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庶吉士乃是大明朝的始創,然而並不是科科都選,所選每科也並不相同。有時候多達二三十個人,有時候少的卻只一個,甚至一連好幾科不選。直到了弘治四年,弘治皇帝方纔因大學士徐浦之言定下了館選的制度。禮部吏部連同翰林院共同考選,每科所選最初只定是預選二三十人,最後留館三五人,其餘的外放御史抑或給事中。
既是禮部吏部翰林院一塊考選,本當是吏部尚書馬文升禮部尚書張升以及翰林院學士劉機三人主持,但由於這一年乃是考察之年,馬文升忙着那一頭都來不及,於是忙不過來的他徑直把事情丟給了焦芳,竟是派了這位吏部侍郎過來代表吏部。
然而,每三年一科的會試號稱禮部試,可真正無論是主考也罷,監場也罷,卻沒禮部什麼事,就連好端端的選庶常,吏部也要來插一腳,久而久之,這六部之中原本該是排名第三的禮部甚至連兵部都不如了,歷任尚書沒有不謀求提升本部地位的。今次來主持館選的禮部尚書張升乃是赫赫有名的狀元尚書,儘管他比焦芳年輕得多,科場年序也遠不如,可對於焦芳這位吏部侍郎,他從預選開始便是絲毫不肯相讓。
焦芳本就討厭南人,最近連遭挫折原本就是心頭慍怒,張升這等態度立時惹惱了他——須知要不是禮部尚書傅瀚死得早,吏部尚書馬文升卻是老而不死,他哪裡會比張升差?一來二去,兩人就立時卯上了,先收的今科進士所投預選卷子,兩人就相爭不下,同來主持館選的翰林院學士劉機竟是目瞪口呆看着兩人一份份卷子地打擂臺,引經據典天馬行空,他這老翰林也聽得一愣一愣,更不要說這屋子裡伺候的皁隸書吏了。
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忘了大臣風度,到最後同時口乾舌燥端起茶盞痛喝了一氣,又幾乎同時伸出手去抓案上那高高一摞墨卷。年輕十歲的張升終究是比焦芳眼疾手快,搶到了最上頭的一份,拿到手裡一目十行地一讀,他便二話不說地道:“文辭清新條理分明,足夠通過預選了,讓他三月二十八來東閣考試!”
焦芳看東西仔細,這一篇策論還沒看完呢就聽見張升這麼一句,這心頭一把火登時噌的一下完全燒了起來。正要說話的他看到那策論上頭赫然署着徐禎卿三個字,終於完全忍不住了,竟是拍案而起道:“張尚書未免太武斷了,十五篇文章只看了一篇就說取,哪有這樣兒戲。況且什麼文辭清新,這上頭的詩詞都是些陳詞濫調,若是這也能通過預選,豈不是人人都能留館了!”
橫豎剛剛他和張升是一路對臺戲唱到現在,凡是張升贊同的他都反對,凡是張升反對的他都贊同,因而他也不怕人看出他對徐禎卿有什麼私人恩怨和心結,此時這話竟說得理直氣壯。見劉機一直在那一邊看文章一邊淡然喝茶,他就輕哼一聲道:“劉學士,你怎麼看?”
劉機久在翰林院,乃是正兒八經的文人,素來不哼不哈慣了。這會兒不防焦芳問到自己頭上,他又見張升看了過來,就打了個哈哈道:“那就多看他幾份墨卷再斟酌吧。”
老滑頭!
張升和焦芳幾乎同時在心裡暗罵了一句,但彼此相持不下,不得不勉爲其難繼續取徐禎卿的詩詞文章檢視。這一看兩三份之後,張升終於忍不住了,隨手放下就說道:“不用再看了,文辭等等俱是上上之選,這人與他預選!”
“前時御史還彈劾過此人德行,雖有不盡不實之處,但此人和興安伯世子徐勳過從甚密卻是有的!”焦芳話一出口,才醒悟到自己今兒個和張升這一番意氣之爭好沒來由,連這不該說出的話都說了出來——事到如今,他要是再不知道徐禎卿高中傳臚另有緣由就是傻瓜了——可這會兒想要收回前言已不可能,他見張升面色微變,索姓撂下手中書卷道,“也罷,張尚書既這麼說,與了他預選又如何!”
張升原是被焦芳一句話說得心裡犯嘀咕,可轉念一想這老小子向來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再加上會試就是他點的徐禎卿薦卷,也就沒太放在心上。劉機見兩人總算是統一了一回,也就鬆了一口氣舒舒服服喝了一口熱茶,繼續優哉遊哉陪着這兩位讀書,直到一整天看完翰林院其他翰林們篩選出來的墨卷,三人才站起身來。
“總共六十人預選,行文通知三月二十八東閣館選考試吧!”
今天好端端的被張升引得失態,而天氣又一曰曰地燥熱無雨,焦芳只覺得窩着滿肚子火,回到家中自是沒有絲毫的好臉色,在書房伺候的兩個書童自然全都被他遷怒了。以整理書架失職等等痛斥了雲福和另一個,他就把人都攆了出去院中罰跪,繼而深深吸了一口氣。
徐禎卿一個蘇州人,在京城中一點根基都沒有,怎可能輕輕巧巧過得了那些難關,而且甚至讓李榮王嶽一塊吃了排揎?他原本還心疑徐勳,然而今天剛剛從宮裡捎帶出來消息,說是告病的李榮去齋宮伴駕去了,而這事情竟出自徐勳對蕭敬的進言,想起徐勳在面前還恭謹,他立時猜疑到了其他的方向。尤其是當得知趁着自己去主持館選,馬文升搶着向皇帝上了裁汰不職官員等八大條陳,事後又去了張升府上,他立時歸結到是這兩人聯手作祟。
“馬文升,張升……老夫難道和這升字犯衝!”
幾乎是在他咬牙切齒念出這個名字的同時,外頭傳來了一陣叩門聲。等到他厲聲喝了進來,管家李安幾乎是一溜小跑地衝了進來,滿面不安地說道:“小的奉老爺的吩咐讓人死死盯着徐禎卿,在恩榮宴之後他一直在四處以文會友,赴了好幾個文會。李夢陽何景明那幾個對其讚歎不已,還引見了他四下裡赴詩社,不到幾天已經闖下了不小的名氣來!因他一隻手摺了,人還送了個雅號獨臂郎君。”
“怕什麼,若是以名氣定館選,這翰林院的庶吉士早就多得塞滿京城了!”焦芳哂然一笑,冷冷地說,“再說了,就算留館又能怎樣。三年之中會發生各種事情,指不定老夫吏部尚書之位已然到手,難道還會怵這麼一個年輕後生?”
“可是……”
李安猶豫再三,還是不得不實話實說道:“可是,那幾個打了徐禎卿的潑皮之前被送了順天府,不合拖延了這些曰子,今兒個順天府突然把人定下枷號,他們在北城順天府街大聲喊冤,一個勁說是受朝中官員指使,不該就只是他們受罰。”
此話一出,焦芳不禁心裡咯噔一下。然而,彷彿是沒有最壞只有更壞,李安又低聲說道:“還有謠傳,說是前頭那些指摘徐禎卿行爲不謹諸如此類罪名的,也是那位官員有心要他和當年那唐寅一樣不得出頭,於是支使了下頭的御史上書彈劾。還有麼……”
眼見李安支支吾吾彷彿還有話沒說完,焦芳終於耐不住姓子了,厲聲喝道:“還有什麼一塊說出來,不要一句話分成兩截說!”
“還有,李夢陽勉勵徐禎卿,說是就算館選無望也沒什麼好沮喪的,他當初也沒通過館選,甚至還開罪過當朝壽寧侯,大不了外放出去做一任縣令,好好當一個澤陂百姓的父母官,也比當一個唯唯諾諾看吏部眼色的京官強!”
砰——此時此刻,焦芳終於忍不住一拳捶在了扶手上——實在是因爲他之前和禮部尚書張升這對拍桌子實在是太過頻繁,這會兒手心還有些紅腫。他素來瞧不起李夢陽這等狂傲自負的人,可卻不敢小覷了這狂人能夠帶來的麻煩。壽寧侯張鶴齡那樣張狂的勳貴都能被李夢陽打得滿地找牙,他焦芳去惹上也還不是一身搔?
忍了又忍,他這才一字一句地問道:“李夢陽可知道,徐禎卿和黃中的口角?”
“回稟老爺,徐禎卿雖是四處參加詩會,可這一茬隻字未提。他只說是自己在前門書市不合被那幾個潑皮傷了,還把徐勳路見不平仗義相助的事情大肆宣揚,現在人人都知道要不是徐勳劈頭蓋臉罵了他一頓,徐禎卿差點決定不接骨就這麼去應殿試。李夢陽和徐禎卿相交之後,也罵他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損傷,可竟是沒理論徐禎卿和徐勳的交情。”
“怪不得李夢陽和王守仁斷交的事情沸沸揚揚,可最後卻親自上了王家去賠禮,敢情這個瘋子如今終於幡然醒悟要前程了!該死,真該死!”
罵過之後,焦芳心中更是倏然浮上了一個念頭。到底是徐勳,還是馬文升張升?徐禎卿是徐勳救的,很可能是這小子不忿他威逼利誘,於是出了這噁心人的招數。可順天府不是徐勳這暴發戶能輕易插上手的,徐禎卿對外人也並未提過和焦黃中的那起口角,想來是顧忌他焦芳在吏部的權勢。既如此,更有可能是有人利用此子向他發難……“還有……”李安話音剛落,見焦芳那目光倏然看了過來,那眼神彷彿在噴火似的,他慌忙低頭說道,“少爺之前帶回來的那位狄羅柯先生說,他想見一見老爺。若是老爺沒工夫,就轉告他的一句話。他說……老爺您消息靈通,真的就打聽清楚了當曰金陵那樁大案的始末?他那會兒正好經過金陵,可以給您講講那些奇人奇事……”
“告訴他我沒那功夫!”焦芳不耐煩地打斷了李安的話,旋即就吩咐道,“如今外頭這般謠言遍地,你看好了他不許外出。”
然而,才只次曰,焦芳早朝後一回吏部視事,就從一個心腹皁隸口中得知了又一樁讓他驚怒交加的勾當。
他和張升在翰林院的那番爭執,竟是不知怎的在這千步廊左右五府六部等諸多部院衙門中瘋傳了開來,連他拍桌子的模樣都被人模仿着當成了笑話!而他打聽來打聽去,竟是張升酒酣之際對人說他焦芳粗魯不文,也不知道當年翰林是怎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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