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榜時刻,東長安門外的東長安街上擠滿了人。不管是高門大戶的世家子,還是清寒的平民百姓,一個個看熱鬧的全在翹首盼望着那發榜的隊伍。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隨着最邊緣的一陣騷動,所有人的目光幾乎全都往一個地方看了過去。就只見一個身穿鮮亮官服的禮部官員在幾個差役的簇擁下緩步走來。
平日裡這等穩穩當當的官步素來很讓人羨慕,但眼下這會兒,從看熱鬧的百姓到滿心焦急的貢士,人人都在心裡咒罵着這不緊不慢的做派。眼看差役在那官員的指使下往牆上貼着那長長的黃榜,一個個人幾乎爭先恐後擠上前去看上頭的名字。
這進士金榜的張貼有個倒貼的習慣,這先上牆的卻是三甲同進士,總共二百零五個名字,這一個個看將下來,頭昏眼花脖子酸是鐵定難免。人羣之中,一身青衣的祝枝山和文徵明幾乎連帽子都被人擠掉了,卻仍舊緊張地往上頭找着徐禎卿的名字。當找遍整個三甲不見友人的名字,兩人覺得一口大氣從胸口透出,竟是滿頭大汗。就在這時候,祝枝山突然只覺得有人拍了一記自己的肩膀,慌忙轉過頭來。
“啊,世……”
“世什麼世,我也是來看榜的。看你們這如釋重負的樣子,昌谷應該是至少在二甲之列吧?”
徐勳笑吟吟地言語了一句,祝枝山立時反應過來,當即嘿嘿一笑道:“應該是。按照他之前的名次,進二甲綽綽有餘,我只擔心他馬失前蹄……”
“怎麼,你就不覺得他能名列一甲前三,跨馬遊街?”
文徵明看了一眼牆上密密麻麻的三甲名單,這才扭頭說道:“小徐那篇策論做得雖然還好,可也談不上滴水不漏,況且他那手書法大打折扣,能在二甲名列中上,大約他就心滿意足了。”
話音剛落,那邊廂就又有人高聲念起了名字來:“萬鏜、張簡……”
這二甲也同樣是從右往左倒着貼榜。就只見一羣衣衫各異的人跟着那兩個慢條斯理的差役後頭看着上頭的名字,漸漸地,那念一個個名字的聲音越來越大。隨着這份金榜漸漸展開了大半,看榜的親友團也越來越緊張,畢竟,越是前頭的名次越好,館選之後點翰林的可能性也越大,更不要說這二甲要是沒名字,便代表着一甲立時與授翰林
“……倪宗正、朱琉、王秉良、崔銑、湛若水……”
王守仁一見那名字,一時欣悅地點了點頭:“元明是二甲第三名,果然厚積薄發,不負衆望”
“……嚴嵩、徐禎卿……”
一旁的王守仁剛剛還在好奇徐勳怎的認識徐禎卿三人,此刻看着金榜,他高高興興地捋了捋下頜鬍鬚,可緊跟着就聽到又是兩個熟悉的名字。而徐勳發覺這三個人竟是排在一塊,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何止湛兄,那嚴惟中是二甲第二,徐昌谷竟是二甲第一。今科進士這麼多,我獨獨就認識這三個,偏巧名次都挨在了一塊,真是無巧不成書”
此時此刻看榜的親友多的是喜極而泣抑或是捶胸頓足的,徐勳和王陽明這幅喜態自然是絲毫不足爲奇。而祝枝山和文徵明看了一遍又一遍黃榜上頭的名字,確定果然沒錯,兩個人也立刻長舒了一口氣。
二甲傳臚,也就是這一科的第四名這真是他們想都想不到的好名次
隨着一甲那三個名字終於貼在了最前頭,一時間圍觀的人羣更加爲之大譁,有狀元榜眼探花的家人喜極而泣的,也有在那嘀咕名次高低的,總而言之是鼓譟不斷。然而,更多的人則是蜂擁去了正陽門,打算去圍觀那三年一度的一甲三人跨馬遊街的盛況,不消一會兒,這東長安街上等候的人羣就散去了一多半。
“好了,正陽門的熱鬧也沒什麼好看的,咱們去東安門等一等新科貴人們吧”
徐勳提議了一句,其他人自然紛紛附和。畢竟,一甲前三跨馬遊街的境況雖然盛大,可王守仁這曾經中了二甲的和祝枝山文徵明這樣屢試不第的,當然不願意去看別人最風光得意的時候。一行人過了玉河北橋就上了安定門大街,到東安門大街西拐,往前行了不多遠,就只見那邊正是七間三門黃琉璃單檐歇山頂的東安門,門前已經簇擁着十幾個人等着。衆人等了一小會,眼力最好的王守仁就看到有一行人從東上中門裡頭往這邊來了。
一科數百名進士,一甲狀元榜眼探花插花披紅由鼓樂儀仗簇擁出正陽門,旋即由人張傘蓋有人護送着一路跨馬遊街回住所,而二甲三甲卻是一撥從東華門東安門出宮,一撥從西華門西安門出宮,既沒有鼓樂也沒有披紅,相形之下就要寒磣不少。可三甲的往往少不得自怨自艾上一陣,能進二甲的就多半豁達多了。這會兒一衆人出來後親友接着,但只聽歡聲笑語不斷,哪裡有一張愁苦臉。
“元明兄,恭喜恭喜”
王守仁上前才說了一句恭喜,一旁就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了一個人來:“以湛元明之才學,進了二甲有什麼好恭喜。他跟着白沙先生這麼多年精研文章學問,哪裡是那些一心拿着八股當敲門磚的人可以比擬的倒是王伯安你,一心搗鼓兵陣小道,把你的講學大事全都丟了”
這一番話嗓門大語氣激烈,別說這邊廂的幾個人,就連不遠處的其他人也紛紛張望了過來。見是一個三十出頭烏紗帽圓領衫的官員,就算有好奇的也多半打消了管閒事的心思,而徐勳見來人斜睨了自己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再不理會,頓時皺了皺眉。
他又不認得這傢伙,擺臉色給誰看?
那年輕官員旁若無人地走到湛若水跟前,略一拱手道:“元明兄今日高中,接下來一時半會也休想回廣東了。這京師雖不如廣東,好功利慕虛榮的人多,可也不是全然沒有真心向學的年輕人,王伯安不開講學,元明兄可不要學他我等連地方都給你找好了,就在宣武門大街東邊的堂子衚衕。原本是給王伯安準備的,現如今我看他貴人也抽不出這閒工夫來,還請元明兄撥冗先來講一講”
徐勳見王守仁被人這般奚落,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卻是王守仁眼疾手快地輕輕一拉他的袖子,旋即低聲說道:“慎言,李空同那急性子是不看人的,我給他說兩句就說兩句,不礙事他既然來了,你還是避一避,我來應付。這人性子狂起來時連壽寧侯都打,不看人的”
此時此刻,徐勳終於醒悟到這是何方牛人——敢情這位就是大明朝第一憤青李夢陽
儘管他自忖最近苦練騎射武術,真要打架絕對不會輸給了這位文科生,可真要是對方和自己辯論不成發起瘋來,在宮門上演一場全武行,那就讓人看笑話了。於是,他想了想,就對湛若水微微頷首,隨即丟下王守仁去應付李夢陽,他自個往那邊廂徐禎卿三人走去。才走了沒幾步,他就瞧見正對一個小廝模樣少年說話的嚴嵩,不免稍稍一停步子。
今科中了二甲第二,嚴嵩是真的心滿意足。此前會試結束去拜座師的時候,楊廷和對他的文章大加讚賞,而且直言不諱地說只可惜不能名列殿試讀卷官,否則必然會把他的卷子作爲前十薦卷,一時令他受寵若驚,而這次真的位列前十,他心中當然慶幸幸虧聽了徐勳的建議,沒有一條道走到黑。這會兒他也瞥見了徐勳,本想去打個招呼,可見人只是衝自己一點頭就笑着走開了,他心中更是感念,直到小廝叫了一聲,他纔回過神來。
“好了,走吧,明日是禮部賜宴,還有些東西要預備”
比起和湛若水只是因王守仁的引見而相識,和嚴嵩是萍水相逢的順水人情,徐勳和徐禎卿三人就是真真正正的交情了。這會兒徐禎卿纔剛剛從金殿傳臚的驚喜之中回過神,一見徐勳過來,他竟是忘乎所以深深一揖,纔想說什麼感激的話,就被徐勳使勁一託胳膊扶了起來。
“這兒人來人往,你突然來這麼一出,還嫌之前事情鬧得不夠大?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走,今天賀你高中傳臚,我做東,請你們三個到狀元樓打牙祭”
“哈哈哈,那我們倆就沾小徐的光了”祝枝山和文徵明起頭總礙於徐勳的身份特殊,可一來二去只覺得這年紀輕輕的少年思慮縝密,待人可親,這會兒祝枝山一開腔,文徵明也笑着說道,“本來我還想說我做東的,可今天既是有財主,我這荷包也能省去兩個。只世子爺,你可別覺得咱們倆這快刀狠”
“今天沒有什麼世子爺,難道你們打算讓我叫徐兄一聲傳臚公?”
徐禎卿此番上京幾乎掏空了家中的積蓄,又得了唐寅祝枝山文徵明三人頗多資助,這會兒雖說高中,可兜裡也幾乎空了。因而此時看見三人打趣,他只覺得心中熱得發燙,竟是不由自主順着徐勳的手拽往外走。只路過那邊廂之前和徐勳說過話的那三人時,他又聽見了一個氣咻咻的聲音。
“王伯安,我只問你一句,你是要朋友,還是要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