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看不過去領兵來救!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簡直讓少數幾個和寧王府暗中過從甚密的漏網之魚險些噎死。就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必然是徐勳早就設計好的,興許連寧王在得知周儀等人傾力一擊之後的反應,也是徐勳早就預料到的,否則這位何至於如此面不改色巋然不動?想想前頭一次安化王朱寘鐇正是折在徐勳手中,不禁有人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難道這一次也會和安化王造反一樣,以同樣的笑話而結局?
而起頭險些要在衆人建議下被丟出去平息衆怒的周儀,剛剛還能一直倔強地挺直脊背穩穩當當坐着,此時此刻卻不由自主地癱了下來。倘若說在布政司衙門徐勳二話不說就攬下了此事,繼而在危機時刻又是痛罵了他那些自私自利的上司,他就已經感激涕零,那麼徐勳此時又鮮明地表示早已經佈下後手,由是方纔怡然不懼,他反而更是油然而生敬佩之心。
他幾乎是踉踉蹌蹌離開了位子,突然面朝大堂之外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繼而才淚流滿面地說道:“蒼天有眼,使生賢臣輔佐吾皇,使奸佞無所遁形,一敗塗地!蒼天有眼!”
他這接連兩聲蒼天有眼讓堂上不少文武的臉都黑了。尤其是起頭那個建議以其平息衆怒,結果被徐勳前後罵了兩次的右參議,更是面如死灰。哪怕曾經和他有過同樣想法卻不曾表露出來的人,也往往不動聲色地悄悄拖着自己的椅子或凳子和人離遠了些,免得沾染上這個必定要倒黴傢伙的晦氣。至於左布政使周和,則是不住輕輕擦拭着額頭上的汗珠,渾然不覺以這種天氣,他的汗實在是流得太多了些。
外頭的廝殺聲一直不絕於耳,然而大堂外頭卻安安靜靜,除了那幾個在外頭看守的軍士,餘下連個人影都沒有。更不消說至始至終在最初報過寧王護衛圍了都司衙門後,就再也沒有人來稟報過外頭的戰況,而徐勳除卻退去過一次後堂,一次也沒有問過。
在他這種老神在在的篤定態度下。其他人你眼看我眼,漸漸便有膽大心黑的人開始試探着給徐勳戴高帽子,什麼處變不驚大將風度,什麼神機妙算,什麼手到擒來,總之什麼好聽揀什麼話說。到最後徐勳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這才把這突然捲起的馬屁狂潮給壓下去了不少。
江西一直都是出名臣的寶地。雖說他是在寧王復護衛之後,授意當時主管文選司銓選的張彩把那些沒多大用場的官員往江西調,爲的就是萬一寧王有什麼出人意料之舉,不會誤傷誤殺了能員,可沒想到這布政司還真的能如此不剩幾個頂用的!
至於江西都司,除了被朱宸濠拉攏的,還有陳祿挖出來的頗有正義感和能耐的鄭天明,剩下的也都是些酒囊飯袋!
“什麼時辰了?”
徐勳突然問出來的這麼一句話讓衆人無不是爲之一愣。緊跟着。立時有人快步出去到門口探了探天光,回來之後就滿臉堆笑地說道:“應該是午時前後。”
“午時好,陽氣重。適合殺人,就算有什麼孤魂野鬼也會煙消雲散了。”徐勳見自己這話顯然讓不少人打了個寒噤,他聽得外間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便徐徐站起身道,“諸位不是很好奇外頭的情形麼,既如此,大家一塊到外頭看看如何?”
這是衆人在大堂上憋悶了一個半時辰後,一直最想做的事情,可此時此刻徐勳提了,卻詭異地沒人敢附和。直到徐勳站起身來對後堂招呼了一聲。幾個太監和起頭跟着一塊來的那兩個如同伴當一般的少年興高采烈地跟着往外走,眼瞅着人都已經出了大堂,從都指揮使柳芳和左布政使周和以下,一應人等方纔三步並兩步地快速追了出去。然而,周儀和閻順卻動也不動,只有傷勢未愈的陳宣和劉良彼此攙扶着。硬是掙扎着出了門。
“自採,你就不想看看外頭什麼光景?”
“他們想看是因爲他們心裡驚惶不安,我卻不在乎。”閻順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苦笑,隨即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平北侯答應還江西,還江西百姓,也還咱們一個公道,那麼公道正義自在人心,他一定不會輸的!”
聽到閻順竟是說出了這麼一句書生意氣十足的話,周儀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竟是對這種論調點頭附和道:“沒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朱厚照在後堂都快憋死了,此時此刻終於能夠站在都司衙門那堵大照壁前,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然而,大門是緊緊關着的,而牆頭上已經不再年少的府軍前衛幼軍們卻都架着弓弩在牆上戒備,而一牆之隔的外頭,喊殺聲已經幾乎聽不到了,只有血腥味隱約傳來。儘管他很想立時到外頭看看是個什麼情景,可左邊是谷大用,右邊是馬永成,前頭是魏彬,後頭是羅祥,被包夾在當中的他又不能當衆甩臉子發火,只能氣呼呼地按捺了下來。
好在沒等多久,他就只見徐勳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的一衆扈從軍士,沉聲喝道:“開門!”
隨着兩扇大門徐徐打開,外頭一股濃濃的血腥味立時往院子這邊竄了過來。文官們平日裡雖說也有瞧見過刑場大刑殺人,武官們儘管也殺過盜匪響馬,可看見大門口的臺階上彷彿也倒臥着幾具屍體,膽大的神色難看,膽小的很少瞧見這一幕的自然更加不堪,徑直就到一邊去摳着喉嚨嘔吐了起來。而徐勳在接過一旁護衛遞過來的佩劍,扣在腰中起步往外走的同時,還不忘悄悄打量了一眼朱厚照,見人被四個大璫圍在當中,神色鎮定,顯見小皇帝是神經大條的人,他頓時放下心來。
眼見得徐勳等人出來,都司衙門大門口的幾具屍體立時被人清理了出去丟在一邊,可是,門口大街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卻不可能這麼快清理。看見這些有的腦袋少了半邊,有的半邊身子都被劈開的屍體,心驚膽戰的文官們終於再也受不住了,更何況在那血跡未乾的地上行走實在不是一件讓人心神愉悅的事,竟也顧不得徐勳事後興許會冷嘲熱諷,逃也似的跑回了都司衙門。而那幾個武官們走在這樣的屍山血海中,面色也好看不到哪兒去。尤其是那些個自忖和寧王脫不開干係的,更是暗自捏緊拳頭掙扎不已。
可徐勳等人身前身後二三十的護衛簇擁着,就算自己肯豁出命去行刺,那也要能成功纔有豁出去的價值!
儘管朱厚照看過刑場殺人,作爲天子一筆勾決死了的人也不在少數,但前者因爲圍觀的人衆多,已經成了一種變相的娛樂,後者則只是一個個人名和數字,因而在最初的興奮和激動過後,他漸漸開始在意起了腳下那種粘稠不舒服的感覺,漸漸厭惡起了那些看上去死得頗爲慘烈的屍體。尤其是看到路旁被額外搬運出來,有人默默往上蓋着白布的屍體,他知道那是忠心於自己的勇士,那種感覺就更強烈了。直到聽見一聲張公公,他才從恍惚中回過神。
“死傷如何?”
張永的身上亦是有幾處暗紅色的血跡,見徐勳問了這麼一句,他正要回答,突然也發現徐勳的右臂上亦是血跡斑斑,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怎麼,難道有刺客混到你那兒去了?這傷勢可要緊?”
“沒事,是我殺人的時候濺上的,和你身上那些色彩差不多。”
見徐勳一臉的無所謂,又瞥見朱厚照分明正在谷大用四人包圍之中,張永頓時醒悟到朱厚照的身份恐怕是被馬永成魏彬羅祥發覺了。他雖有些詫異,但這事兒能瞞住這麼多天那已經是僥天之倖,他也沒太在意,當即清了清嗓子說道:“因爲南昌前衛那邊費了點功夫,不能把兵馬全都拉過來,所以這一趟死傷不少。死的足有三十多人,傷的則是上百。這還是因爲我有言在先,殺敵一個賞銀十兩,若是死難撫卹二十兩,這才人人爭先,記功的時候險些還鬧了一場。”
“你帶了多少兵馬過來?”
“一千人。”張永雖然看見徐勳等人後頭還跟着都司的兵馬,但並沒有諱言,而是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搖了搖,“這一點,那些落荒而逃的寧王府護衛估摸着已經回去稟報了,接下來少不得還有硬仗要打。”
“你來的時候,走的是那邊城門?可曾派人防守了?”
“走的是東南面的琉璃門,也就是順化門。南昌前衛的軍營和大校場就在外頭,整軍之後就帶進來了,鄭天明還在那兒彈壓。”
徐勳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隨即便笑着說道:“都說是槍刀劍戟琉璃門,敢情便是因爲大校場在順化門外的緣故。既如此,在都司衙門繼續打這一仗未免沒意思,移守琉璃門!背靠軍營,如此一來,進可攻,退可守,卻比都司衙門便利多了!更何況……”
徐勳和張永交換了一個眼神,臉上同時出現了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