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對街, 青霄靠着馬車,抱劍望着門口陸續散席出來的女眷。
車內,香鍾燃到指定刻度,銅球墜落, 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午正三刻已至, 小姐還未出來。
青霄擡頭看了眼天色, 又等了一盞茶時辰, 方沉下臉對下屬道:“小姐逾時未至, 恐有意外。你們二人分頭去請大小姐和南陽郡王, 要快!”
德陽長公主府, 靜室。
寧檀等得口乾舌燥,搖着紙扇又灌了口茶, 問道:“什麼東西在叫?”
小內侍側耳聽了會兒, 躬身答道:“回殿下,應是貓兒叫-春。”
“煩人。”
寧檀已然沒了耐性,叱道, “怎麼還沒把人帶過來!”
正躁着, 門開了,派去的小太監擡着一包女人快步閃了進來。
“殿下, 虞家二姑娘給您送過來了。”
女人被擱在榻上,小太監擦着汗,諂媚道,“爲防她傷到殿下, 稍稍用了些藥。還請殿下留意時辰,莫要貪歡, 若她失蹤太久被人察覺,事情就難辦了。”
“知道了知道了。”寧檀扯了扯衣襟, 不耐地揮手屏退內侍。
待屋內空了,寧檀嚥了咽嗓子,伸手掀開裹着女人的錦被,露出一張清秀的臉來。
手一頓,寧檀咂摸着怎麼不太對。
這女人的身形樣貌俱是上佳,是個美人,卻遠不及當初他遠遠一瞥的那般驚豔,比預想中差了不止毫釐。
難道閱人無數的他,這次看走眼了?
不過既是送到嘴邊來了,焉有不吃之理?虞淵那個老頑固過了這麼久都不肯歸順自己,甚至還與別的皇子相談甚歡,他早就看不順眼了。
今日便拿他的寶貝女兒開涮,先吃了小的過癮,將來再娶那個大的。
寧檀露出一個輕浮玩味的笑來,急不可耐地扯了腰帶。
……
拂雲觀是一處隱秘的銷魂窟,裡頭的女冠,皆是暗娼。
此時,兩名女冠穿着薄可透肉的道袍,意興闌珊地倚在後門處聊天。
“妙真,你說倉房裡那一男一女,是什麼情況?”其中一位女冠問。
叫妙真的嗑着瓜子,“呸”了聲道:“男的因愛生恨吧!得不到就想毀了,否則怎麼捨得對良家女子用極樂香?”
這種催-情香,原是她們在欲界仙都時爲挽留恩客使用的。厲害之處就在於,人只需聞過此香,每旬都會發作一次,如此三回,藥效一次比一次厲害,一個月後方能自動消解,如此便能做恩客的長久生意。
想到此,妙真麻木豔俗的臉上劃過一絲鄙夷:果然男人都是畜生,那小姑娘怕是一輩子都毀了。
可又有什麼辦法?她們自己都是受制於人,身不由己。
後院。
倉房逼仄,沒有開窗。
唯有一丈多高的地方開了一處小小的鐵窗,勉強送了些新鮮的空氣進來。
但還是熱,很熱。
這次的異樣明顯和宴會後的眩暈不同,虞靈犀感覺身體裡有一把火在燃燒,面前的寧殷有了重影,她覺得自己像根沒有骨頭的藤蔓,不受控制地想尋求依靠。
“衛七……”
虞靈犀目光迷離,眼尾染着嬌豔的紅,呼吸急促道,“我好像……好像不對勁……”
手臂穩穩攬住她下沉的腰肢,寧殷擡手揮散餘煙,晦暗中一雙眼睛蘊着清冷的光。
“因爲小姐中藥了。”
他端坐看着懷中炙熱酥軟的少女,嘴角揚起淺淺的嘲弄,“催-情香。”
虞靈犀咬脣,想殺了趙須的心都有了。
情緒的波動使得那股燥熱愈發濃烈,一波接着一波涌上,衝擊着她脆弱的理智。
偏偏這個時候,她身邊還有個正年輕氣盛的少年。
寧殷折騰人的花樣有多少,她這輩子都難以忘記,不由強撐着理智,往榻裡邊挪了挪,以免自己神志不清真的做出什麼錯事來。
懷中的嬌軟毫不留情地離去,寧殷嘴角的笑沒了。
他一動不動,靜靜看着虞靈犀埋在臂彎裡的,醉酒般潮紅的臉龐。
片刻,他站起身來,在虞靈犀茫然的目光中,解了腰帶和外袍。
赭色的內侍服飄落在榻沿,虞靈犀不由一緊,短促問:“你作甚?”
“小姐難受,而這裡只有我能幫忙。”
寧殷的聲音低低沉沉的,落在虞靈犀耳裡卻像響起一個驚雷。
“衛七,你……”
虞靈犀驚得眼睛溜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知道。”少年單膝跪在榻上靠近,眼睛染墨似的,沒有狎暱捉弄,也沒有情-欲渴求,聲音像是在稟告今日吃什麼菜一樣輕淡。
“我不曾和女子試過,小姐多擔待。”
他微涼的脣湊了上來,堵住虞靈犀灼熱的氣息。
虞靈犀腦中有一瞬的空白,憋氣半晌,才被下頜的疼痛喚回神智。
寧殷捏着她的下頜,如同前世一般微挑的眸子望着她,輕聲問:“小姐是打算憋死自己,以全名節?”
虞靈犀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恢復呼吸,繃緊的身子重新軟了下來。
名節?
當一個人經歷過家族覆滅的苦痛,嚐盡寄人籬下的辛酸,與一個狠厲恣睢的瘋子共同生活兩年……
便該知道,名聲不過是旁人施加的枷鎖,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
俊美的、熟悉的臉龐就在眼前,似是清晰,又似是模糊。虞靈犀望着他幽深的眼,聽到了來自心靈深處的,破罐破摔的聲音。
又不是第一次了,有甚好怕的。
她意識混沌,完全分不清那些荒唐輕佻的念頭究竟是自己的本心,還是藥效使然。
“衛七。”
虞靈犀遲疑着擡手觸碰寧殷的臉頰,捧住,而後忽的一笑,醉酒般輕道,“你的吻技還是這般差。”
寧殷皺眉。
還沒來得及問這個“還是”從何而來,便見方纔還瑟縮的少女跪坐而起,垂眸輕輕舐了他的鼻尖。
動作熟稔,猝不及防。
世界悄然無聲,寧殷的呼吸有一瞬的暫停。
他微微睜眼,望着咫尺前桃花般嬌豔迷離的少女,黑冰似的眸底像是翻涌着炙熱的岩漿。
芳澤一觸即分,卻也勾走了寧殷引以爲傲的定力。
他從小被惡意餵過不少毒,按理,那線香對他根本產生不了影響。可不知爲何,這會兒竟生出不知饜足的微小躁動。
新奇,卻並不反感。
他抿了抿薄脣,微眯眸子回味了片刻,而後伸手扣住了虞靈犀的後腦勺,再一次湊了上去。
反正野獸從不講道德廉恥,只遵循本能。
脣上一痛,虞靈犀從迷離的繾綣中回神,強行喚回一絲理智。
“這樣不對……”她似是突然驚醒,推開了寧殷。
茫然了片刻,視線聚焦。
虞靈犀脣瓣嫣紅,看着眸色晦沉的寧殷,呼吸急促地喃喃:“不能再和以前一樣了。”
和名聲無關,若沒有愛,便只是交-媾。
寧殷不懂五感,不屑道德,可她懂。
前世她和寧殷已經走了一條錯誤的不歸路,這輩子不應該再是這樣的開局。
不滿於她的停止,寧殷微微側首:“小姐?”
“你……你離我遠些。”虞靈犀抱起雙膝縮在榻上,艱難道。
寧殷的眸色微沉。
想了會兒,他問:“小姐討厭我?”
“這樣不對,不對……”虞靈犀重複着這一句,甩了甩腦袋,混沌的意識漸漸清醒。
“那什麼纔是對的?”
寧殷的身影籠罩着她,嗓音沙啞低沉,“小姐把自己折磨死,就對了麼?”
大約藥效下去了一點,虞靈犀還有力氣瞪他。
寧殷不悅,擡手碰了碰鼻尖被吻過的地方。
嘖,方纔她主動撩上來時,怎麼不見這般硬氣?
“人與獸不同,這種事,自然要同所愛之人嘗試。”虞靈犀紅着臉頰道。
愛?
寧殷覺得可笑:他沒有這種東西。
“中了這香,若是沒有那個……”
少女難以啓齒的聲音傳來,打斷他的思緒,“會死嗎?”
寧殷想了會兒,說:“不會。”
虞靈犀明顯舒了一口氣。
“只會生不如死。”寧殷道。
一口氣還沒鬆到底,又驟然繃緊。
寧殷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榻沿,冷然半晌,沒忍住道:“小姐不願走捷徑,熬過去便好了。”
虞靈犀輕輕“嗯”了聲,將自己抱得更緊了些。
寧殷眉尖一挑,沒想到她真的這般有骨氣,寧可生捱也不願碰他。
很長一段時間,倉房裡靜得只能聽見一急一緩的呼吸聲。
原想看虞靈犀能撐多久,到頭來越來越空落不耐的,卻是他自己。
天窗的冷光斜斜灑下,打在少女單薄微顫的肩頭。
虞靈犀的呼吸抖得厲害,半張臉埋在臂彎中,寧殷以爲她會哭。
可她只是死死咬着脣瓣,靠着疼痛緩過最難熬的片刻,眼睫撲簌,眸中滿是掙扎堅定。
一縷血色在她脣上凝結成珠,又倏地滾落白淨的下頜。
那抹鮮紅刺痛了寧殷的眼,他叩在膝上指節一頓。
嘶,想把趙須的屍首從池底拽出,剁碎了喂狗。
他起身,抓起地上散落的赭色外袍。
虞靈犀立刻一僵,擡起水波瀲灩的杏眸,警戒地看着他。
寧殷抓着衣袍的手一滯,隨即神色如常地撣去上頭的塵灰。
“衣裳是搶來的,有點髒。”他說,“小姐將就些用。”
衣袍如雲般罩在了虞靈犀肩上,遮住她胸前略微散亂的襦裙繫帶。
衣袍很大,很溫暖。
虞靈犀方纔最難堪、最兇險的時候都沒有掉眼淚,此時裹着寧殷的外袍,卻不知爲何有些發酸。
藥效退了很多,但還是十分磨人。
虞靈犀怕自己撐不住斷了思緒,便顫聲道:“衛七,你陪我說說話吧。”
古井無波的嗓音,帶着微微的啞:“說什麼?”
虞靈犀皺眉,忍着翻涌的空虛和渴求,調整呼吸:“隨便,給我講個故事也行。”
寧殷坐在陰暗中,只餘一個側顏剪影,看不清神情。
半晌,毫無起伏的嗓音傳來:“從前,狼國裡有很多羊崽子。”
沒想到寧殷還真的給她編故事了。
虞靈犀新奇得忘了身體的難受,問道:“既然是狼國,爲何有羊崽子?”
寧殷乜了她一眼,繼而低冷道:“狼國裡只允許有一隻狼,其餘的都必須是溫順愚昧的小羊。若是大狼發現還有其他的狼存在,便會毫不留情地咬死它。”
“有一天,王國裡最小的羊發現自己竟然長出了爪牙,它的爪牙鋒利無比,甚至比大狼更甚,原來小羊也是隻狼。小狼的母親很驚惶,唯恐被大狼撲殺,所以哭着拿起鐵鉗,一顆一顆將小狼長出的爪牙一點點拔除,圈禁在籠子裡,以爲這樣就能瞞住一切。”
淡漠的嗓音,血腥的故事,虞靈犀終於品出幾分不對勁來。
直覺告訴她,寧殷的這個故事,肯定和他的過往有關。
“後來呢?”
“後來,小狼一點點長大,吃肉的天性是掩蓋不住的。有一天,籠外滾進來一塊肉,小狼餓極了,抓起肉便吃了起來,卻不料,那肉裡被人刻意下了毒……”
這故事足以讓虞靈犀藥效盡褪,背脊生寒。
“小狼還活着嗎?”
“命大沒死,卻也暴露了它是狼的事實。”
寧殷彷彿真的只是在講故事,不緊不慢道,“大狼派手下抓住了小狼母子,然後丟了一把匕首在他們面前。那些人告訴小狼的母親,她和兒子之間,只能活一個……”
“大狼真可惡。”
她竭力穩住聲線,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問,“後來呢?”
寧殷卻不再說下去。
很長的安靜,虞靈犀看不見他是什麼神情。
“小姐氣息沉穩了不少,想必是藥效褪了。”
他兀地笑了聲,不再繼續狼和羊的話題,站起身問,“能走路嗎?”
虞靈犀有些悻然,不曾聽到故事的後續。
但此時追問下去,寧殷必定起疑。
她試着動了動手腳,然後艱難地扶着牆壁起身,深吸一口氣道:“能走。”
寧殷頷首表示明瞭,而後走到緊閉的倉門之前,擡腿一踹。
他的腿很長,踹起來的動作又快又狠。
虞靈犀前世也曾想過,若是寧殷的腿不曾受傷,就該是眼前這副意氣風發模樣。
轟的一聲,整塊門板連帶着鎖都被踹倒在地,揚起一地塵灰。
刺目的光撲面而來。
門外兩名女冠聽聞動靜,立刻跑了過來:“怎麼回事……”
沒有看清寧殷什麼動作,那兩名女冠皆是眼睛一瞪,隨即軟綿綿倒在地上。
虞靈犀看得目瞪口呆,扶牆上前道,“你……”
“沒死。”寧殷負手道。
虞靈犀一怔,無奈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既然能打開門,方纔爲何不帶我走?”
寧殷笑了,低低道:“小姐方纔藥勁上頭,能走得動路麼?我是不介意抱着小姐招搖過市,只怕小姐拉不下顏面。”
強詞奪理。
虞靈犀惱了他一眼,長長吐納幾口濁氣,方清醒些道:“去喚輛馬車,送我回長公主府。”
寧殷看着她,眼裡多了幾分深意。
她這樣嬌貴的少女,剛經歷了那般危險,第一反應竟然不是躲回家哭訴,而是敢回公主府直面陰謀……
越來越有意思了。
回去也好,還能趕上一出大戲。
……
長公主府,佛堂前的小路上。
“那貓可是皇上御賜給我的,若是丟了,豈非大罪?”
十來名女眷簇擁着一位神色焦急的宮裳女子,衆人在花木叢裡似乎在尋找什麼。
“郡主別急,貓兒興許是嫌吵,躲去僻靜之處了。”有人安慰。
“多找些人來尋呀!”
安寧郡主急得帶了哭腔,忽而她聽到什麼,屏息道,“噓,你們聽到貓叫了嗎?”
“好像是有。”
“我也聽到了。”
“似是從佛堂後傳來的,去看看。”
“噓,都別出聲!別叫它嚇跑了!”
安寧郡主領着一行人焦急地穿過石路,朝佛堂行去。
剛欲上石階,便見兩個打盹的小太監一躍而起,着急忙慌道:“哎喲各位姑娘,這裡可不能進啊!”
虞辛夷和南陽郡王聞聲而來,剛好瞧見一行女眷在和兩名太監爭執。
妹妹逾時未出,因爲不確定妹妹是否出事,亦或是此事牽涉到德陽長公主,虞辛夷不敢公然要求搜尋妹妹。
她只得按照事先約定,找寧子濯掩護混入了長公主府。
宮婢說虞二姑娘和趙姑娘在偏殿歇息,可等她趕到偏殿,妹妹和趙玉茗都不在,只在軟榻上拾到了妹妹的紅玉珠花。
心中的擔憂更甚,她幾乎篤定妹妹出事了。
整個府邸,只有佛堂是最後一處沒有搜過的地方。
她不假思索,大步朝佛堂走去。
“虞司使,這個地方不能隨便進。”
寧子濯白淨的臉上浮現些許焦灼,撓着鬢角道,“要不,我去請示一下皇表姑?”
“來不及了。”虞辛夷推開寧子濯,闖了進去。
“哎,那位姑娘!”
兩個小太監一邊攔着找貓的貴女們,一邊又顧着擋虞辛夷,汗出如漿道,“那裡不能進去!真的不能!”
遮遮掩掩定有貓膩!歲歲不會真的……
虞辛夷懶得廢話,一手揮開一個太監,另一個撲上來,被寧子濯從腰後抱住。
“虞司使快去!”寧子濯臨時反水,死命箍着太監,臉都憋紅了。
虞辛夷快步邁上石階,一把推開了靜室大門。
風猛然灌入,撩起垂紗飛舞,牀榻上赤條條糾纏的兩人霎時映入衆人眼前。
“誰……”
男的轉過頭,赫然就是當朝太子寧檀!
而他身下神智迷離的女人,竟然是……
“趙……趙玉茗。”兵部侍郎的女兒認出了她,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
一片死寂,繼而女孩兒們紛紛捂眼迴避,驚叫連連。
“何事如此喧譁?”
廊下,德陽長公主威儀的聲音穩穩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