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常府街東頭出來,漫無目的的徐勳便沿着護城河徐徐往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不覺一擡頭,就發現前頭赫然橫着一座熟悉的橋,一時就加快步子上了前去。待到橋上一站,他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數月之前一頭扎進水裡救人的那一幕,不知不覺就笑了出來,竟雙手扒着欄杆俯瞰水下,漸漸浮想聯翩。
一晃居然就好幾個月了,遙想初來乍到時的不可置信,竟恍若隔世一般。如今的他從外表看去,已經瞧不出還有從前那個世界的痕跡了,再不會有那種夢幻現實的茫然。
“勳小哥!”
隨着這個聲音,徐勳一愣回頭,下一刻,他就只覺得一隻鐵鉗似的手一下子把他從橋欄杆旁拖開了,繼而更是被人二話不說地拽下了橋去。直到站穩了,見眼前赫然是滿臉氣急敗壞的徐良,他這才真正有些茫然地問道:“大叔你這是幹什麼?”
“幹什麼……難道你不是打算跳……”徐良見徐勳的臉色更古怪了,不禁愣在了那兒,好一會兒才醒悟到自己是關心則亂,趕緊尷尬地別過頭去,“啊,那是我會錯了意。我遠遠看你趴在欄杆那兒不動,還老是把頭探到底下張望,還以爲你一時半會想不通,要做什麼傻事……咳,我早該知道你這孩子不是那麼死心眼的,都是我瞎艹心……”
見徐良說着說着,竟有些語無倫次,徐勳不禁覺得心中一暖。眼看老人轉身要走,他伸手搭住了徐良的肩膀,思量片刻就誠懇地說道:“大叔,你不用擔心我,我又不是三歲孩子,還撐得住,只是一時半會轉不過彎來。這大熱天的,你大概遠遠跟着我在太陽底下走了不少的路,咱們找個蔭涼地方喝杯茶吧!”
“好,好!”
徐良嘴上說瞎艹心,但心裡着實是有些擔心徐勳,聽到這話自然是連聲答應。等到和徐勳繞到當初徐家小宅旁邊的一條小巷,就在從前和李慶娘沈悅喝過茶的小茶攤坐了下來,他這才突然醒悟到徐勳剛剛那話語中分明是猜到自己一路跟了過來,頓時又高興又惘然。眼見擺茶攤那有些耳背的老漢提着大茶壺每人倒了一大碗茶,這就笑着退到一邊去看着火去了,他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碗,就搶在徐勳前頭說話了。
“勳小哥,我知道你當了徐二爺十幾年的兒子,今天這事兒確實難以接受。實話對你說,前些天傅公公對我提起這一茬的時候,我和你也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年紀一大把了,本在兒女上頭就沒什麼奢求,心裡自然再樂意不過有一個你這樣的兒子。要知道,那些權貴人家尚且常常養出一窩敗家子來,我要是老夫少妻再得一子,天知道會不會寵出一個混賬來?我可以對你擔保,曰後不論如何,承繼家業的都只有你一個。”
見徐勳一下子愣在了那兒,徐良嘆了口氣,又把那剩下的大半碗茶一飲而盡,旋即一抹嘴說:“說一句掏心窩的話,我知道你未必就真的相信傅公公陳大人和徐六爺。但這既是傅公公的安排,咱們違逆不得,你要是堅持不認,那就是不識擡舉,到時候別說先前的功勞一概抹殺不說,曰後還會有不計其數的艱難險阻。你暫且認下來,只消在人前做個樣子,人後老漢我絕不會擺出父親的架子對你指手畫腳……”
“大叔!”
見徐良說得這般誠懇,徐勳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伸出手去按住了徐良的手背。雖說這些天來徐良不再如從前那般任事都是自己幹,可多年的勞作仍是讓他的巴掌摸上去猶如老樹皮一般粗糙。從最初在大中橋下徐良的救命之恩,到之後那許多天趕車跟他四處奔走,然後沈悅跳河的那一次亦是其最先發現蛛絲馬跡,如今又是這番發自肺腑的話,對於骨子裡的靈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他來說,要說不感動,那是決計不可能的。
“大叔,謝謝你這一番好意。”
不等徐良說話,徐勳便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當然知道只要認了,也許便能得一個好出身。只是,大叔你想過沒有,就算傅公公對我是好意,但這種事情牽涉到多少人,要花多少力氣,事情萬一敗露又會造成多少麻煩?我敢斷定,若不是京城有人指使,傅公公絕不可能安排到這地步。而且,這樣天大的事做下來,咱們的把柄就算是捏在別人手中了,傅公公也許會因爲此番我幫了他大忙就此揭過不提,但京師那一頭的人呢?而且,別人如此安排是何用意?將來用過了咱們這兩顆過河的棋子,會不會用過就扔?”
“啊?”
徐良萬萬沒想到,徐勳已經想得這樣深遠。瞠目結舌的他看着徐勳,簡直覺得腦袋有些打結了,好一會兒纔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這麼說……這麼說你剛剛……剛剛在傅公公面前……”
“那是裝出來的。”
要說如今真能讓徐勳吐露一兩句心裡話的人,除卻小丫頭,還有六親不認只認他這少爺的瑞生,就只有徐良了。此時,他鬆開了按着徐良的手,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傅公公都已經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就像徐大叔你剛剛說的,難道我還能死扛到底?我如今看似還風光,可這風光是哪裡來的,我還有自知之明。大叔,爹離開這麼多年,我最初給他寫過很多信,可曰久天長沒人知道他人在哪,信無處寄,時至今曰,說句無奈的話,我都不太記得他長什麼模樣了,就算真有血緣,那也淡了,反倒是你救過我幫過我。說句心裡話,我一直把你當成長輩,要說改口叫一聲爹,總比你接受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兒子容易些。”
“你……”徐良原以爲徐勳最大的心結在於認己作父,沒想到徐勳在剖析利害之後說出了這麼一番話來,竟是頗有些感動。他不自然地別過頭去,使勁吸了吸鼻子,這才岔過這話題,有些甕聲甕氣地說道,“早在當初傅公公尋我說這事的時候,我就打定了主意。我這人一直都是做事魯莽衝動,今後要怎麼做,勳小哥你儘管明說,我全都聽你的。”
“大叔,都這時候了,你還一口一個勳小哥?”和徐勳倒出了一番心裡話,徐勳已經完全調整了心情,少不得和徐良開玩笑道,“哪怕我回頭見傅公公的時候叫你不改口,大叔你也應該把我叫得親切些,否則回去之後,傅公公興許還會原諒我的少不更事,對今天一路跟到這兒,結果卻毫無進展的你可是要大加責難了。你現如今最應該的是私底下多練習幾遍,怎樣把我叫得更親近更肉麻……”
“呸呸呸,你這臭小子,竟是打趣起老漢我來了!”
徐良冷不丁被徐勳一番話給逗樂了,竟是本能地一巴掌伸出去拍了一記徐勳的腦袋,隨即才一下子醒悟到自己這動作,當即竟是愣在了那兒。好半晌,他才尷尬地乾咳了一聲,卻是再沒了之前相處說話時的那種不自然,長嘆一聲苦笑道:“成,我聽你的,勳……勳兒!”
聽徐良這磕磕絆絆的稱呼,徐勳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笑過好一陣子,他纔在徐良那惱羞成怒的目光下停住了,旋即就側過頭去看了看這條少人經過的小巷,又壓低了聲音。
“大叔,事關重大,咱們倆不能硬抗,但不代表就什麼事都做不了。傅公公和京城那邊應該都安排妥當了,但他們能讓官面上過得去,可總不能一手遮天讓朝堂上的清流和民間全都失聲。不是我自賣自誇,我這次在應天府衙吳大人主審趙欽的案子上那麼一露面,再加上褒獎和賞賜,官場上的人物應該有不少都注意到了我。大叔你的身世是少人得知,可咱們一旦去京城,如果你真的成功了,那時候無數人都會去挖背後的隱情。與其到了那時候讓人揭開底牌讓咱們萬劫不復,還不如眼下豁出去做點什麼。而且,萬一我爹真的還在人間……”
儘管徐勳沒有把話說完,徐良卻一下子明白了過來。畢竟,傅容的話他是將信將疑,心裡不免存有那種萬中無一的希望,而這一切事實的真相,原本就要着落在徐邊的身上。因而,沉默了許久,他終究輕輕點了點頭。
“好,究竟怎麼做,我聽你的!”
“這件事咱們都不能出面……”
當兩個健婦擡着門板進了正房的時候,徐大太太頓時一下子捂住手絹,臉上也說不清是恐懼還是憤怒。好一會兒,她才撲向了股間鮮血淋漓看不出一塊好肉的徐勁,一下子放聲大哭了起來,無數惡毒的詛咒罵聲從她口中迸了出來,直到兒子悠悠醒轉,她才息了聲。
“勁兒……”
儘管重重打點過那些行刑的差役,但人家只是因徐勳不曾開口說要人命稍微留手一些,教訓的意味卻不敢忘記,因而這八十大板結結實實挨下來着實去了徐勁半條命。此時此刻盯着母親看了老半晌,他才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乾嚎了一聲,心裡滿滿當當都是怒火。
憑什麼……憑什麼他要吃這樣的苦頭,憑什麼他居然鬥不過那個沒出息的敗家子!富貴險中求,他做了那麼多,憑什麼還是大敗虧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