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江葦青在太后的慈寧宮裡靜養着,便是他有他的消息渠道,卻到底身處深宮,行事上多有忌諱。加上最近雷寅雙連着上了“京城頭條”,他生怕他一個輕舉妄動,再叫雷寅雙遭人非議,所以便剋制了自己,每天只陪着太后閒聊說話,順帶靜心養傷。
因此,當他得知雷鐵山竟帶着雷寅雙一同去龍川時,已經是雷鐵山領了欽差旨意出發後的第二天了。
雷鐵山領着欽差旨意去龍川,是代替天啓帝祭掃義王陵寢的,原不可以帶着家眷隨行,此次他帶上雷寅雙,卻是得到天啓帝的特別恩准的。用的理由,是他們要順便給雷寅雙的“生母”遷墳至龍川去和“家人”合葬。
花姐原也打算隨行的,可一來小石頭還小,二來,李健還要參加今年的春闈,花姐便只得留在了京裡。至於姚爺和王朗……去一個雷爹也就罷了,若人去多了,只怕天啓帝心裡要不舒服了。
而,直到出發,雷寅雙才發現,去龍川祭陵的人不止她爹一個。雖說她爹是欽差正使,卻還有個副使的。而她再想不到,這副使竟是定文侯世子,長寧長公主的大兒子,蘇琰!
看着蘇琰那單薄的身子骨,騎在小白背上的雷寅雙忍不住跟她爹一陣嘀咕:“這小身板兒,能到龍川嗎?”
雷爹橫她一眼,雷寅雙趕緊閉了嘴。她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動她爹許她騎馬跟着,而不是坐在馬車裡。
一行人自津口上船,直至南直隸境內下船後,正使雷鐵山和副使蘇琰便兵分了兩路。蘇琰領着人直接去往龍川,雷爹則帶着雷寅雙回江河鎮,去起雷寅雙養母草兒的棺木。
他們父女回到江河鎮,鎮上百姓自又是一番熱烈歡迎。此時衆人都已經從胖叔那裡知道,如今雷爹已經是堂堂的忠毅公了,因此,便是陳大等人跟鴨腳巷交好的老鄰居們,如今面對以往只在說書先生的書裡聽到過的、“只比皇帝矮了一節的國公爺”,大家多少都有些放不開。連雷寅雙當日的那些小朋友們也都是如此拘謹,最後倒鬧得雷寅雙一陣興意闌珊。唯一沒變的,也只就那如今變得愈發癡肥的胖叔了。
因雷爹有公務在身,雷寅雙和雷爹只在鎮上停留了兩天,便護着她孃親的棺木去了龍川。
那年龍川戰敗後,雷爹自己也是九死一生。等他養好傷,能夠下牀活動時,那場戰事早已經過去一年多了。而雖說當時就曾聽聞說,是天啓軍替應天皇帝收斂的屍骸,可姚爺等人卻是始終不信,都認爲那不過是天啓軍收買人心的消息。且那時候三家幾乎都只剩下的老弱病殘,又是淪落在大龍軍的控制區裡,因此,竟是從那以後,三家人就再沒回過龍川。
而這一次,雷爹回到龍川,卻是驚訝地發現,果然當年天啓軍替應天皇帝料理了後事的。不僅如此,當年草草掩埋於龍川山中的陣亡將士們的墳塋,這些年竟也一直有人在精心維護着。
將亡妻的墳塋重新安葬在過去那些戰友身邊後,雷爹便領着雷寅雙,一路指點着那一排排的墳塋,給她說着這些人的生平。
於這些墳塋中,雷寅雙看到了三姐父母的墳塋,也找到了板牙伯父叔叔們的墳塋,甚至雷爹還帶着她去給花姐亡夫的墳上也上了一柱香。
而雖說鴨腳巷的大人們都不願意幾個孩子知道過去的事,可於醉酒時,雷爹和王朗總管不住舌頭地會提到那場戰爭,所以,雷寅雙幾乎可以說是聽着那些故事長大的。可直到如今,親眼看着那佔滿整整一座山頭的密密墳塋,她才頭一次深深爲戰爭的殘酷所震撼。
這一排排的墳塋,當年可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最可悲的是,這些生命,不是倒在對抗外族侵略的戰場上,而是倒在了自己人的算計之下。
看着山頂最高處,那顯得分外偉岸的義王陵寢前的闕門,雷寅雙微擰起眉,心裡忍不住暗暗批判着那位應天皇帝。
這雷越,雖然姚爺等人都不曾說過他什麼,但就雷寅雙看來,其實他並不是個什麼真正有才學的人,最多不過是個時事造就的英雄。偏他還不能正確認識自己,因着一時的勝利而自我膨脹,最終還因他個人的皇帝夢,竟將整個應天軍都做了他的陪葬……
她正腹誹着,忽然聽到身後有什麼東西墜地之聲。一扭頭,就只見旁邊不遠處,一個扛着鋤頭的老漢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墜地的,正是老漢原本擱在肩上的鋤頭。
那老漢瞪着雷寅雙,忽地喊了一嗓子“大王”,便猛地向着雷寅雙撲了過來。
雷寅雙嚇了一跳,趕緊旋身躲開。她動作迅速給躲開了,一直跟在她身後的翠衣和春歌卻是沒防備,當即尖叫一聲,便和那老頭撞作了一堆。
而不遠處,正對着一座墳塋低頭不語的雷爹聽到這邊的騷動,立時擡頭看過來,卻是恰好看到那個老漢從地上爬起來,衝着雷寅雙又叫了一聲“大王”,竟又要向着雷寅雙撲過去。
雷爹臉色一變,趕緊過去一把將雷寅雙拉到身後,又一隻手拍向那個老漢,將那老漢遠遠推開。
直到這時,原被遠遠遣開的雷爹的護衛們才撲過來,紛紛按住那個老頭。
一同被雷爹支開的當地守陵官們見了,趕緊也跑了過來,對雷爹解釋道:“這瘋老頭也是應天軍的殘部,當年從死人堆爬出來後就瘋了。”
雷寅雙早聽人說過,當年被天啓軍救下的應天軍殘部中,有些傷殘得厲害的並沒有跟隨天啓軍離開此地,而是一直留在這裡照應着這些墳塋。這瘋老頭兒應該就是其中之一了。
果然,又有人嘆道:“雖說他是個瘋子,倒也不傷人,且哪個墳上長了青草,或者哪裡不好了,他也跟那些守陵人一樣,知道給修上一修的。”
今兒是他們父女來到龍川的第三天。她孃的棺木是昨天入的土,今兒她爹領着她過來看一看故人的墳塋,因此,這還是他們父女頭一次遇到這傳說中的守陵人。
雷寅雙從她爹的身後探出一點腦袋,好奇地看向那個老漢。
老漢身上的衣裳倒還算乾淨,人看着也還精神,若不是那瞪着她的發直眼神,看着簡直就像是正常人一樣。
而她打量着那個老頭兒時,老頭兒也看到了她,卻又是一陣激動,在雷爹那些護衛的手下掙扎着,看着那雷寅雙直着嗓子吼着“大王”,竟是吼得嗓子都破了音,仍是叫個不停。
老人這瘋顛模樣,看得雷寅雙心裡一酸,不由從雷爹身後走出來,她纔剛要過去,卻是叫雷爹一把拉住她。
雷爹拉着她的胳膊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就聽得遠處跌跌撞撞跑來好幾個人。便是沒人告訴他們父女這些人的身份,只看着每人臉上身上呈着的傷殘,雷寅雙和雷爹也已經猜到了他們的身份——應該就是那些守陵人了。
顯然那些守陵人是聽到這瘋老頭的大喊大叫才跑過來的。可叫雷寅雙不解的是,那些人跑到近前,忽然看到她爹,一個個臉上都露出激動的神色,可再往前跑,衆人漸漸看到被她爹拉着胳膊的她時,那神色卻都是一變,且一個個漸漸站住了腳。那模樣……身處一排排墳塋間,雷寅雙不由就想着,這些人的臉色,看上去簡直就像是親眼看到了鬼一般……
加上那瘋老頭仍直着嗓子大叫着“大王”,雷寅雙驀地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虧得雷爹反應過來,回身護住雷寅雙,又喝着此時才從地上爬起來的春歌和翠衣:“帶你們姑娘先回去。”
雷寅雙原還想反駁的,一擡頭,卻是和雷爹那不容置疑的眼對了個正着。
她不由嘆了口氣,回頭給她孃的新墳又上了一柱香,這纔在護衛的護送下,帶着春歌和翠衣下了山。
雷爹是欽差的身份,一行人都住在山下的驛館裡。雷寅雙回到驛館時,就只見副使蘇琰正拿着本書,坐在驛館大堂中央燃着的火盆旁烤着火。
見她進來,蘇琰便站起身向她迎過去,又仔細看了看她的眼睛,問道:“怎麼只你先回來了?”
昨天她娘入土時,雷寅雙哭得好不傷心,偏正好叫那隨禮跟去的蘇琰看了個正着。這會兒見他盯着她的眼睛看,雷寅雙不禁一陣不自在,便把在山上遇到那個瘋老頭的事說了一遍。
那驛臣也是在此地多年的,也知道此人,嘆着氣對他二人道:“那老頭瘋瘋顛顛的,也虧得那些守陵人照應着他,不然哪能活到今天。”
驛臣是個年近五旬的老人,雷寅雙猜着他當年肯定也是經歷過那場戰爭的,便纏着驛臣去問他當年的戰鬥故事了。
蘇琰回到火盆旁,拿起書,卻是一個字都沒看得進去,只豎着耳朵聽着雷寅雙那活潑的聲音。
和純草根出身,大字都不識得幾個的應天皇帝雷越不同,天啓帝鄭榮沒起事前,家裡就是當地有名的富戶,當初跟着他一併起兵造反的,如定文侯蘇文山和鎮遠侯江封等,家裡也都小有家資。那蘇文山更是出身書香門第,因此,便是他母親長寧長公主很是崇拜當年應天軍娘子軍的首領,可不得不說,蘇琰對應天軍,包括他們的家屬,都頗有些偏見。
且這雷寅雙一看就是個直腸子,所以蘇琰對她更是有點先入爲主的印象,認爲她不過是個沒頭腦的鄉下姑娘,直到元宵節那天,他於無意中聽到雷寅雙對三姐她們說的那些話。
不過,便是如此,他也不過是被她那出人意料的話給勾起一絲興趣,對她這人生出一些好奇而已。這好奇與興趣,到底因二人沒什麼交結而被他放到了一邊。他卻是再沒料到,皇上竟讓他擔了這祭陵的副使之職。且旅途寂寞,他便把觀察雷寅雙當作了消遣。
不得不說,這雷家姑娘性情不錯,是個討人喜歡的,且人也不嬌氣。可再多,他就看不出什麼了,甚至有時候,他覺得她果然像他以前所以爲的那樣有點傻大姐。至於說像宮裡那一回,叫他有種驚豔感的閃亮表現,他卻是再沒有見到過。
*·*·*
義王的祭祀大典,訂於二月初二。
雷寅雙以爲,她跟來就純只是爲了給她娘遷墳的,這義王的祭祀大典應該跟自己沒什麼關係,卻不想,到了正日子,她爹竟把她也塞進了禮仗裡一同給帶上了山。
雷爹在前面宣讀着祭文,雷寅雙則是百無聊賴地混在一堆小黃門小宮女中間,無精打采地隨着那司儀官的唱和跪拜起立。她實是不明白,這祭祀關她什麼事,她既不是朝廷官員,更不是那雷越的家人,且她還是個女孩子,她爹要她跟來幹嘛?想來想去,雷寅雙就只想到了前幾天她偷偷溜出驛館去騎馬,卻差點在山裡迷了路的事。
那天,她原只打算帶着小白出去溜達一會兒的,只是,看着樹梢枝頭竟隱隱有了一層綠意,她一時看呆了,便不小心走上了一道岔道,然後就不知道自己跑到哪裡去了。也虧得她遇到一個守陵老兵。
守陵老兵把她帶去了他們的住處。在那裡,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個瘋老頭。這一回,瘋老頭倒沒有衝着她大喊什麼“大王”,可那些守陵人打量她的眼,仍是叫雷寅雙忍不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原還想要向那些人打聽那場大戰的,可那些人卻總對她說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不是問她的年紀生辰,就是問她怎麼跟她爹長得不像。
這一句話,卻是立時就觸到了雷寅雙的逆鱗。小時候,他們三家剛搬回江河鎮上時,鎮上的孩子們總欺負着他們幾個,更是嘲笑着她長得既不像爹也不像娘。雷寅雙回家哭訴時,她娘便把她抱到鏡子前,指着鏡子裡的她,又對照着站在面前的她爹,笑道:“你倆哪裡長得不像了?不過是你現在年紀還小,生着張糰子臉罷了。等將來長開了,肯定跟你爹一模一樣。便不說別的,只你倆這一模一樣的倔脾氣,想說你倆不像都不行呢。”
加上板牙奶奶和姚爺等也附和着她娘,所以自小雷寅雙就堅信,其實自己跟她爹長得一模一樣的。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討厭別人說她長得不像她爹孃。因此,她立時就不愛搭理這些人了。也虧得她爹接到消息後很快就來接了她回去。
想來她爹非要把她帶在身邊,大概是因爲那件事嚇着了她爹,怕她再次趁他不在時偷跑出去吧。
此時雷寅雙正充當着小宮女,手捧着祭品站在雷爹身後的一側。想着身邊的小內侍和小宮女們都知道了她爹這“假公濟私”的行爲,若等回了京,再把話傳到天啓帝那裡……雷寅雙忍不住就做了個鬼臉。
而,她一偏頭,卻是忽地就和那站在旁邊那一列的守陵人們的視線撞在了一處。
那些人看看她,又擡頭看向前方,然後再次扭頭看看她。
雷寅雙立時衝着那些人一擡眉,然後看向她爹——她爹就站在前面,她倒要叫他們好好看看,她跟她爹到底像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