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院子裡雷寅雙那驚天動地的一聲喊,正在桌邊寫着藥方子的姚爺手一抖,險些在紙上落下個墨團兒。
他起身推開窗戶,便只見雷寅雙抱着她爹的腰,跟只小麻雀似的,擡頭衝她爹嘰嘰喳喳地說着今兒鎮子上的熱鬧事兒。
板牙奶奶見了,眯眼笑道:“這孩子,平常看着還好,偏只一到她爹的身邊,就變成塊狗皮膏藥了,竟是黏在她爹身上撕都撕不下來!”又隔着窗戶揚聲問着雙雙爹,“鐵子,怎麼就回來了?不是說要明兒才能回來的嗎?”說着,轉身出了屋。
姚爺爺回頭往牀上看了一眼,見“那孩子”老老實實捂在被子裡,便也提着毛筆跟了出去。
板牙奶奶住着東廂,那牀正好對着窗戶放着,徐爺爺出去時又忘了關窗戶,因此,牀上的江葦青只要撐起手臂,便能直接從牀上看到那院子門口的動靜。於是等那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他便裹着被子坐起身來,伸長脖子往窗外看去。
當初他被虎爺收留時,虎爺的父母和丈夫都不在家,所以江葦青還沒見過這雷鐵匠。只聽鎮上的人提到過,雷鐵匠的大名叫雷鐵,不過鎮上百姓都愛叫他“大錘”,只有板牙奶奶叫他的小名“鐵子”。
從別人的敘述中,江葦青大概知道,這雷大錘是個性情憨厚之人,且並不怎麼愛說話,可人卻十分講個義氣,鎮子上不管誰家有什麼事,他總是一叫就到的。
那時候,江葦青曾在心裡把這雷鐵匠想像成是個生得極爲粗壯的漢子,可此刻院子門口站着的,卻是個身材頎長,且看着還略帶一些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
雷寅雙總跟人吹噓,她跟她爹長得有多像,可在江葦青看來,這父女倆除了髮色一樣濃黑外,竟再無一處相似的地方。
男子的髮色很黑,眉毛很濃。那濃眉下,一雙眼尾上翹的鳳眼,使他看上去頗有些像年畫裡的關公。這父女倆的眼雖生得迥然不同,卻是一樣的炯炯有神,便是隔着扇窗戶,江葦青都能注意到,他盯着人看時,和小老虎那一模一樣的專注神情。
而要說雷寅雙給江葦青的印象,一向都是乾脆利落得不似個女兒家。可此時她卻正如板牙奶奶所形容的那樣,跟塊“狗皮膏藥”似地,抱着她爹的腰,黏在她爹的身上衝她爹撒着嬌——可以說,這竟是江葦青頭一次見到她的小女兒之態。
此時板牙娘和花掌櫃也向着雷鐵匠迎了過去。板牙娘一邊伸手去卸雷鐵匠背上揹着的竹簍,一邊對雷寅雙笑道:“這孩子,多大的人了,還跟你爹撒嬌!好歹叫你爹先把背上的簍子卸下來啊!”
雷寅雙衝她一吐舌,趕緊放開她爹,伸手去接板牙娘卸到一半的竹簍子。
這時,花掌櫃衝着雷鐵匠像男子般一抱拳,很是簡潔地叫了一聲:“鐵哥。”
雷鐵匠則也很是簡潔地回了她一個抱拳,道了聲:“搬來了。”
“嗯。”花掌櫃應道。
二人那麼簡潔對答着時,雷寅雙因心裡裝了那“你鰥我寡”的事兒,便一時分了神,一邊伸手去接那竹簍,一邊擡頭看着花掌櫃和她爹的臉。
她這裡還沒能從兩個人的臉上看出什麼名堂,那伸過去接竹簍的手已經伸歪了,直接捅到板牙娘提着竹簍的胳膊上。
這孩子打小手勁兒就大,那裝着她爹吃飯家伙的竹簍又很沉,因此她去接時,原就帶着力道的。偏這力道十足的一下杵到板牙孃的胳膊上,立時叫板牙娘吃痛不住,“哎呦”叫了一聲,那竹簍眼看着就要翻倒。
雷鐵匠聽到動靜不對,原正背對着板牙孃的他忽地一個轉身,一把穩穩接住那隻竹簍,然後又往旁跨出一步,將竹簍放到旁邊的地上。
雷寅雙見自己闖了禍,便吐着舌頭,看着她爹一陣憨笑。
板牙奶奶這時候也過來了,嗔着雷寅雙道:“你個沒腳螃蟹!虧得你爹接住了,不然砸着腳,就該看你哭了!”
雷寅雙回頭也衝板牙奶奶吐着舌頭做了個鬼臉,然後又過去抱住她爹的腰,擡頭叫了聲“爹”——竟衝她爹撒起嬌來。
這時,只聽花掌櫃帶着吃驚問了一句:“鐵哥,你的腿……”
東廂裡,江葦青也看到了,剛纔雷鐵匠橫出一步放下那隻竹簍時,腳下明顯顛簸了一下。
“啊,瘸了。”雷鐵匠伸手拍拍自己的左腿,對花掌櫃笑道:“不礙事,照樣幹活。”
彷彿怕花掌櫃會因此看不起她爹一般,小老虎雷寅雙瞪着那虎眼,扭頭對花掌櫃道:“叫韃子的刀砍的!不過我爹已經給自己報了仇了。他砍了那個韃子的頭!”
“只砍了一個韃子的頭嗎?”花掌櫃以手撐着膝蓋,低頭看着她笑道,“以鐵哥的本事,砍七八顆韃子的頭也不在話下的。”
她的這番話,顯然拍到了雷寅雙的麻癢處。雷寅雙的虎眼立時彎成兩道月牙兒,看着花掌櫃笑道:“就是就是!偏鎮上的人全都不信,還說我吹牛,非說我爹的腿是自個兒摔壞的!”
她卻是不知道,這風聲是姚爺故意放出去的——想也知道,以江河鎮百姓的這點尿性,如果知道雷鐵手上真沾過人血,哪怕是韃子的命,那些人許不敢明着如何,暗地裡不定怎麼排斥他們一家呢!
所以姚爺才故意誤導着鎮上的人,叫他們覺得,這又是雷寅雙在“編故事”了。反正她這“愛做白日夢”的名聲,早已經傳遍四鄉八鎮了。
只聽姚爺爺問着雷鐵匠:“那邊的活兒齊了?”
“齊了。”雷鐵匠以一隻手摸着女兒的頭,擡頭回着姚爺道:“東西還能用,我就只修了修,沒給重做。”又道,“大王莊田寡婦說她兒子身上不太爽利,想明兒過來找你問一問診。”
姚爺擡眉看他一眼,忽地古怪一笑,道:“我那幌子就掛在廟門前呢,她隨時可以來。”
雷鐵匠愣了愣,忽地也搖頭笑了笑,對姚爺道:“在鎮子口正好看到縣府來人,阿朗也跟着一同回來了。不過他得先辦了差事才能回家,”他扭頭對板牙奶奶道:“叫我先回來說一聲。”然後又低頭看着雷寅雙,挑着眉道:“今兒可是又淘氣了?”
三姐撇嘴道:“她哪有不淘氣的時候?”
“我那纔不是淘氣呢!”雷寅雙不服氣地頂了三姐一句,然後頗爲自豪地擡頭看着她爹道:“我救了個孩子,是個男孩……”這麼說時,她腦中忽地靈光一閃,拉着她爹的手道:“那孩子不記得自個兒叫什麼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父母是誰。爹,咱留下他吧。”——叫他給你做兒子,我就不用做“小白菜”了。她心裡默默又道。
雷鐵匠卻是誤會了雷寅雙想要留下那孩子的動機,看着她不贊同地搖頭道:“那是人家的孩子,怎好留在咱家陪你玩?”
雷寅雙又不好當衆明說,要留下這孩子給自己當弟弟的,便拉着她爹的衣袖道:“可他不記得他父母了呀,去哪兒找他的父母啊!”
“等官府放出消息去,他父母總會找來的。”雷鐵匠答完,便不再搭理仍噘着嘴的雷寅雙,擡頭對姚爺又道:“等一下縣衙的人大概也會過來問一問那孩子的事。”
姚爺點着頭道:“我來應付。”又道,“你纔剛回來,趕緊回去換身衣裳歇歇吧。等一下你們就不用過來了。”
雷鐵匠點點頭,便一拉雷寅雙的手,道:“咱回家。”
“那,”雷寅雙不甘心地看着東廂:“我救回來的那個孩子呢?”
板牙奶奶道:“他病着呢,我照看他。”
徐爺也道:“他這個樣子,怕是一時也不好挪動。等一下官府怕也要來人問他話……”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聽到身後一個帶着幾分虛弱的稚嫩聲音大聲叫道:“我跟你走!”
衆人一回頭,便只見雷寅雙救回來的那個孩子正扶着門框,溼潤着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巴巴看着雷寅雙。
他的身上裹着牀薄被,且還十分仔細地收着被角,不叫那長長的被子拖到地上。
“我跟你走。”那孩子以一種和年紀不相襯的固執神情,看着雷寅雙又重複了一遍,“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他道。
板牙奶奶見這孩子竟這麼跑了出來,立時一拍大腿,叫了聲:“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還病着呢,趕緊回去老實躺着……”
她過去想要把那孩子抱進屋,那孩子卻躲開她的手,固執地盯着雷寅雙的眼又說了一遍:“虎爺,我跟你走。”
雖說幾乎打記事起,這“虎爺”的外號就一直跟着雷寅雙了,可她卻記得,她好像並沒有跟這孩子提過自己的外號……不過轉眼她就想到,這孩子許是聽鎮上人那麼叫她的。
她擡頭看着她爹,就跟求她爹替她買根糖葫蘆般,眼巴巴地搖着她爹的手。
顯然這雷鐵匠真如傳聞中那般溺愛孩子,竟是經不住虎爺這巴巴的小眼神,便看着那孩子猶豫道:“要不……”
“不行!”板牙奶奶不等他把話說完,立時截着他的話喝了一聲。她一邊抓住那孩子的肩,一邊扭頭瞪着雷鐵匠道:“你也太慣着雙雙了!要天給天,要地給地,這怎麼行?!而且這孩子還生着病呢,萬一過了病氣……”
“不會的,”那孩子忽然道,“我就只是落水着了涼而已,便是不吃藥,發一身汗也能好,再不會過人的。”他一扭肩,乾脆不要身上裹着的被子了,就這麼從板牙奶奶的手掌下掙脫了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到雷寅雙身邊,伸手抱住雷寅雙的腰,便不肯擡頭了。
此時雖說江葦青已經十歲了,雷寅雙比他還小一歲,可就個頭來說,他卻十分可恥地只抵到她的下巴處。好在如今他只是個孩子。他抱着雷寅雙,像她把他背進鴨腳巷時那樣,把臉埋在她的頸側,便再不肯擡頭了。
雷寅雙再沒想到,這孩子竟會這麼依戀於她。被這孩子熱熱的小身子抱着,她忽地就是一陣感動。雖說鴨腳巷的衆人都挺寵她的,連常常表現得很是嫌棄她的三姐,也斷容不得別人說她一句不是,可就和大興的大多數百姓一樣,他們都不愛跟人摟摟抱抱的,偏這雷寅雙也不知道打哪裡學來的習慣,有事沒事總喜歡去拉拉別人、碰碰別人。巷子裡知道她這癖好的人們倒也不反感她的碰觸,卻少有人願意反過來也抱一抱她的——最多也就像她爹現在這樣,摸摸她的頭,拉拉她的手而已。所以,這竟是她娘去世後,她頭一次再次感受到別人的擁抱……
“我要帶他回家!”
小老虎沉着臉,瞪着雙虎眼,看着那些向她圍攏過來的大人們嚴正宣佈道。
而鴨腳巷的人們都知道,每當她以這種神情說話時,便是她已經下定了決心,九牛二虎也再難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