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簾晃晃蕩蕩垂下, 庭外清冷的雪光透過簾上玉片的縫隙投入。
窄窄的一線浮光,落在寧殷深幽的眸中,躍動着禁忌的瘋狂。
虞靈犀感覺自己像是被拋到高處,又猛然墜落, 心臟快要裂開。
“臣戶部侍郎薛嵩(草民薛岑), 拜見七皇子殿下。”
一嚴謹、一明朗的薛家兄弟入殿, 朝簾後之人攏袖行禮。
一想到薛岑就在一簾之隔的地方, 虞靈犀就禁不住心緊, 雪腮浮現淺淺的緋紅。
她呼吸凌亂隱忍, 綰髮的象牙箸不知何時掉落在地, 長髮傾瀉垂下腰際,嘴角還染着山楂醬的殘紅, 看上去當真是可憐得不行。
質感極佳的華貴紫袍被揪得起了皺, 寧殷也不在意。
他一手抵着太陽穴,一手沿着虞靈犀的纖腰往上,慢慢悠悠輕撫她的背脊, 像是安撫一隻受驚的貓。
薛嵩和薛岑亦是有些意外。
隔着朦朧晃動的織雲紗簾, 明顯可見寧殷的懷中坐着一個女人。女人看不清面容,但影綽的身形極爲妙曼窈窕, 紗簾的流蘇下,露出一截葳蕤的裙裾和鬆散垂下的墨發,裙裾下一點簇新的鞋尖隱現,端的是媚態無雙。
兄弟倆心照不宣, 當做沒看見。
薛嵩等了片刻,見簾後之人沒有迴應, 便又稍稍提高聲音謁見。
“有事就說。”
寧殷淡然道,眼睛卻定定地望着虞靈犀, 將她的緊張與忍耐盡收眼底。
“臣奉陛下之命,賞賜七皇子殿下永樂門外良宅一所,婢十人,舞姬一對,另有黃金千兩,珍玩寶馬若干。”
薛嵩呈上賞賜禮單,道,“請殿下過目。”
聽到皇帝賞賜了美婢與舞姬,虞靈犀擡眼,抿了抿紅潤的脣。
她脣線抿緊,嘴角那抹暈染的山楂紅便格外顯眼。
寧殷神色悠閒,湊上去品嚐她嘴角的殘留。
還來?
虞靈犀氣呼呼,欲要別開,卻被寧殷輕而易舉地捏住下頜,躲無可躲。
溫熱挑弄的氣息再次鋪灑過來,她索性磨尖了牙齒,在他過於放肆的舌尖上一咬。
寧殷果不其然輕哼一聲。
這番動靜,簾外的人自然聽見了。
荒唐。
薛岑皺眉,移開了視線。
寧殷張了張嘴,露出一點被咬破的殷紅舌尖。
細微的疼痛使得他眼底的興味更濃,不退反進,換氣的間隙穩聲道:“薛侍郎忙點,本王尚能理解。只是薛二郎無官無職,怎麼也跑本王這兒來了?”
薛岑一時無言。
簾後的人從衛七到七皇子,不過短短數月,便從身份卑微的家僕搖身一變,變成了宮亂之中的最大贏家。寧殷唯一栽的跟頭,恐怕就是在二妹妹身上。
婚期將近,薛岑怕他會針對虞靈犀,故而才借祝賀之由登門。
薛岑朗聲道:“殿下乃英雄翹楚,捨身救國於危難,薛岑爲人臣子,理應拜謁。”
好個冠冕堂皇的藉口。
寧殷捉住虞靈犀亂動的腕子,低啞問道:“那愣着作甚,趕緊拜完走吧。”
薛岑一怔。
寧殷卻是將虞靈犀的臉轉向紗簾,讓她隔着黃暈如霧的簾子直面薛岑,漫不經心道:“拜啊。”
薛岑只好攏袖躬身,一揖到底,朝着簾後恭敬再行大禮。
薛嵩以眼角餘光瞥向胞弟,也拱手道:“臣見叛黨餘孽王令青之流的屍首……”
“薛侍郎既要掌管戶部財力,又要管百官言行,如今連叛黨的處置手法也要過問,當真是公務繁忙。”
寧殷甚至帶着笑意,“知道王令青因何事而死嗎?”
薛嵩沉默。
寧殷替他回答:“多管閒事。”
一語雙關,譏諷得極妙。
明明隔着一道簾子,薛嵩卻彷彿被一眼看穿了靈魂。
他下意識拱手道:“臣奉陛下之命,與提督、大將軍分管軍務,尸位素餐,實乃慚愧。”
薛嵩已得到寧殷的態度,心思轉動,說了幾句自謙之言,便欲退下。
“慢着。”寧殷喚住了他們。
他箍着虞靈犀,於她耳畔一字一句啞沉道,“替本王向你的未婚妻問好,薛二郎。”
這句話無疑是威脅挑釁,薛岑渾身一震,白淨的臉浮現出薄怒的微紅。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已經成爲了寧殷懷中禁錮的鳥兒。
薛嵩倒是不動聲色,回了句:“臣替弟妹,謝殿下關懷。”
兄弟倆不再言語,各懷心思出了偏殿。
簾子後,虞靈犀憋在心間的那口氣總算紓解出來。
方纔的畫面比她任何時候都驚險刺激,那種刺激並未源於行爲本身的放縱,而是精神道德的崩塌。
他竟然當着薛岑的面……
虞靈犀耳尖都燒紅了,一半是惱的,便推開寧殷的鉗制,倏地站起身。
因爲腿軟慌亂,落地時一個踉蹌,撐着寧殷的肩才勉強站穩。
那手掌軟弱無骨,推起人來貓撓似的,寧殷紋絲不動地笑了聲:“靈犀還真是一如既往的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明明方纔還纏我纏得極緊,你瞧,衣裳都被抓皺了。”
“欺負人還要倒打一耙。”
虞靈犀抹了把紅腫的嘴脣,“你太過分了。”
她想了想,還是覺得後怕,便又加重語氣惱道:“太過分了!”
她這般鮮活的神態,顯然取悅了寧殷。
“這就過分了?”
寧殷嘴角微動,拾起地上掉落的鑲金象牙箸,掬起她的長髮綰了個鬆散的髻,淡然道:“我生來心狠涼薄,只是以前,捨不得太過分。”
“你的過分之處並非什麼陰狠涼薄。”
虞靈犀實在忍不住了,蹙着眉道,“明明是兩個人間的雅事,爲何非得在薛家人面前敗興?”
寧殷擡眸,半晌道:“哦,敗興?”
“不是麼?”
虞靈犀吹了吹散亂的鬢髮,惱他,“小瘋子。”
寧殷喜歡聽她喚“小瘋子”,他也的確挺瘋的。
“別急,我還有好多法子與你玩。”
他笑得肆無忌憚,“等我‘玩’夠了再將你趕出府,若是靈犀聽話配合,興許還能趕上與薛岑拜堂呢。”
提及“與薛岑拜堂”,還未刺到虞靈犀,他自己倒是咬牙切齒起來。
虞靈犀索性拿了塊慄粉糕,堵住他那張可惡的嘴。
泥雪滿地,天地寂寥,皇城一片巍峨靜謐。
街道上,薛家兄弟馭馬信步。
“阿兄還不收手?”薛岑控制着踱步的馬,眼中有掙扎之色。
薛嵩道:“你生性純淨未經磨難,不知朝局這張網進得去,未必能出得來。”
“自古奸宦狡詐,阿兄與崔暗來往無異於自毀前程。”
薛岑凝神,月白的披風與馬背獵獵,“我去向祖父坦白一切,他老人家自有辦法。”
薛嵩捏繮勒馬,陰沉道:“已經晚了,王令青手裡有東宮和祖父往來的證據,他折在七皇子手裡,有多危險想必不用我來說。牽一髮而動全身,你此時自亂陣腳,無異於將薛家上下百餘口人推入萬劫不復。”
薛岑看着兄長,覺得陌生。
先是祖父、父親,現在連阿兄也……
薛岑苦笑了聲,質問道:“爲什麼爲官非要依附黨派,這世間就不能有獨善其身之人嗎?”
“虞家先前不依附黨派,你看他們如今混成了什麼樣?若非運氣好,他們家去年秋就該滅滿門了。而你,之所以能穿着錦衣華服乾乾淨淨長大,然後再自詡正義地質問我,不過是……有人替你承擔了所有的風雨和泥濘罷了。”
薛嵩望着眼睛通紅的弟弟,終年溫和沉默的臉上總算露出了譏誚,“要去揭發,我不攔你。大不了薛家三代人,爲你的清高陪葬。”
說罷,他調轉馬頭離去。
薛岑一人一馬站在街道中心,被風吹紅了眼睛。
他一揚馬鞭,策馬在街道中狂奔起來,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那些積壓在心頭的彷徨痛苦宣泄出來。
良知如尖銳的刀刃,攪得薛岑日夜不寧。
他沒有臉去見虞家人,天地這麼大,他卻如孤舟苦渡,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
薛家兄弟走後,寧殷也領着人出去了。
虞靈犀獨自在王府裡轉悠,大概是寧殷吩咐過的緣故,她在此間暢通無阻,唯有接近府門時纔會被擋回來。
她循着前世的記憶摸去書房,尋了兩本書看,不覺天色漸暗,揉揉脖子起身,才發現一旁的案几上已經燃了紗燈,並備好了熱騰騰的飯菜。
府中的侍從婢子也和前世一般,來去無聲,安靜得仿若提線木偶。
虞靈犀用過晚膳,忽然有了個主意。
她喚來廊下值守的宮婢,讓其送了針線綢布等物來寢殿,便藉着星辰般繁多的燭火,親手描了個香囊花樣。
許久不曾做針線活,有些手生,拆拆補補繡了半宿,才勉強繡了個最拿手的壺形瑞兔香囊。
因她屬兔,從小隻擅長繡這個。
打上墨綠的穗子,紗燈裡的燭盞已經快燃到盡頭。
夤夜了,寧殷竟是還未歸來。
莫不是去新賜的宅邸裡,找那十幾個新賜的“禮物”去了?
不至於,寧殷並非耽於女色之人。
虞靈犀很快否認了這個想法。
她打了個哈欠,不再等候,梳洗完畢便蹬了鞋襪,滾入那張寬敞的大榻上,蓋上被子沉沉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
虞靈犀抻了抻身子,扭頭一看,榻邊交椅上交疊雙腿坐着一人。
玄色大氅上凝着雪化後的水珠,襯得寧殷的臉俊美冷白,垂眸靜思時眼底有淺淡的陰翳,顯得格外陰沉凌寒。
虞靈犀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遲鈍的思緒清醒起來,帶着睡後的鼻音問:“你一夜未歸?”
寧殷擡眸,慢悠悠道:“皇上新賜了宅邸和美人,我總得過去瞧瞧。”
虞靈犀一頓。
寧殷嘴角輕輕一動,又道:“擔心有人獨守空房太過寂寞,匆匆趕回,未料你倒睡得香甜。”
這語氣,虞靈犀便知他定然是在騙自己了。
她哼了聲,掀開被褥起身,便見一個墨綠色的東西從她懷中掉了出來。
是昨晚臨時趕工繡好的香囊。
寧殷的視線也落在那枚香囊上,帶着幾分探究。
虞靈犀清了清嗓子,將香囊抓在手裡,披衣踩着柔軟溫暖的地毯下榻道:“我見殿下不曾佩戴過香囊,昨日無事,便試着做了個。”
她走了過去,而後聞到了經久不消的血腥味。
虞靈犀在心裡輕嘆一聲,裝作沒聞見,蹲身笑道:“我給你佩戴上了哦。”
寧殷盯着她手裡那隻心思明顯的香囊。
許久,擡擡袖子,露出了空蕩的墨玉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