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明朝歷代皇帝的規矩,皇帝大殮之後的成服日,原本該是文武百官以及軍民百姓等赴思善門外哭臨的日子。然而,由於弘治皇帝猝爾去世,內內外外一團亂,一直到成服日之後又拖了九天,禮部才呈上了大喪的儀注,同時將遺詔頒佈天下。從這時候起,上上下下再提起弘治皇帝的時候,原先的稱呼方纔一併改換爲大行皇帝。至於朱厚照這個事實上的王朝正統繼承人,由於尚未登基,上上下下自然仍是以太子殿下呼之。
大喪禮仍在平穩有序地進行,接下來的便是軍民上箋表勸進,太子固辭,這樣的戲碼從古至今無一例外,不過繁複一些而已。然而,內閣三位閣老最擔心的事一直沒有消息,儘管對他們來說,沒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一想到李東陽那會兒臨別之際對朱厚照的話,就連弘治皇帝駕崩之前曾經和李東陽鬧過齟齬的劉健,也不得不對自己這位同僚豎起了大拇指。
“百鍊鋼化爲繞指柔,西涯,你這本事老夫佩服。”
“沒法子,我們說了那麼多,終究還是不及皇后娘娘一句話。”
謝遷嘆了一口氣,想到朱厚照那時候表現出來的強橫態度,再想想弘治皇帝的容人雅量,他雖說極其痛恨劉文泰,心中仍是生出了一絲深深的擔憂來。於是見李東陽不吭聲,他便又說道:“聽說內廷傳來消息,太子殿下已經吩咐以舊日東宮中官谷大用立西廠,以劉瑾掌鐘鼓司,以馬永成爲司社監太監,再加上先前以張永監府軍前衛,林林總總我們不知道的還不知道有多少,這內廷的天翻地覆,只怕也就在頃刻之間。”
“是啊,如今司禮監諸公,雖說也有各式各樣的毛病,但大體來說和我等多年共事,彼此性情等等都熟悉,爲人都還過得去。在這等事上,我們需得爲他們維持一二,否則司禮監換人批紅,只怕重蹈當年覆轍。”
這個當年指的是什麼時候,響鼓不用重錘,劉健不繼續說下去,其他兩人也都知道。然而,三人計議停當之後尚未散去,外間就有文書官來報,道是司禮監派了文書寫字來送摺子。因這些天操辦弘治皇帝的喪禮,不要緊的事情就各衙門斟酌着辦了,大事也不會挑在這時候上書,所以往日堆積如山的奏摺,這天卻只寥寥十幾本。李東陽謝遷見狀,就索性在劉健的直房裡一一拿起來隨便瀏覽了一遍。可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兩人同時大吃一驚。
“元輔,今天這摺子……”
劉健見李東陽謝遷臉色不對,立時也快步走上前去,然而,一打開那本摺子,他就眯起了眼睛,緊跟着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英國公張懋上的摺子,內容竟是彈劾劉文泰等人,且言辭犀利,讓人一看就知道顯然是別人代筆。他擡起頭看了一眼李東陽謝遷,見兩人苦笑着遞過另幾個本子來,他接過一看,見都是一些陌生的科道言官名字,眉頭自是皺得更深了。而接過張懋本子的李東陽掃了一眼,竟是突然念出了聲來。
“……庸醫殺人律科過失特爲常人設耳。若上誤人主,失宗廟生靈之望,是爲天下大害,罪在不赦。故合和御藥誤不依本方,謂之大不敬,列諸十惡。請加瑜等顯戮,以洩神人之怒。”唸到這裡,李東陽彈了彈這本章,若有所思地說,“英國公挑頭,又以重話挑起衆怒,這下子,接下來必然是雪片似的奏摺送進來,事情怕是壓不下去了。”
“這事情就不能壓下去”
天子大喪,雖是遺詔不禁音樂嫁娶,但飲酒等等按例還是禁止的。一時間,京城上上下下往日賓客滿盈的酒樓飯莊都沒了生意,旁人若是要談一些不方便在家裡說的事情,就只有上那些茶館。於是,平日裡就以雅緻隱秘聞名的幾家茶館立時生意紅火爆棚,日日雅座包廂都是全部定了出去,日程已經排到半個月後了。
此時此刻,東四牌樓處的一座茶館二樓包廂,便是坐着這麼幾個人。爲首的徐勳說出這麼一句話後,見身前的幾個人都是連連點頭,他便說道:“大臣們有大臣們的顧慮,於是老成持重到連劉文泰這等人都要保着,無異於立了一個壞規矩。要是當年憲廟駕崩的時候,就好好清理太醫院,哪裡會留下如今這等情形?此番徐兄的這一篇文章寫得鏗鏘有力,英國公讚不絕口,於是一個字都沒改動送了上去,到時候太子殿下若看到了,必然也要擊節讚賞。”
徐勳見徐禎卿開口要謙遜,他便擺了擺手說:“如今太子殿下的登基日子已經定下,五月十八,照例天子登基大赦天下。但太子殿下已經說了,如劉文泰等人絕不赦免,此外就是之前判處的鄭旺等人,也一併在處刑之列。天子寬仁,卻不能被人當成是糊弄的籌碼。”
徐禎卿自從高中傳臚,繼而又點了翰林,在他無知無覺的時候,命運的軌道就已經走上了另一個分岔線。躊躇滿志的他自然充滿着鋒銳之氣,聞言立時說道:“不錯,這樣的人要是不明正典刑,如何對得起素來對他們不薄的大行皇帝,太子殿下英明只是,就算此次功成,也不過藉此機會動了小小一個太醫院,是不是……”
徐勳沒等他說完就笑了:“你是說雷聲大雨點小?接下來,殿下要動的,就是早朝了。”
“啊?”
此話一出,別說徐禎卿大吃一驚,就連祝枝山和文徵明也都是嚇了一跳。這朝會制度可說是根本中的根本,現如今太子尚未登基,就已經把主意打到這上頭去了?而徐勳露了個口風,卻並沒有繼續,而是改口囑咐三人回去之後聯絡一下來自南直隸的同鄉同年,集中火力把矛頭先先對準太醫院,剩下的事情心裡有數就行了。
見完了他們,他會鈔從後門離開了茶館,立時有一輛車到面前停下。衝着駕車的金六低聲吩咐了一句去英國公府,徐勳就彎腰上了車去。待到裡頭一坐下,見阿寶忙着倒茶遞毛巾服侍,他接過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就笑道:“阿寶,這些天不見,你倒是能幹了啊。”
“老爺說,如今陶泓不在,這小廝的事情該我學着做起來。”阿寶咧嘴一笑,對於徐勳的誇獎顯然很是高興,“金六爺也說,少爺在外頭成日裡忙,這難得一會兒伺候好了,就是我的本分做好了。”
聽到外頭傳來了金六一聲咳嗽,徐勳想到這傢伙也升格成了金六爺,頓時忍俊不禁。拉扯了幾句閒話,他正打算盤算一下今後,就只聽阿寶突然遞來了一句話。
“少爺,昨兒個我去外頭買東西的時候,見着杜公公了。”
徐勳被阿寶說得莫名其妙,眉頭一挑問道:“哪個杜公公?”
“就是臨清鈔關的那個杜公公啊。”
阿寶不提起,徐勳已經幾乎忘了自己當初在臨清遇到過的那個鈔關太監杜錦。他那會兒瞧不慣這傢伙拿人做法的態勢,輕輕巧巧戲弄了他一番,繼而又賣了個人情。只是他和李榮後來的關係實在談不上和諧,自然不會再記得那麼一個人。這會兒想了想,他就對阿寶問道:“你是在哪兒遇見他的,看他氣色如何,是穿着常服還是官服?”
“我在西安門大街遇見他的,看他臉色不錯……不對,應該說是有些得意。他身上穿着圓領衫,就是那些公公們常穿的那種。”
雖說阿寶也就只能提供這麼些信息,但徐勳已經大致有了數——看樣子,那個杜錦是調了回京,而且少說也升了一級。然而,這不算什麼了不得的要務,他也就是暫且放在了心上,並沒有太在意。等到了英國公府後門,他讓阿寶下車通報一聲,立時就有人迎到了車前。
“徐爺,我家國公爺早就吩咐過了,容小的引領您進去。”
由於早得了吩咐,英國公府後門乾乾淨淨,一路上連個閒雜人等都沒有。及至徐勳一路跟着那管事七拐八繞過了一條漫長的夾道,見半畝荷塘假山後頭,隱着一溜三間廳,他便加快了腳步。果然,門前一個書童早早打起了斑竹簾,躬身讓了他進去。
“英國公好逍遙啊”
英國公張懋丟下書就笑呵呵站起身來:“年紀一大把了,不逍遙還能怎麼着,這次被你挑唆做了一件大事,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在肚子裡罵我”
“那也未必,別人頂多嗔英國公多事罷了,但更多的卻得豎起大拇指誇英國公一句眼裡不揉沙子”徐勳一句奉承,見張懋高興得捋起了下頜的銀鬚,他就又說道,“再說了,滿京城文武官員雖多,可在這事上能挑大樑的,也就只有英國公一個了”
“這話我愛聽”張懋嘿然一笑,擺手示意徐勳坐,隨即就饒有興味地問道,“之前這事兒已經做成了,你這如今最忙的人這會兒無事不登三寶殿,應該不止這件事吧?”
“自然不是。”徐勳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英國公是特旨不用天天上朝的,想來應該知道朝會的弊端。每天只奏五件事,其他的時間就是漫長的排班等待,既冗長又浪費時間。所以,殿下已經決意,打算把如今這日日模樣大於實質的早朝給改成五日一朝。”
即便英國公張懋一大把歲數,這會兒險些從位子上彈了起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