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利伍茲感嘆了一句。
“布蘭多先生……”
“叫我布蘭多就可以了。”布蘭多打斷她,答道。
“布蘭多,我想聽聽你對現在局勢的看法,可以嗎?”格里菲因公主將雙手放在書桌上,輕輕捧着白瓷茶杯——紅茶微微盪漾着,形同水晶表面浮起波紋——她擡起頭,目光炯炯,美麗的眸子裡像是鍍了一層銀輝。
布蘭多的目光一一掃過書房內的每一個人,王黨沉穩如初,公主殿下看似天真其實精明過人,只有小王子好像還有一點怕生似的在躲在那個貴族背後小心地打量着他;只有一道銳利冰冷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布蘭多與之對視過去,看到那個站在格里菲因背後的黑髮女騎士——好像是叫尼玫西絲,布蘭多每次看到這個女人心中都有些悸動。
他移開視線。
“恕我直言,對於王黨一系來說,現在談不上什麼局勢。”布蘭多直言不諱地答道,“北方早就倒向西法赫大公,王國的兩大軍團——白獅軍團與黑刃軍團都掌握在北方的貴族手中,而南方軍團爲瑪達拉所襲擊,至今建制不明,讓德內爾伯爵遲遲不與因斯塔龍簽訂協議,恐怕原因就在這裡。”
他停了一下,很想說雖然南方還有維埃羅、卡拉蘇與戈蘭—埃爾森大公領三領,但都是醬油衆,南北力量之懸殊,事實上真正舉起科爾科瓦旗幟的只有公主一領;寒冬擋住了北方軍團南下的步伐,但只要冰雪消融,維繫這位公主的希望就會隨之土崩瓦解。
但這正是王黨選擇與安列克同流合污的原因,因此他按而不發。
“王國強敵環繞,局勢岌岌可危,安培瑟爾會議不是屬於諸位的。事實上諸位恐怕也是爲了說服安培瑟爾的商會與聖殿保持中立,而不是真正參與這次會議而來吧?”布蘭多反問道。
書房內一陣沉默,衆人看着布蘭多的目光皆有些驚訝。王國的局勢自從奧伯古七世過世之後一路風雲變化,但走到今天這步,明眼人都能一眼看穿王黨一方的弱勢;但布蘭多卻能從表象背後猜出他們的真實目的,這就非同一般了——世人皆以爲他們是想借安列克之力在安培瑟爾會議上扳回一局,但眼前這個年輕人卻一口揭破他們的心思,而且沒有絲毫的猶豫。
馬卡羅、利伍茲都心中微寒,心想眼前這個年輕人要是敵人就太可怕了。只有歐弗韋爾頗爲欣賞地看了布蘭多一眼,畢竟布蘭多是他從裡登堡逃難的人羣之中一眼選中的,布蘭多越優秀,只能證明他越有眼光。
格里菲因眼中也是激贊,她看布蘭多的目光就像是看着最得意親近的人——因爲旁人皆不知她和布蘭多之間還有一層秘密;半精靈少女當初迴應布蘭多的信時,受歐弗韋爾和她講那個‘故事’的影響,心思中未嘗沒有一絲少女嚮往騎士般浪漫的心——加上當時的王黨風雨飄搖,或者也出於千金買馬骨的考慮,陰差陽錯之下,她私下冊封布蘭多爲自己的騎士。
公主殿下今年年僅十七歲,還未到將一切推諸運氣的年紀,但除了幸運之外,就只剩下冥冥之中的命運了。
想及此,半精靈少女心中也有微微的動容。
“我見過瑪格達爾公主,聽聞她是公主殿下的密友。”布蘭多答道。但事實上他知道王黨的真實目的並不是因爲這個原因,歷史在他面前就像是一本打開的大書,埃魯因陳朽的貴族階級在這一時代的營私騖利皆逃不過他的眼睛,遑論王黨擺在桌面之上的‘計謀’。而他之所以這麼說,只是不願被人看作妖孽。
馬卡羅、利伍茲與歐弗韋爾微微點頭,這才釋然。以修女公主與聖殿的關係,以及聖殿在商會之中的影響力,猜到這之間的聯繫並不困難。不過衆人皆將目光放到風雲際會的貴族會議上時,這個年輕人的目光卻依舊不放過周邊的細節,這份沉穩與敏銳,在貴族之中也算是第一流的人才了。
“你猜得沒錯,布蘭多先生。正是如此,我兄長的軍隊從北方踏入南方,只有兩條路可走——如果我們取得聖殿與商會的支持——那怕至少讓他們保持中立,那麼北方的貴族們就不得不穿過安列克的羣山——”
“所以你們意圖同安列克聯姻,如此一來,無論北方的貴族多麼咄咄逼人,也不得不面對現實。在山地作戰,他們不是安列克的對手,如此一來,南北攻守易勢,安全無慮的維埃羅、戈蘭—埃爾森、卡拉蘇三領在得到保證的情況下自然會被綁上王黨——或者不如說安列克的戰車。進可攻,退可守,長此以往,科爾科瓦王室必可中興。”
布蘭多擡起頭,眼中沒有絲毫喜悅:“那麼我事先恭喜公主殿下了。”
“你認爲有什麼地方不對麼?”格里菲因臉色白了白,布蘭多的力量在王黨看來微不足道,但在她心中卻舉足輕重。她隱約感到布蘭多或許懂得真正的自己,她自小堅持的那個目標——甚至與王黨背道而馳,但整個埃魯因只有一個人理解她。這個人就在她眼前。
她原本以爲他能看懂她的犧牲。
而比起這種理解,其他都是微不足道的——
她從布蘭多身上看到了那種閃耀的光芒,她原本一直獨立支撐着的信念,就如同在暴風雨中看到的另一盞明燈,那種在漆黑寂寥的荒野之中發現同伴的驚喜是難以言喻的。布蘭多無論是在書信上、還是從他的作爲她都不難看出與自己同樣的堅持,而這個人現在卻冷着臉看着自己。
公主殿下微微吸了一口氣,“能告訴我原因嗎?”她的口氣很輕柔,但蹙起的眉毛下不難看出一絲不滿,想必布蘭多若不能給她一個滿意的答覆,換來的必定這位公主殿下的失望了。
真是一如傳聞之中的自傲啊。布蘭多心想,不過沒有這種性格,也無法堅持到這一步了。
“有幾個問題。”他答道。
歐弗韋爾微微擡起頭,其實他也不是很支持這個計劃。不過利伍茲與馬卡羅卻很贊同,利伍茲在王黨中影響力舉足輕重,更是王黨一方僅有的一個要素階的強者。另一邊馬卡羅也代表着盟友的意見,容不得他反對。
“第一,炎之聖殿與大地聖殿開戰在即,克魯茲人恐怕不樂意見到埃魯因在這個時候自亂陣腳。雖然埃魯因人自從獨立自主之後,就不再受克魯茲人擺佈,但不得不承認,我們也是炎之聖殿的一員。”布蘭多答道,“在這個時候,聖殿雖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插手王國內政,但爲北方的貴族們大開方便之門還是能夠做到的。畢竟在外人看來,北方的實力遠勝南方,讓這個王國最快結束戰爭的辦法無疑是讓北方儘早取得勝利——”
“這一點我們不可能沒有考慮過,年輕人,”利伍茲這時候終於開口了,布蘭多對於他的質疑讓他剛剛建立起的好感也消磨得一乾二淨,“但一旦安列克大公與王黨聯手,北方佬要想取得勝利也沒那麼容易,聖殿若妄自插手,只會引起更大規模的內戰;何況這個時節來說,託奎寧獅人還遠沒有準備好糧食,炎之聖殿與大地之聖殿的戰爭一說更是無稽之談了。”
布蘭多閉口不言,因爲他知道這就是歷史。歷史上的王黨正是這麼翻盤的,但他還有真正的原因,只是這原因還真不好說出口。難道他能說安列克不懷好意麼?問題是王黨不是傻子,他們自然也知道安列克不懷好意,公主殿下這是在火中取栗,她認爲自己能成功。
但歷史證明她失敗了。
可布蘭多不能言明這種失敗,他總不能說我是從未來來的,我是個神棍吧?
www ⊕ttκǎ n ⊕¢ ○ 他沉默了一下,格里菲因臉上的失望越盛。她微不可察地握了握拳,甚至有那麼一刻希望布蘭多能證明自己是錯的,這位年僅十七歲的公主殿下這幾周以來幾乎每天都夜不能寐,她知道自己是在走鋼絲,但她說服自己不得不走。
書房中一時竟陷入了沉默之中,芙雷婭有些不安,她雖然懂得比以前多得多,但布蘭多與王黨之間的辯論她還是一句都沒聽懂。這個布契的少女甚至有些暗惱,心想自己身邊這個可惡的傢伙只知道惹麻煩,即使是不認同,也不要當着人家的面說出來啊。
歸根結底,她心中還是向着布蘭多的。比起王黨的死活,她更在意布蘭多的安危。
歐弗韋爾、馬卡羅皆感到氣氛有些微妙,但還是忍不住對布蘭多有些不滿,他們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些言過其實了,甚至危言聳聽。但衆人之中只有一道詫異的目光在布蘭多身上停留了片刻,甚至沒有人注意到這道目光,尼玫西絲很快變得神色如常,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正當這個尷尬的時刻,敲門聲響了起來。衆人的目光隨之轉移,一個侍從從門外帶進一封信箋,公主殿下打開信一看,隨即皺了皺眉頭。她停了一下,隨手將信放到書桌上,然後開口打破沉默:“上午的結果出來了。”
衆人皆是一驚,他們當然知道這是關於上午那次刺殺的調查結果,只是沒想到聖殿的手腳這麼快,纔不過區區兩三個小時就找到了幕後黑手。衆人之中只有馬卡羅皺了皺眉頭,似乎想到了什麼。
布蘭多也忍不住豎起耳朵,上午的刺殺顯然是改變了歷史,他也很想知道背後究竟是什麼原因。
“主使的人叫做薛西弗斯。”
歐弗韋爾皺起眉頭:“我知道這個人,是個安培瑟爾的小貴族。”他一說完,立刻變了臉色。能夠主使這樣的刺殺,背後的人物肯定不會簡單,任誰也不會相信一個小小的貴族能翻得起這麼大浪來。這個倒黴蛋顯然是個替死鬼,但這個調查結果從聖殿手上拿出來,這裡面的問題就大了。
一時間,衆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起來。只有布蘭多神色如常,彷彿早料到這個結果。
布蘭多雖然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但上午他見過那個十字刺客,就知道里面肯定有聖殿做了手腳。
“信上還提到了布蘭多先生。”停了一會,格里菲因又補充了一句,“信上說布蘭多先生不但帶武器進入神聖的殿堂,而且兩位手下還是血裔,聖殿懷疑布蘭多先生與邪教徒有染,希望我們交出他讓他配合聖殿調查。”
唸完這段,埃魯因的長公主殿下已經是面色如鐵。
布蘭多也是心中一緊,不過更多的是憤怒。他還沒去找炎之聖殿的麻煩,沒想到對方竟然先瞄上他了,簡直是欺人太甚,不過他並未發作,而是準備先看看王黨的反應。
這個時候歐弗韋爾嗤笑一聲:“聖殿不讓我們攜帶武器,對刺客倒是寬鬆得很啊。什麼時候有血裔作手下就成了和邪教徒有染的證據了?埃魯因緊鄰瑪達拉,我想不少大公身邊都有從瑪達拉流亡過來的黑暗貴族作爲手下吧?”
王黨對於這頭孤狼的話深以爲然,皆是一臉不屑的神色。
“公主殿下?”那位侍從小聲問道。
“埃魯因人還從沒把客人交到克魯茲人手上的先例,何況這種無稽至極的藉口,”公主殿下冷冷地答道:“不過是有人想試探我們之間的關係而已,你只需要照直回答他們就行了,告訴他們,布蘭多先生是我們的人,不可能是刺客。”
布蘭多看着侍從唯唯諾諾地退出書房,忍不住微微有些觸動。雖然明知道有作秀的成分在裡面,不過至少王黨在這一刻的態度是明確的,他看了看歐弗韋爾等人,心中剛剛因爲之前的爭論升起的成見又消退了一些。
“看起來聖殿的態度並不如諸位想象中那麼中立。”但他還是忍不住開口譏諷了一句,然後歪頭看着王黨的諸位。他畢竟不是個真正的政客,骨子裡還留着之前蘇菲那種幸災樂禍的因子。
半精靈少女的眉頭哀怨地沉了下去,她微微嘆了口氣——無奈得讓布蘭多有些心酸,但她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布蘭多先生,我們的處境並不好——讓你見笑了。不過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想要得到你的幫助……”
“你是一位高地騎士,所以我想請求你爲我們爭取到高地騎士的支持,不知可以麼?”公主殿下放下身段,用懇求的語氣問道。她也看出來布蘭多對王黨並無惡意,只是見解上有些誤會,不過她相信最終的結果會證明她是對的。
布蘭多搖了搖頭。
“諸位也知道,高地騎士與你們並不相同,我個人可以支持你們。但要想獲得他們全部的認同,可能這並不容易。”他雖然不是真正的高地騎士,但要僞裝起這個身份來,自信可以蒙過最精明的人。事實上就算是夏爾在這裡,也不能從布蘭多的言論中挑出絲毫毛病來。
王黨的衆人也知道布蘭多說的是事實,忍不住沉重地點點頭。但好在布蘭多還掌控着託尼格爾,這個不起眼的小地方現在是制約着讓德內爾伯爵的關鍵,否則王黨的諸位成員都要懷疑自己剛纔爲了這個年輕人和聖殿翻臉是不是明智的舉動了。
“不過也不是無法可想,”布蘭多忽然笑了笑:“卡拉蘇一領受瑪達拉危害最深,北方貴族妥協的態度已經引起了高地騎士的不滿。只要各位向他們表示出善意,想必他們還是樂意倒向王黨的,不過關鍵還是在於局勢,畢竟沒人願意加入失敗者的行列。”
格里菲因點點頭,她何嘗不知道如此,可問題沒有這麼簡單。對於布蘭多的提議,她內心只當是聽一聽就可以,王黨與布蘭多會面其實就是爲了高地騎士,如今希望落空,這位公主殿下忽然感到有些心力交瘁起來。
她悄悄看了一眼沙漏,距離貴族會議開始的時間已近很近了。
“布蘭多先生,我還有最後一個私人的問題,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回答?”格里菲因擡起頭,看着布蘭多最後問道。
布蘭多點了點頭。
“你和燕堡……?”她一直很關心這個問題,雖然並認爲布蘭多是迪爾菲瑞的家臣,因爲至少燕堡還未倒向王黨一派,如果作爲臣屬布蘭多的所作所爲明顯檀越了——何況私心中,格里菲因也認定布蘭多應該是自己的騎士。但她在意的是布蘭多與燕堡家族那位小姐的關係。
以她的精明不能想到如果能把燕堡拉入自己的陣營當中是一件多麼大的收穫。
“不,其實我和伯爵大人沒什麼關係,正好相反,事實上我只是脅迫她帶我進入會場而已。”布蘭多微微一笑,如實答道。
衆人皆是一愣。
“雖然這麼說有些失禮,但畢竟與會的邀請函只發給卡拉蘇大公,作爲一個小小的高地騎士可沒有資格進入槐麗舍莊園,我想各位應該能體諒作爲年輕人的苦衷。”布蘭多又搖搖頭補充了道。
王黨的衆人這才反應過來,一時間看着布蘭多的眼神忍不住有點古怪,在聖殿的眼皮子底下劫持脅迫貴族,這傢伙的膽子也夠大了。要不是心裡清楚不太可能,恐怕他們都要懷疑上午那些刺客是不是真的和這個年輕人有關了。
倒是公主殿下微微一笑,她心裡壓根不相信布蘭多的話,原因很簡單——她與迪爾菲瑞曾是至交好友,而上午的時候鬼都看得出來那位伯爵小姐明顯是關心布蘭多的,被劫持的人會關心劫犯嗎?或許有這種可能,但絕不是在那種場合。不過她並不打算揭穿布蘭多拙劣的謊言,而是笑道:“非常人行非常之事,你在託尼格爾的行事已經給我們上了生動的一課。只是沒想到纔剛到安培瑟爾,你又給了我一個驚喜——只是迪爾菲瑞她未免太可憐了一些,布蘭多先生一丁點也不知道憐香惜玉。”
布蘭多被格里菲因公主一提醒這纔想起伯爵小姐那幽怨的眼神,頓時也忍不住汗了一下。
這可不是他故意的啊,他心說自己事先又不知道那位伯爵小姐竟然是個軟妹子。
不過同時他也微微嘆了口氣,看着格里菲因公主重新變得平靜起來的臉龐,布蘭多知道自己這次說服行動算是失敗了。雖然他本來也沒有抱多大希望,比起王黨來,他畢竟是個外人,如果這位長公主殿下只因爲他的幾句話就改變了心意,那麼他倒要懷疑一下這位半精靈少女是不是冒牌的了。
想及此,布蘭多也只有準備下一步行動。不過隱約之間,他隱隱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聖殿的態度不但讓公主一行人的愕然,也大大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伍德大主祭的承諾尤在耳邊,他怎麼也沒想到炎之聖殿出爾反爾的速度會如此之快。
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
……
(ps??昨天看到評區說讓我早一個小時更新的帖子已經晚了,我爭取明天早一個小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