番薯的言論引起了劉守義的重視,在加上本身對於李賢已經很有意見了,縣衙裡的人手雖然很緊,但依舊擠出了幾個衙差跟隨着許宣辦事——才讓事情比原本預料得輕鬆了很多,一些設想裡的麻煩也沒有出現。不過在離巖鎮不遠,一處叫羅田的地方,遇到了金風樓的人,雙方稍稍‘交’了一下手,隨後才知道,對方竟也有了同樣的想法。
但是,畢竟是慢了一步了。這種事,既然已經慢了一步,隨後再想要翻盤,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不知道李賢知道這個事情之後,會有什麼反應呢?
這樣的想法也只是掠過許宣的大腦,隨後笑了笑,心思轉到其他的地方。衙差們給許宣帶了話,晚間的時候,劉大人有請……
看來,應該是番薯的事情了。
這種事情,要怎麼說呢?
許宣喝着茶,臉上‘露’出些許苦惱的表情來。
……
時間還是夠的,這個時候他拿起筆,就着已經鋪好的紙頁寫些東西。
對於大明朝眼下的農業,許宣其實很早就有些想法。無論在什麼時代,人畢竟都是要吃飯的,因此農業生產就不可能被忽略掉。即便科技已經相對先進的後世,通過糧食的經營,大獲其利的人也大有人在。不過大明朝以農立國,這些東西牽涉起來相對敏感,因此在許宣心中,原本準備稍稍推後考慮。
但是在見到餘仲堪之後,想法就有些改變了。雖然那個時代的很多東西不能照搬到眼下的大明,但有些思路還是可以利用一下。
無土栽培,綠‘色’食品……如今大明朝本就沒有任何工業污染,因此斷然沒有可行‘性’。倒是反季節蔬菜水果之類的,可以考慮一下。當然,即便真的做出來了,恐怕也無法做成規模。不過,這些新奇的東西如果有了成品,倒是可以用作送禮或者公關——除了達官貴人們的餐桌上之外,最適合的大概是御膳房了。
可行‘性’頗大的還有雜‘交’水稻,雖然缺乏了後世的先進的設備和技術支持,但是基本的理念已經搞懂了。利用雜種優勢提高農作物產量和品質——這是生物界普遍現象。這個如果能夠成功,那麼名垂青史肯定是跑不掉的,不過具體要做起來,難度其實堪比登天,不過好在有時間去慢慢經營。雖然許宣並不在乎青史留名,但偶爾想一想,也覺得蠻有意思的。
另外,雖然按照眼下的條件,製造化‘肥’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但是礦物‘肥’料的可行‘性’還是很大的,因此這也算一個努力的方向。
零零總總的將一些想法寫下來,許宣放下筆,認真地讀了一遍,隨後又在一些難度太大或是無法實現的想法上打一個叉……
……
雨落在所有的地方,漸漸清澈的流水上泛起點點螺紋狀的‘波’瀾。視線遠望、遠望……
在‘玉’屏樓的雅間裡,有人摔碎了杯子。清脆的破碎聲很響亮,顯然也不是因爲失手。
丁正伸出去的手在空氣中頓了頓,先前摔杯子的動作太大,一些茶水‘混’着茶葉粘在他的五指之間。
驚訝或是疑‘惑’的情緒停留在再場的所有人臉上。
‘玉’屏樓的管事站在丁正的旁邊,面‘色’有些尷尬——他只是將所得到情況在丁正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不想卻換來對方這樣的反應。
“滾出去。”丁正望着管事,一項文雅的他,也不由得爆了句粗口:“真是……他孃的。”
原本還在因爲有了對付臨仙樓的對策,顯得熱烈的氣氛,稍稍僵了僵。
“老丁,沒什麼事情值得如此動怒的嘛,和氣生財。”一箇中年人開說道,是金風樓的掌櫃胡畢言。他目光在地面茶盞的碎片上停留了片刻,隨後注意到丁正的表情,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中這般勸了一句。
先前有‘玉’屏樓的管事過來耳語一陣,換來了丁正的暴怒。雖然有些不知所以然,但是胡畢言竟是覺得有些高興——因爲臨仙樓的事情,衆人聚在一起,但這並不能改變金風樓同‘玉’屏樓二者原本是競爭者的事實。幾次議事的地點都是‘玉’屏樓,多少讓人有種唯‘玉’屏樓馬首是瞻的錯覺。這讓胡畢言心中頗爲不爽利。也正是這樣的心態,讓他忽略掉了一些東西,還能自顧自地做一些勸慰。
丁正艱難地將手收回來,胡畢言‘陰’陽怪氣的聲音自然是聽在耳中的,但這個時候腦袋裡轟‘亂’做一團,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計較。很多原本清晰的思路和想法,被先前傳來的消息攪得四零八落,面‘色’因爲這樣的情緒,緩緩地變換着。
良久,他才苦苦地笑了一聲:“呵……”
聲音裡帶着幾分明顯的失落和苦澀,胡畢言這纔有些意識到些什麼。
“衆位……”丁正有些艱難地發出聲音,彷彿從喉嚨間生硬地擠出來一般,其實若是能夠選擇,他現在倒是什麼都不想說了。
“事情砸掉了啊……”
簡短的一句話之後,所有人都稍稍一驚。事情,自然指的是眼下衆人商議的對付臨仙樓的事情,但是“砸掉了”又是什麼意思呢?
ωwш★TTκan★C○
“那個叫許宣的書生,在這兩日之內走訪了很多人……”丁正斟酌着語氣,一面壓抑着心頭某種若有若無的驚恐,一面小心地不去刺‘激’到眼下其餘的人。這個時候所需要的還是冷靜,若是真的慌‘亂’了,那麼原本就不好的局面很可能會無法控制。
但是消息畢竟太驚人了,即便他努力保持着平穩的嗓音,但依舊微微顯出幾分顫抖。
窗外的雨點陡然間變大,“嗶哩剝落”地敲打在微微敞開的窗戶間,跳珠一般地蹦入房間之內。天空變得很晦暗,‘玉’屏樓前石柱,作爲營銷手段掛起來的的才子詩篇,被風吹着飛起來,隨後落在幾丈之外的雨裡,被水打溼。墨跡大團大團地盛開成古怪的樣子。
四隻分別寫着“恭”“喜”“發”“財”的燈籠搖晃幾下,其中一隻燈籠突然掉下來,因爲重力的作用,撞在地上“嘭”地傳出響聲。小二們急急地過去撿起來,卻發現已經摔爛了,隨後苦惱地說了句。
“財沒了啊……”
‘玉’屏樓的雅間裡,原先唱曲歌‘女’們被打發走了,咿咿呀呀的聲音遠去之後,丁正將事情稍稍解釋了一下。圍坐的衆人間突然傳出幾聲吸氣的聲音,隨後竟是短暫的冷場。
至少在一段時間裡,是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過了一陣,才終於有人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這個……開玩笑麼?”
說話的是竹月軒的掌櫃樑簡讓。
丁正望了他一眼,有些痛苦地閉上眼睛:“其實昨日就已經有人感覺到不對勁了,出去辦事的人回來說,那些農戶情緒有些冷淡,對於一些事情打着哈哈,興致缺缺。原本以爲是要過年了,家中忙着各自的事情無暇顧及這些,但是應該是那許宣已經先我們一步……”說到這裡,他扶在桌角的左手微微捏緊,骨節間泛出幾許白‘色’。
他這樣說完之後,衆人臉上‘露’出幾分若有所悟。
“難怪了,我的人也有這樣的說法……”
“怎麼沒有早發現呢?”
下一刻,有人悶悶地問了一句:“老丁,富山那邊,你不是有關係在麼?其他的路子損失掉也就罷了,富山那邊怎麼能出問題?”
說話的依舊是胡畢言。這時候,心中的怒火已經轉嫁到了丁正的身上——是你說富山那邊有‘交’情的,我們信了你,但眼下出了問題,你是不是要負責?
有些話不需要說出來,到得他們這一步的人,心思都已經通透,自然是能夠理解的。
丁正聞言,臉上微微變幻,目光深深地朝胡畢言看過去,隨後古怪地笑了笑:“胡老弟,眼下我等一條繩上的螞蚱……”
“哼。”單純的言語‘交’鋒對於解決事情沒有半點意義,胡畢言從鼻腔裡擠出一個語氣詞,將臉轉到一邊。
有人已經坐不住了,被驚得站起來之後,才意識到眼下的環境,於是猶猶豫豫地又坐了回去,只是屁股下總覺得有針在扎一般。
“怎麼辦啊?”
這些最先將慌‘亂’表現在臉上的人,大抵都是一些小型的酒樓——掙扎在一些大的酒樓之間生存,原本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眼下若是斷了菜蔬‘肉’食的供應渠道,對他們就是摧毀‘性’的打擊。
隨後,一些大酒樓的掌櫃也有些坐不住了。
“不行,我等要速速回去,找人商量!”
“坐下來吧,還能去哪裡呢?”丁正在上首的地方,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如今幾大酒樓的掌櫃都聚集在這裡,怕是找不到比眼下更適合的商議場合了吧?”他說着,下意識的搖了搖頭,心中想到,看來突兀的消息讓所有人都失了方寸。
“是、是……”
衆人費了一番氣力,按捺住情緒。隨後,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有來送茶的小二被直接罵了出去,委屈得不行。
“這個許宣,我們終究還是小看了……”待到衆人將目光聚集到丁正臉上,他纔有苦澀地笑了笑:“原本定下計策的時候,就應該要馬不停蹄地去做的……最痛心的就在這裡,他只是領先我們半步……只差半步啊。”
“現在,說什麼都遲了。”
有人疑‘惑’地問了一句:“這個許宣,哪裡來這麼多錢?”
這樣的疑問,讓茫然無措的衆人稍稍愣了愣……
……
風從四處過來,吹着燈籠漫無目的地擺動。雨勢漸小,慢慢的停歇了。隨後,日頭沒來由地從天空中‘露’出一個角,透過厚密的雲層,將光柱一根根地筆直降下來。詭異地天氣,引得人笑着喝罵了幾句。不過,太陽出來,終究算得是一件好事了。
許宣衝一個正要朝他扔炮竹的熊孩子比劃了一個兇惡的表情,那邊孩子稍稍退遠了一些。
對於自己的威懾力覺得有些滿意,他笑着點點頭,隨後轉過身朝前走了幾步,冷不丁身後猛得發出“啪”的一聲響。
“你這麼野,你家裡人知道麼?”
他心中暗自罵了一句,小心地避開青石路面上的積水,又朝前走了一段。熱鬧漸漸遠離了一些,縣衙大‘門’就在不遠處。兩具石獅子肅穆地立着,一柱日光斜斜的打下了,恰巧落在他的身上。
這情形,像極了後世舞臺上的追光,但是卻溫暖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