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月門假山, 白牆翠瓦,陽光照在庭院中的芭蕉葉上,綠得發亮。
虞靈犀的紙鳶畫工精巧,竹哨宛轉, 只可惜風一大就容易斷線, 飄飄然不知墜落誰家。
掌控不了的東西總讓人愛恨交加, 紙鳶如此, 人亦如此。
寧殷停住腳步, 目光投向廊下籠養的畫眉鳥。
將來離了虞府, 得把那隻靈犀鳥兒也關起來, 太招人惦記了,他不放心。
光關起來還不成, 得用細細的金鍊子鎖住那隻雪白的腳踝, 讓她只爲他一人笑,只對着他一人婉轉嚶啼。
正想着,一個侍衛自角門外大步而來, 見到寧殷, 便招呼道:“那位兄弟!”
寧殷沒理,侍衛很沒眼力見地提高聲線:“那位小兄弟!”
寧殷瞥過眼, 漆黑的眸中冰封着些許不耐。
那侍衛捂着肚子向前,憋着醬紫色的臉生硬道:“內急,幫個忙!替我將這封急報送去書房,交到少將軍手中!”
說罷將一份信筒往寧殷手中一塞, 走了。
寧殷垂眸,看着手中的竹製信筒。
竹筒上雕刻着千里山河圖, 底部刻有“幽”字。虞家軍鎮守邊防,每一處佈防的城池都設有獨特的信筒, 這一份,應是從幽州送來的虞家軍報。
眸色微沉。
寧殷脣角勾起一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將信筒負在身後,信步朝書房走去。
虞煥臣在房中等了會兒,心思深重,聽到敲門,方斂容道:“進。”
一襲暗色戎服的少年邁入房中,清冷道:“少將軍,邊關急報。”
“放我桌上吧。”
虞煥臣沒有看那信筒,英氣的眸子從書卷後擡起來,若有若無地打量着挺拔不凡的少年,半晌道:“你叫……”
他頓了頓,寧殷便淡然接口:“衛七。”
“哦,衛七。”虞煥臣想起來了,這名字還是他那個傻妹妹給取的。
“我聽說,你曾是欲界仙都裡的打奴?”他問。
寧殷平靜道:“是。”
“既是欲界仙都的人,爲何要瞞報身份?”
虞煥臣翻了頁書,盯着少年的反應,“欲界仙都被封后,所有奴籍之人皆要充作徭役,你難道不知私逃是死罪?”
寧殷道:“欲界仙都被毀之前,我便不是那裡的人了。承蒙小姐仁善,將我收留府中。”
虞煥臣沉默,他說的這些,倒也和青霄查到的信息吻合。
一個人的身份可以掩藏,但氣質難以磨滅。虞煥臣看着面前這個不卑不亢,生得人畜無害的俊美少年,竟憑空生出一種被人從高處睥睨的感覺來。
久經疆場的敏銳,讓他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壓迫。
虞煥臣索性站起來,與少年平視,問道:“既如此,你是因何墮入欲界仙都?家中幾口?祖籍何處?”
“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淪落過欲界仙都的人,都無過往。”
說着,寧殷的嗓音低了些許,“少將軍可是嫌我人鄙位卑,辱沒了將軍府的顏面?”
他這麼一說,虞煥臣反倒不好盤問得太過分。
“英雄不問出處,你救過舍妹的命,自當是我虞家座上之賓。只是留在府上的人,多少要交個底,隨便問問而已。”
可虞煥臣心裡清楚:哪怕是無根的流浪乞兒,只要活在世上便會留下痕跡。除非,是被刻意抹消了過去。
而有那般能力的,絕非平民。
但虞煥臣讓青霄查了兩個多月,都查不到這少年十四歲前的經歷,只知他是五年前被賣入欲界仙都,成爲了人儘可欺的打奴。
那樣年紀小的打奴,鮮少有活過兩年的,他卻一直撐到了欲界仙都被毀的前一夜,並且在西川郡王車輪戰般的虐殺中逃了出來……
且詭異的是:西川郡王殘暴好鬥,以往沉溺鬥獸場賭局,都是挑最強壯的打奴虐殺,爲何死前卻連續數日點一個瘦弱的少年上臺?
欲界仙都毀了,西川郡王死了,所有和這少年過往有關的都在漸漸消失。
加之最近查出來的線索,虞煥臣不得不多想。
短短一瞬,他已將思緒轉了幾輪,笑得狐狸似的:“衛七,我見你身手矯健,能力非凡,做一個後院侍衛太過屈才。可否願成爲我的親衛,加入虞家軍,建功立業?”
這無疑是個誘人的餌,寧殷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承蒙少將軍擡愛,衛七不願。”
虞煥臣訝然:“爲何?”
若這少年真的別有企圖,沒理由放過這個可以接觸軍事機要的機會。
“衛七是個卑微的俗人,不懂家國大義。”
寧殷垂眸,低低道:“我的命是小姐給的,此生唯願結草銜環報答小姐。若要走,理應把命先還給小姐。”
虞煥臣咋舌,這番陳情連他聽了都動容。
他張了張嘴,還未開口,少年卻彷彿知道他要說什麼似的,安靜道:“少將軍盤問這些,只是出於對小姐的安全考慮,衛七都明白。”
於是虞煥臣閉嘴了,看了他好一會兒,笑道:“那就好。”
“若無事,衛七告退。”說罷少年一抱拳,出了書房。
案几上就擺着成摞的機要文書,他連看都沒多看一眼。
虞煥臣拿起案几上的竹筒,打開一看,裡面刻意做的機括完好無損,並無被人私拆的跡象。
他摸着下巴站了會兒,喚道:“青霄。”
高大寡言的侍衛聞聲進來,抱拳道:“少將軍。”
虞煥臣將竹筒中的密信倒出,問道:“這信,他真的沒動過?”
青霄道:“回少將軍,屬下一路盯着,的確不曾見他有可疑之舉。”
“不應該呀。”虞煥臣喃喃,擡手揮退青霄。
若這少年不是一根筋的愚忠之人,便必定是城府極深的心計高手。
他坐回椅中,心道:歲歲撿回來的,到底是鬼是佛哪?
寧殷走出書房,穿過中庭和長廊,眯了眯眼。
虞煥臣在一干武將中,腦子算是靈活的。他掌握的信息,定然遠比問出來的那些要多。
“起疑了啊。”
寧殷低低一嗤,沒有多少意外。
看來,宮裡那邊也要加把火才成。
羽翼破空的聲響自屋脊傳來,在陽光下掠過一片陰翳。
一刻鐘後,後巷傳來了貨郎搖着撥浪鼓的叫賣聲。
……
薛岑從虞府出來後,並未立即離去。
他坐在馬車上,思慮許久。
從小祖父教育他要克己守禮,戒驕戒躁,也只有獨自一人待着時,他溫潤清雋的臉上纔會流露出些許厚重心事。
薛岑知曉虞家家風淳樸至簡,沒有那麼多尊卑有別的束縛,可金雲寺竹徑上,黑衣少年爲虞二姑娘撐傘而來的畫面,還有方纔水榭旁比肩供放紙鳶的和諧,皆令他從心底裡感到擔憂。
之前關於虞二姑娘的流言四起,薛岑從未放在心上,因爲他相信青梅竹馬十年的情誼,足以擊破所有的謠傳。
而今,他卻是難掩心慌。
那少年的相貌的確生得極好,璞玉般俊美,氣質不像個侍衛,倒像個養尊處優的王子皇孫。可他總覺得那少年眉眼過於深暗涼薄,透出幾分邪氣。
薛岑並不怪虞靈犀。
小姑娘還未定性,很容易被花言巧語迷惑,受到欺騙。
虞家重情重義,念在春狩恩情的份上,纔對那少年多加敬重。可那少年卻心術不正,爲僕不守本分,多有僭越。
既如此,虞家不方便說的話,今日便由他代勞。
正想着,車外蹲守着的小廝叩了叩車壁,低聲道:“二公子,那侍衛出來了。”
薛岑回神,挑開車簾一瞧。
只見一個賣零嘴的貨郎搖着撥浪鼓而來,那少年聞聲而出,熟稔地買了包糖。
薛岑起身下車,仔細整了整衣袍,方道:“跟過去。”
貨郎挑着擔子繼續吆喝遠去,貨箱抽屜裡的銅錢叮噹作響,與錦衣玉食的儒雅公子擦身而過。
寧殷買了糖,卻並不急着回府。
眼睛一瞥,身後兩丈遠的地方傳來環佩叮咚的細響,生怕他不知道有人在跟蹤似的。
寧殷嘴角翹了翹,捻了一顆糖擱在嘴裡細細嚼着,沒理會身後的腳步聲。
拐過巷角,不見了身影。
薛岑的小廝快步追了上去,望着空蕩蕩的巷子交叉處,納悶道:“公子,人呢?”
薛岑亦是疑惑,還未反應過來,便聽身後噗通一聲響。
回頭一看,只見方纔還在與他說話的小廝,此時像是死人似的歪躺在地上。
而那個俊美而邪氣的戎服少年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閒庭信步般,正拿着油紙包着的飴糖站在昏死的小廝身後。
薛岑驚詫:“閣下爲何傷我家僕?”
寧殷笑了聲,輕飄飄道:“還以爲是歹人尾隨,不小心失了手,實在抱歉。”
嘴上說着“抱歉”,可他眼裡卻冰冰冷冷,半點歉意也無。
薛岑眼睜睜看着少年從小廝身上踏了過來,小廝被踩得身體翹起又躺下,兩眼翻白,胸口留下一個清晰的鞋印。
寧殷勾出一個算不上是笑容的笑,慢悠悠道:“都言薛二公子朗風霽月,怎麼也做這賊人尾隨的勾當?”
不知爲何,薛岑竟覺得脊背生寒。
他定了定神,拿出相府嫡孫的涵養,清朗道:“並非尾隨,我久候在此,是有話專程對你說。”
少年眸色幽暗,看他的神情就像是看一隻即將被踏扁的螻蟻。
薛岑何時被人這般忽視過?
緊皺眉頭,正色道:“按理,你是虞府侍從,這些話本不該我來提醒……”
寧殷笑了聲:“既知‘不該’,還廢話什麼?”
“你!”
薛岑暗道一聲“粗鄙”,二妹妹怎麼會對這樣無禮僭越的傢伙青睞有加?
“既如此,薛某便直說了。”
薛岑暗自握拳,擡眼朗聲道,“君子不行非禮之事,就當是爲了二妹妹好,我希望你能離她遠些。”
寧殷看都沒看他,腳步不停,徑直與他擦身離去。
薛岑眉頭皺得更緊些,提高聲線道:“我並非瞧不起閣下,只是門第之差擺在眼前。二妹妹生性單純,一時新鮮興起實屬正常,但你需明白,她不可能放下將軍府貴女的身份下嫁一個從欲界仙都裡逃出來的,來歷不明的打奴!”
寧殷腳步微頓,轉身,漆眸幽冷如冰。
這傻子,敢查他?
薛岑卻是以爲說到了點子上,讓他心生忌憚了,不由底氣更足:“二妹妹衆星捧月長大,錦衣玉食,你知道你要勞作多久,才能買得起她一件釵飾、一套衣裳麼?家世雲泥之別,禮教鴻溝不可逾越,你除了傷害她什麼也得不到,還請閣下退守僕從本分,莫要……”
“自己滿足了私慾,卻讓我來做君子,成人之美。”
寧殷笑了聲,緩聲問道,“你們殺人的時候,也用得這種虛僞的藉口嗎?”
薛岑一怔,氣得脖子都紅了:“你在說什麼?薛府百年清譽,豈容你含血噴人!”
“清譽?”寧殷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般。
他慢條斯理合攏飴糖的油紙包,垂下的眼睫落下一片陰翳,輕聲道,“既如此,我給你個選擇的機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