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屋子中一片靜悄悄的。不論是前頭各席上的貴客,還是後頭隔廳中的朱厚照和一衆在宮中權威和合的大璫,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出給鬧得大爲意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廳堂中首席上頭方纔傳來了一陣竊竊私語,緊跟着四下裡就是一片譁然。
竟然告的是寧王朱宸濠的事!
朱厚照甚至還微微皺起了眉頭,徑直對坐在身側的谷大用問道:“寧王?朕記得便是去年復了他的護衛,不都說他孝悌是有名的嗎,怎會如這人所說罪大惡極?”
劉瑾不想小皇帝竟然徑直去問谷大用,生怕這位西廠大頭子說出什麼寧王不好的事來,他連忙斬釘截鐵地說道:“皇上,定然是這些官員看着寧王得意,所以這才惡意胡亂詆譭,分明是居心叵測!平北侯也是的,今日這樣的大喜日子,竟然讓這麼一個人信口開……”
他一個河字還沒出口,外頭那年輕士子便已經又聲音昂揚地說道:“在場的都是國之砥柱,應該都知道,前任寧王是因爲什麼事情被革了護衛的,倘若不知道,下官可以明明白白地在諸位大人面前把這舊賬重新翻一翻!從英廟天順年間起,先頭的寧康王便屢次爲百官彈劾,其罪計有聽用奸邪、積財物如丘山、視人命如草芥、改聘王妃、逼害親弟、違制虐民、強管稅課司、擅起翠華殿,就因爲這些,英廟方纔革去了寧王中護衛,將護衛改爲南昌左衛,隸江西都司!”
說到這裡。他只頓了一頓便又接着慷慨激昂地說道:“而先頭寧康王卻並未就此反省,反而變本加厲,又以縱意妄爲、織造龍衣、殘傷人命、辱罵三司、凌虐府僚、縱容軍校擾害良民等等屢次爲有司參劾,倘若不是憲廟一再寬宥,顧念親親之誼,就是親王爵位也已經革去!而現如今的寧王以庶子襲封王爵,不知道反省祖上的罪過,反而同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胡作非爲。王府取莊田歲祿加倍。換琉璃瓦向地方攤派費用,強奪官田民產,殺逐幽禁無辜百姓……林林總總的不法處,我已經都寫在了這個摺子裡!”
這年輕士子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奏摺,就這麼捧在手上,一字一句地說道:“當初下詔復寧王護衛時,此事便有衆多官員紛紛上書,卻是泥牛入大海杳無音信。我今日當衆再揭一次。倘若朝堂上仍然沒有人願意過問寧藩害民之事,倘若再沒有人願意接我這摺子,那我也只能爲了江西的百姓,去敲一敲登聞鼓了!”
此話一出,上上下下再次鴉雀無聲。而徐勳則是先往張彩的方向看了一眼,見其得意地輕輕捋了捋鬍鬚,便知道是此前請他安排的人事便是應在此處。端詳着這個二十出頭卻敢於在這種地方正氣凜然當廷直訴的年輕人,他細細一沉吟便隱約猜到了張彩是怎麼安排的。
總歸和他當初下金陵時聽說章懋被人算計時,挑動南京國子監監生鬧事的法子差不多!
知道歸知道,但戲要做足全套。當下他便微微笑道:“你倒是好膽量!既然你有膽子在今天我這大好的日子上遞這樣煞風景的摺子,那想必應該有膽子報上名來!”
“有何不敢?”那一身灰色儒衫的年輕士子昂起了頭,不退不避地說道,“在下楊慎!”
今日來的文官中儘管既有林瀚這些老一輩的風雲人物,也有張彩這樣年富力強的,甚至還有康海這樣一些入仕不多久的年輕一輩,但總體來說仍然是文少武多,所以剛剛見這樣一個年輕人突然登堂入室侃侃而談,一下子都被人給震住了。然而此時此刻他這一報名,四座裡立刻一片譁然。議論聲竟是比此前楊慎指摘寧王的一條條罪名更大。
“就是那個十一歲能作詩的楊慎?”
“沒錯,就是楊廷和的兒子,首輔李西涯的得意弟子!”
“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楊石齋素來就耿直,沒想到兒子竟然更耿直!”
這些議論聲徐勳一字一句都聽在耳中,那份訝異就別提了。他本能地又瞥了張彩一眼,見這人已經是悠然自得地在那兒喝着小酒。還和一旁的上司吏部尚書林瀚說什麼,總脫不開是在交口稱讚楊慎之類的,他忍不住在心底裡對其的神通廣大豎起了大拇指。
高。果然是高,竟然能夠直接給楊廷和的兒子李東陽的弟子下套,到底薑是老的辣!
因而,面對面又端詳了楊慎片刻,徐勳便微微笑了起來:“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你既然有這膽子在今日大庭廣衆之下指斥寧王之非,又拿出了這樣的摺子,倘若我不敢給你遞,那恐怕在座諸位都要笑我沒膽量了!一句話,摺子給我,我保證此物會原原本本出現在御前!”
剛剛楊慎義正詞嚴說到最後的時候,劉瑾就已經坐不住了。倘若不是礙於身邊的小皇帝眉頭越來越緊,他恨不得就此衝出去指着那小子的鼻子把人狠狠罵上一頓,讓這乳臭未乾的傢伙不敢再大放厥詞。然而,當人報出名字,一時滿堂議論的時候,他立時就冷靜了下來。
楊廷和的兒子?李東陽的弟子?這麼說來,今次竟然不是徐勳給自己下套?說來也是,今天是徐勳加官進爵的大好日子,怎可能會在這大喜的日子讓一個毛頭小子給突然攪和了?沒想到李東陽不哼不哈,楊廷和不聲不響,兩個人竟然把兒子推了出來給他打擂臺!
然而,同時聽到楊廷和這個名字的朱厚照,那反應就不一樣了。他原本聽得雖是眉頭大皺,可難免有些將信將疑,可當人家報了名字,又從外間議論之中聽說是楊廷和之子的時候,他的態度就大相徑庭了。他幾乎是一把按着桌子站起身來,大步就往外頭走去。看那樣子彷彿不滿意于徐勳當庭接下那道奏摺,竟是預備自己親自去接。好在谷大用和張永反應極快,一左一右上前死死抱住了朱厚照的胳膊,終於是把人拖了回來。
谷大用甚至還親自斟了一杯茶遞到了氣呼呼的朱厚照面前,低聲說道:“皇上,平北侯都已經接了,您可千萬別衝動,橫豎回頭就會到您眼前。”
張永也連忙附和道:“老谷說的沒錯。這會兒皇上您若是出去接了這麼一道奏摺,在場其他人會怎麼想?知道的說您是勤政愛民,不知道的不知道又要編排出什麼名頭來指摘您,萬一有哪個愣頭青跑出來指着您的鼻子指斥上一通呢?”
眼見小皇帝已經有些猶豫,張永又壓低了聲音說道:“再者,今天皇上在平北侯這兒接了摺子,日後難保有人羣起效仿,全都跑到平北侯府來遞摺子抑或訴冤情。這讓有司情何以堪啊?楊慎是年輕氣盛不懂事,皇上覺得他志氣可嘉,回頭看過摺子後下旨褒獎幾句,另外責備其造次卻也是應該的,否則日後人人如此,那可是要出大亂子的!”
在谷大用和張永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勸解聲中,再加上馬永成魏彬羅祥覺察到這事情另有蹊蹺,少不得也上來幫腔了幾句,朱厚照終於不得不打消了之前的衝動,一屁股坐了下來。而劉瑾幾次想要張口說些什麼。可卻自始至終沒找到合適的空子,只能在心裡咬牙切齒。
李東陽,楊廷和,你們走着瞧!
儘管楊慎這一出場讓今日的喜宴出現了不小的風波,但徐勳是何等人?接了奏摺之後,他便邀了楊慎到首席來,果然對方毫不猶豫便一口答應了。等到一旁伺候的下人們搬了一把椅子來,徐勳便徑直指着饒有興致的林瀚和張敷華謝鐸道:“搬到林大人和張都憲謝先生當中。他們剛剛還在說少年英傑太少,如今終於看到一個,肯定是高興的。”
楊慎雖說年輕。但相比更加年輕的徐勳來說,若是相鄰而坐的話,心裡總難免有些異樣,此刻聞聽徐勳把他安排在了那三位卓富盛名的大佬中間,他立時眼睛一亮,原待要說話的嘴也緊緊閉上了。等到了林瀚等人輪番考較他學問道理文章的時候,他恰是毫不怯場侃侃而談。一時主桌上不少人頻頻爲之側目。而徐勳這個今日的主角自然也不會因爲楊慎的登場而稍減矚目,等到他舉杯逐席敬酒的時候,一時間但只聽恭維之聲不絕於耳。許久他才終於找到了逃席的機會。然而,溜到隔廳一看,他卻只見只剩下谷大用孤零零一個。
“皇上走了?”徐勳和谷大用自然不會寒暄客套,拿着手中的奏摺晃了一晃便笑道,“我還打算立時三刻代那楊慎呈上東西的。”
“皇上抱着你家閨女上院子裡轉悠了,大夥兒全都追了出去陪着,我就在這兒等你。”谷大用見徐勳目瞪口呆,當下只能一攤手低聲說道,“別看我,倘若不是乳母抱着你家閨女來給皇上行禮,剛剛那陣仗簡直能讓人如坐鍼氈,幸好有這麼個小傢伙緩和一下氣氛。嘖,比起今兒個中午,這一次老劉的臉色更黑,雖不是直接指着他的鼻子罵,可效果也差不多了。我見過楊廷和,雖則也是挺敢說的一個人,可總還有個分寸,不像他兒子這樣!”
谷大用雖則沒直說,但徐勳知道憑谷大用的內憨實精,說不定猜到了些什麼,當即便只是嘿嘿一笑坐了下來。他今日坐的是首桌主位,可在外頭衆目睽睽之下,要應付那許多身份不同的客人,除了酒水,其他的東西還真沒怎麼下過肚,這會兒他也不嫌棄桌上的酒菜被人動過,隨手拿了幾塊還溫熱的點心,三下五除二下了肚子充飢。還沒等他消滅完這些,就只聽後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扭頭看時,他卻見是朱厚照抱着自己的寶貝女兒笑嘻嘻進來了。可看着小皇帝那抱孩子的危險姿勢,他就立馬跳了起來。
“皇……皇上,千萬小……小心!”
見徐勳緊張地張開雙臂上前保護,連說話也結巴了,朱厚照一愣之下便哈哈大笑了起來。緊跟着,他方纔想起前頭還有一衆賓客在,連忙閉上了嘴,又大方地把孩子讓了給徐勳抱,拍拍雙手便笑嘻嘻坐了下來。
“這纔沒多久,眉眼看上去就比當初剛出生那陣子長開了,日後必定是個小美人。哎,朕什麼時候也能抱上自己的閨女就好了!”朱厚照咂巴着嘴,見徐勳在那一個勁盯着女兒直瞧,彷彿根本沒聽見他的話,他頓時沒好氣地說,“好了好了,別在這炫耀你有女兒朕沒有,非得朕在這兒的時候你看個沒完幹嘛?”
“天可憐見,臣回京之後抱着她的時候加在一塊,恐怕也不到一個時辰。”徐勳嘆了一口氣,見朱厚照滿臉不可置信,他便苦笑道,“不信皇上回頭可以問問我家娘子,成日裡從這地方跑到那地方,今天難得回家早,結果壽寧侯夫人來了,把我家娘子佔住了不算,連她也一塊抱到了跟前說話,我這個當爹的再苦命也沒有了。”
朱厚照本是滿心不高興,剛剛那會兒終於緩過了氣來,此時樂了一陣子,他突然想起正事,連忙對着徐勳把手一伸。彷彿沒看見劉瑾那緊張的眼神,徐勳最終氣定神閒地從懷裡掏出那份奏摺,舉重若輕地放在了朱厚照手中。果然,小皇帝竟是就着這會兒絕不亮堂的光線,立時三刻一目十行瀏覽了下來。看到最後,朱厚照當即看着谷大用道:“派出人手,立刻去江西查,看看到底是不是如同楊慎所說的一般!”
見谷大用正要張口,劉瑾知道此時此刻若再不補救,那就絕難有挽回的機會,因此當機立斷地開口說道:“皇上,西廠畢竟重開至今,也只是才兩年多,如今要離京稽查這樣的大事,耗日持久自不必說。恰逢如今東廠無主,奴婢想舉薦錢寧臨時挑一挑擔子,就讓他帶着內廠的人去江西走一趟如何,趁機也讓他把東廠那一攤子理一理?不過,錢寧是平北侯麾下心腹愛將,總是這樣差遣來差遣去的……”
“劉公公既然屬意於他,那便讓他去吧。”徐勳順着劉瑾的話接了上去,見劉瑾一下子噎住了,他便笑呵呵地說道,“真金不怕火煉,也該讓他去啃一啃那些難啃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