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闌衚衕本司衚衕和演樂衚衕是大明朝教坊司的所在地,原只是教坊司中人的棲身之地,但久而久之,那些私娼等等也往往雲集在這附近幾條衚衕。哪怕有官吏以及舉子不能眠花宿柳的規矩在,可如今已是中明,官府管得也不如從前那麼嚴厲,於是即便有戴着方巾進入這些地方的,衙役抑或東城兵馬司的人看到了,也就當沒看見而已。
然而,差役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在平日,現如今乃是國喪,這些平日裡收過好處的地方,這幾日他們卻來得極其勤快,無非是警告不要想錢想瘋了把腦袋往刀尖上撞等等。於是,靠近演樂衚衕平日門庭若市的一家富麗閣一連好些天都是關門謝客,但凡聽到敲門老鴇都是懶洋洋的。這一天,當底下的門再次被人敲得震天響時,她那臉上頓時拉長得和驢臉似的。
“又來了,這還有完沒完”
憤憤不平的她親自去開門,然而這大門一拉,幾個差役便一下子一擁而入,把她一下子撞到了一邊。嚇了一跳的她見這些人徑直往樓上闖,一時慌忙叫嚷道:“楊九爺,樓上的姑娘們都還沒起呢”
“放屁”爲首的那捕頭示意下頭其他人快速上樓,等一應人等一間間屋子踢開門闖了進去,內中陸續傳來了女子的驚呼聲,中間還夾雜着男子的聲音,他便冷冷一笑轉過身看着那老鴇道,“這是沒起?說讓你這幾天不許她們接客,你居然給我陽奉陰違?老實話告訴你,老子這回來是奉了上頭的嚴令來查一個要犯,真要是從你這兒把人揪出來,別說你家東家,就是你東家後頭的人物也吃罪不起”
那老鴇還未回答,就只見幾個赤條條的人從屋子裡被揪出來,一時又驚又怒,可聽見那要犯兩個字,卻也不敢造次,只得氣哼哼地說:“什麼要犯敢跑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這種煙花之地來,他不要命了……”
“頭兒,死人了”
那楊九爺一聽這話,再也沒工夫理會那老鴇,蹬蹬蹬衝上樓去,三兩步進了其中一間屋子,見一個男子心窩扎着一把匕首赤條條地躺在了一張牀上,一旁一個上身裸露到處傷痕的豔妝女子則是蜷縮地上,面色青紫明顯氣絕,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一回頭見老鴇已經上了來,正站在門口目瞪口呆,他一時顧不得其他,上前一把拽着她的領子把人拖了過來,指着這番情景喝道:“我問你,這是怎麼回事?”
“天殺的,我真是不知道啊我的曉月,你怎麼這就死了,我的好女兒啊,定然是這殺千刀的害死了你”
楊九爺見問不出什麼多餘的,不禁冷哼一聲把那老鴇丟在了一邊,自己上去又查看了一下兩人的狀況,再看室內這凌亂的場景,他心裡就有了七八分計較。等到轉過頭來查看了一下這屋子兩邊牆壁,他只一敲就若有所思蹙起了眉頭,到了外頭吩咐人丈量左右兩間屋子,尺寸一報上來,他立時明白這屋子乃是特製,牆壁和左右隔壁之間距離極大不說,而且還填了沙石隔音,怕是本就爲了那些有特殊需要的客人設計。現如今這兩個人橫屍於此,外人卻沒一個知道的,只怕是那客人玩過火了遭了反噬。
然而,推斷如此,當一旁的差役拿着一張圖上來比對過了,又衝着他微微點了點頭,他這臉立時拉長了,斜睨那猶自哭天搶地的老鴇一眼,卻是恨不得把這該死的女人給掐死。找到了正主兒本是好事,可找到的是一個死人,他這捕頭今後還幹是不幹?
這富麗閣亂糟糟的勢頭,對面一家名不見經傳的私窩子二樓,兩個人看得清清楚楚。前頭那個四十開外卻禿了頂的見一撥撥差役往裡頭進進出出,眉頭一直緊緊蹙着,而後頭一個老僕看着這般情景,忍不住低聲說道:“看這架勢,定然是上頭吩咐下來的。”
“只不知道是焦芳,還是太子殿下。幸虧我自打得知天子死訊就已經開始籌謀,否則這脫身就要來不及了。劉文泰一下獄,他是鐵定要爲自己叫屈的,招出丹方是遲早的事。這傢伙前時竟然會醉酒吐出太子和焦芳都是裝病,也大有可能早就把我給他丹方的事透露給了別人,焦芳知道也不奇怪……真是活見鬼,我不過是想攪亂一下局勢,讓天子如同前些年一樣沉迷煉丹方術等等,讓朝堂上亂一亂無心他顧,可事情居然會進展到如今這地步”
“可弘治天子駕崩,豈不是更加有利於先生?”
“不在計劃之內的變數,哪怕是好的,也不能掉以輕心。罷了,關上窗吧,沒什麼好看的。那是我早就備好多時的替身,他代我享了那麼久的豔福,如今送一條命也是應該的。對了,焦芳這幾日和鐘鼓司那個劉瑾過往甚密,你找個機會將那徐勁弄出來,現如今他對焦芳已經沒用了,我留着卻說不定還有用。”
羅先生以手擊額,再也沒心思去看窗外景象,頭也不回地反身往裡走。待到了位子上坐下,他隨手拿起一旁已經涼透了的茶呷了一口,用手蘸着涼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了起來。寫着畫着到了最後,他想到之前送禮結交東宮的太監也好,往張瑜劉文泰身上使勁也罷,他都是接手之後繼續做的,本以爲簡簡單單手到擒來,可終究是初來乍到,這皇帝的突然駕崩雖怎麼看怎麼不自然,可除了那兩條丹方,竟是找不出和自己還有什麼更多的關聯。
“我那確實是宜子的丹方,頂多是讓天子大耗精元以至於精神不濟,並不會要了他的性命,這秘方是之前用過多次的,若是有毒或沒用,劉文泰是人精,又不是無能透頂的,怎麼也不可能瞧不出來,難道真的只是那幫庸醫如同當年誤診憲廟一樣,此番又只是誤診?”
被審問時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又終於得脫鼠口的劉文泰也比之前精神多了。把事情全都一股腦兒推到那兩條丹方身上,再加上他當初收那些黃金的時候,特意還讓那個狄羅寫了一篇文章,道是若有機會呈遞給皇帝,這就留下了證據來,憑着這些要推卸責任是大有可能的。想到這裡,精神大振的他往牆上靠了靠,輕輕嘆了一口氣。
平心而論,弘治皇帝對他自然是極好的,他也一直很是盡心竭力,可天知道這十幾年來唯一的一次失誤不但送了天子的命,而且連他自己也落到了如今的境地。皇帝就算是丹毒,那些補藥頂多是微熱偏溫的藥劑,怎麼會突然大熱到了那等地步?
思來想去不得要領,實在是疲憊不堪的他漸漸合上眼睛睡了過去。畢竟,這些天只擔心一睡着就被老鼠啃了去的他完全沒閉過眼。這迷迷糊糊一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隱隱約約就聽到外頭傳來了敲木柵欄的聲音,他陡然之間驚醒,擡眼一看是一個陌生的獄卒,心中一動就連滾帶爬地湊了過去。
“劉文泰,皇后娘娘吩咐我帶話給你。”
對於今天剛剛逃脫一劫的劉文泰來說,這句話哪怕只是遞給落水人的一根稻草,卻也是他必須死死攥住的那根稻草。於是,他幾乎立時整了整衣衫跪好,隨即恭恭敬敬地垂頭應道:“罪臣恭聆皇后娘娘懿旨。”
“娘娘說了,太子殿下心意已決,文武官員中又有不少人都上書要嚴懲於你,她能做的頂多就是留你一條命。但使到時候審訊之時,你不說什麼亂七八糟的話來壞了大行皇帝的英名,到時候就算判了死罪,她也自會設法給你謀一條活路。”
這話聽在耳中,劉文泰只覺得一陣狂喜,一時間慌忙感恩戴德連連磕頭謝恩。隻眼見那人要走,他突然急急忙忙把手伸出木柵欄道:“這位軍爺,這位軍爺還請稟告娘娘,就說劉文泰已經知罪,求她看在當年我盡心竭力的份上,再給劉家人一個機會,劉家世代行醫,而女醫亦是沒有人能勝過我劉家女子……另外,大行皇帝之前最後一刻都惦記着本草,求娘娘把本草刊行於世,如此方纔不負大行皇帝體恤臣民的苦心。”
儘管那人只是微微點頭就徑直去了,但劉文泰還是如釋重負地癱倒在地,伸手一抹額頭,他就發現手上油膩膩的,心裡卻滿是有可能脫劫的興奮。
坤寧宮中,當張皇后聽心腹女官章鈺稟報說了劉文泰的轉述時,她長長吁了一口氣,隨即方纔重新躺了下去。那一日徐勳和朱厚照聯手說動了她,可事後她思來想去,覺得怎麼都不能讓劉文泰毀了丈夫的一世英名,章鈺又因此事勸諫,她便漸漸想出了這麼一招緩兵之計來。此時此刻,當那女官上來給她掖袷紗被的時候,她突然開口說道:“要真正一勞永逸,還是人死了一了百了。”
“話是沒錯,可娘娘您想一想,那徐勳是太子殿下最寵信的,如今人是他監管的,要莫名其妙死了,太子殿下一發雷霆,可不是他倒黴?壽寧侯如今和他好,連帶着小侯爺也大有長進,把他連累下去了,豈不是損人不利己?要想收拾乾淨首尾,等到人轉押出去給有司看守的時候,用點小法子就行了,畢竟,如那錢寧這般不敢違抗娘娘吩咐的人多的是。”
“對對,還是你說得對。”張皇后連連點頭,讚許地衝着章鈺點了點頭,旋即就若有所思地說,“等劉文泰死了,劉家其他人就不要牽連了,他的孫兒據說醫術得了他幾分真傳,雖不能再用御醫,暗中給些銀子吧。還有本草,皇上當年用了那許多功夫,擱置起來確實是可惜,印發出來刊行於世,也算是我全了他的心願……”
聽張皇后說着說着,神情漸漸惘然,章鈺自是連聲應是,眼神恭順而又敬服:“娘娘想得周到,若皇上在天有靈能夠得知,必然是萬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