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緊趕慢趕地回宮去了。
徐勳當然知道,朱厚照身邊最得寵的這些個太監並不是一塊鐵板,但在如今外頭全都是大敵的情況下,窩裡鬥那是找死,同仇敵愾纔是最好的選擇。所以,劉瑾有事張永奔走,他也沒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
等到傍晚,谷大用讓西廠捎了消息出來,說是欽天監一個五官靈臺郎冒死進諫,道泰陵選址大謬,人死得極其慘烈,朱厚照震怒之下把司禮監秉筆戴義以及禮部尚書張升及左右侍郎全都叫到了文華殿好一番詰問,到現在還沒個結果,內閣和各部尚書侍郎已經全趕過去了。
得知這麼一個消息,徐勳不知道那個欽天監的官員是被人挑唆還是威逼利誘,神情不免有些惘然。小人物的悲哀便在於此,別人不過是一句話,他就得賠上性命。當然,也有可能本就是對陵寢選址持有不同意見的人,畢竟泰陵風水直到後世亦是衆說紛紜,以死相諫也不是不可能。想到他曾經聽人說泰陵選址原本就是亂彈琴,他不禁嘆了一口氣。
若是真的推倒重建,不但勞民傷財,而且弘治皇帝下葬的時間便要推遲:可要是捏着鼻子認下來,朱厚照這個孝順兒子決計會不依。
如今之計,還是先靜觀其變看看事情發展再說。
一連幾日,他每天只專心操練自己掌管的那些府軍前衛,又從中精選了百名武藝高強的幼軍,交給將門出身的曹謐,見那小小年紀的少年雖不如自己奇思怪想不斷,練兵卻大有章法,他自然頗爲滿意。在簡拔新人的同時,他也沒忘了一直跟着自己的那幾個老人趁着朝中沒工夫顧及他這一頭時,他便一道摺子上去,以府軍前衛如今人數增加爲由
保舉馬橋爲指揮僉事,其餘的百戶總旗亦各有升降。然而,他倒是想靜觀其變,卻有人不肯放過他。
這一天傍晚,他出了西安門上馬一路疾馳纔到家,卻得知一個意料之外的客人正在家裡等他。到了書房,他一推門進去,就看見一個坐在明間裡喝茶的人一下子放下茶盞站起身來
赫然是王守仁。自從上次徐勳封爵時王守仁和湛若水一塊來賀之後,兩人還沒見過,這會兒一相見,王守仁卻顧不上寒暄直截了當地說道:“這幾天朝中因爲泰陵的金井和風水鬧得沸沸揚揚,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徐勳當初拉了王守仁上賊船,看中的是對方的軍事素養,即便不能說是君子之交,卻也頗有惺惺相惜
後來對其父禮部右侍郎王華甚至也頗有些拉攏之意……但事實證明,因子及父並不是什麼好選擇。王華當年在程敏政之案中頗有推波助瀾,然而在他面前卻端着清正的架子,並不肯有進一步的交往,所以他幾乎已經不再登王家門。
此時此刻王守仁一相見便有些咄咄逼人的態勢徐勳眉頭一挑,當即反問道:“王兄以爲是怎麼回事?倘若別人彈劾的泰陵金井透水事情屬實,誰都知道金井是在泰陵選址之後纔開始打的,既然會打出水來,那就必然是當初選址有誤!”
見王守仁張了張嘴彷彿要說什麼,他不等其開口就一字一句地說:“早不提晚不提,卻在如今泰陵玄宮已經快要完工,金井也都挖好的時候揭出這事情來,是誰都知道難以找出證據,不過是不了了之的結局。可楊子器上書,司禮監王嶽附和,言官再跟風而上,這事情自然就沸沸揚揚了起來,可水一下子渾成了這樣,卻是壞了某些人的盤算,王兄可是爲了此事上門質問?”
“果然是你。”
王守仁臉色變幻了好一陣子,最終露出了深深的痛惜:“你身負大才,爲什麼偏要和那些閹豎小人爲伍?你明明知道,此次楊子器之事不過是爲了給那些氣焰囂張的閹豎小人一個教訓,你緣何要給他們出主意,將那許多人全都攪和進去?”
徐勳心下明瞭定是之前張永來找自己,一回去欽天監就鬧出了有人以死進諫的事,所以才被一直盯着自己的有心人將兩遭聯繫在了一起。然而,王守仁卻還不夠資格獲知這樣的細枝末節,今天這一趟登門興師問罪,只怕很有人想看一場割袍斷義的好戲,三言兩語把人挑唆來的。他素來相信成王敗寇,並不太在乎一時的名聲,可這並不代表他願意被人這樣算計。
“看來我這麼一個人如今已經成了香餑餑,明裡暗裡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
自嘲地聳了聳肩之後,徐勳也不理會面色微沉的王守仁,徑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隨即才擡起頭說道:“沒錯,這主意是我出的。先帝去得突然,生前並未選好陵寢,所以倉促之間要選址,無論是對禮部還是欽天監,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而營建更是要在數月之中完工,更是難上加難,對於國庫的壓力也很不小。楊子器上書,是因爲他既然看到了,那便要明白上奏,這是他自己的風骨意氣,皇上信與不信,查與不查,都只在可控範圍之內。”
說到這裡,他突然提高了聲音道:“但是摻和進一個司禮監的王嶽,緊跟着又有好些言官叫囂要徹查泰陵的營建是否有弊,這事情就算是鬧大了。若是查出金井不曾透水,那麼楊子器已經被人推到了風口浪尖,皇上一怒之下他是什麼下場?若是查出金井透水,那麼監工李興和舉薦他的內官監太監劉瑾是否會被問罪只是小事,他們就不曾想過皇上的性子,那時候要不要重新選定陵寢,要不要重建玄宮,最終要動用多少民夫,會是多大的開銷?”
王守仁聽得臉色一連數變,忍不住反問道:“那你居然還火上澆油?”
“不火上澆油,這事態就平息不了。知道牽涉的人太多了,鬧下去只會徒增煩惱,老大人們就會想方設法打圓場和稀泥,把一個個要保的人摘出來的同時,也沒工夫再對你剛剛說的那些閹豎們窮追猛打。至於皇上的怒氣,總能設法平息……只可惜了一個楊子器。他這個炮仗在自己根本沒想到的情況下,被支使着當了一回導火索。
儘管如今並沒有導火索的說法,可王守仁哪裡會聽不明白,臉色發青的同時,卻不得不承認徐勳所說,至少有七八成是有理可依的。因而,在沉默了良久之後,他仍是不依不饒地問道:“你還沒答我,爲何要和那些閹豎爲伍。”
“因爲朝中的正人君子老大人們容不下我,這個回答王兄可滿意?想當初你和我廝混在一塊,承受了從內到外多少壓力,你自己應該心裡有數!和倖進之人保持距離,想必令尊也是這麼告誡你的吧?”
說到這裡,徐勳也不去看王守仁,只是一字一句地說道:“說到底,我這個人求的不是穩,而是變。王兄你當年上邊務策卻被束之高閣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了,這個朝堂,對於任何一點變數都是最忌憚的。對於位早者,只要一直漠視不理會,便可漸漸磨滅銳氣:至於僥倖得高位者,那麼便只有排擠打擊這一條路。當年程敏政公還不是僥倖高位,只是和人政見不合再加上年富力強身居高位招了人忌憚,我雖然決計不能和他相提並論,但何嘗不是如此,我言盡於此,王兄請回吧。”
看着面色淡定從容的徐勳,王守仁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一跺腳就扭頭往外走。到了門口的時候,他一手扶着簾子,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道:“世貞,家父曾經對我說,你這人過於激烈,骨子裡就是不安於其位的人,我那會兒嘴裡不同意他,但心裡卻是贊同的,因爲我自個就是和你差不多的性子!我知道你剛剛說的話是真心的,我也不想和你爭辯,只奉勸你一句,不要玩火自龘焚,那些老大人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不會老是吃癟的!”
王老爹還真的是慧眼如炬!
徐勳心底苦笑一聲,卻站起身拱了拱手,也不在乎王守仁是否能看得見:“多謝王兄好意提醒。我也不能大言不慚地說什麼雖千萬人吾往矣,只不過憑本心做事罷了。不過我也要奉勸王兄一句,說得好聽是劉瑾這些人不招人待見,於是正義之士一有機會自然羣起而攻,但說得不好聽,卻也是有人生怕他們,哦,大約還得再加上我,挾着聖恩聚攏一批真才實學卻不得志的人。說到底,還是黨爭!”
見王守仁一個激靈回過頭來,旋即便突然撥開門簾出了門去,徐勳不禁往那張太師椅上重重一靠。歷史上的劉瑾是有取死之道不錯,但黨附其下的人卻不是個個無能,相反卻有衆多真才實學的文官,有衆多謀略武勇的武將,可到頭來劉瑾一倒,一大堆人卻都被以閹黨的名義收拾得乾乾淨淨,黨同伐異,莫過如是。他就算因緣巧合,如今的處境籠絡三兩個人就已經到極限了,他要想在這世上實實在在做些什麼,奢望和大佬們一團和氣就是不可能的!
王守仁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興安伯府,跨上馬背環目四顧,竟是不知道該去哪。猶豫了好一會兒,他才撥馬出了衚衕,可一上宣武門大街就聽到了一個聲音。
“伯安!”
認出站在那邊一身尋常文士裝扮的赫然是李夢陽,王守仁愣了一愣便策馬快行幾步到了人前,隨即才下了馬。彼此行禮相見之後,李夢陽左右看了一眼,就壓低了聲音說道:“你是不是和那位平北伯割袍斷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