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五本二十折的《西廂記》,這三本十二折的《金陵夢》無論是在曲調華美,亦或是詞句警人上頭,都遠遠不能相提並論。並不是唐寅筆力有所不及,而是別人都是十年磨一劍,如湯顯祖王實甫這樣雜劇名家,一生也不過那麼數得上的幾部作品,而唐寅要在短短兩個月內拿出這樣的一齣戲來,即便內容都是徐勳所述現成的,他也已經是一等一的急才鬼才了。至於曲調排練,谷大用憑着西廠之力幫忙挖來了最好的幾個戲班子,可終究遠遠不能盡善盡美。
然而,才過了正德元年的春節,當最後《定案》和《重逢》兩折,有消息說要在閒園一口氣首演放出來的時候,限量發售的兩百張票子依舊被一搶而空。其中朱厚照更是早早吩咐下來要給自己預留一個雅座包廂,再加上徐勳自個,和他交情好起鬨要來瞧的,閒園新造的戲園子那二樓十個包廂亦是早早被人一搶而空。
這一天,他特意帶着男裝打扮帽子遮得低低的沈悅早早坐進了簾子還未打起的包廂中等候,才說笑了不一會兒,一個腦袋就突兀地探了進來。
徐勳一驚之下正要喝問,卻發現朱厚照赫然是一身小火者的打扮,認出他便把手指放在嘴脣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心中納罕的他和沈悅對視了一眼,終究都耐不住好奇心,等朱厚照腦袋縮回去,他們不多久就齊齊起身到了門簾縫隙悄悄窺視,發現朱厚照還帶着同樣一個小火者打扮的人,那一個滿臉彆扭不自在,進旁邊包廂時,還衝着朱厚照怒目以視,移開眼睛的徐勳不禁面色異常古怪。
“怎麼回事?”
沈悅知道朱厚照就在隔壁,問得極其低聲,徐勳正愁她在外頭不肯和自己太過輕信,便湊過去嘴貼着她的耳朵說:“皇上拐了太后宮裡一個宮人出來,也不知道劉瑾他們暗地裡花了多少功夫。這會兒戲還早呢,他必定會哄人說咱們這兒沒人,我們不說話,聽聽隔壁他們什麼動靜。”
知道朱厚照這個皇帝素來是膽大妄爲慣了,雖說沈悅吃了一驚,可也就是斜睨了徐勳一眼,輕輕嘀咕了一聲:“有其臣必有其君……”隨即就由着徐勳拉她回了椅子上坐了。就在兩人豎起耳朵之際,隔壁就傳來了一個壓得低低的女人聲音。
“你怎麼這麼大膽子!太后分明是讓咱們跟着容尚儀送東西去壽寧侯府,你倒好,往門上把東西一扔,就硬把我拉出來,還說什麼來看戲,這戲就是再好,也不是咱們如今該看的!看這包廂造的,待會指不定會有什麼富貴人家過來,看到咱們兩個在這裡成什麼體統!”
“哎,七姐,你怎麼做事老是瞻前顧後的,宮裡沒打點好,我會讓你來麼?”朱厚照的語氣裡透着毫不掩飾的滿不在乎,“我實話和你說了吧,太后對這戲也很感興趣,容尚儀一折不落次次都來看了,等今天全本演完了,趕明兒宮裡教坊司也要排練演給太后看,我好容易才求了李公公,讓咱們倆給容尚儀打個前站。我不知道費了多少功夫才爭取到了這個好差事,七姐你還罵我,我也太委屈了!”
聽到這裡,徐勳對朱厚照的胡說八道歎爲觀止,卻不得不承認小皇帝這一回拉來打掩護的人實在是絕妙。果然,儘管隔壁的周七娘還是嗔着教訓了幾句,可都是無關痛癢的讓朱厚照收斂些勤懇些,沒別的新鮮意思。肚子都笑疼了的他憋得都快內傷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覺得腰眼裡被人重重捏了一下,一個沒忍住不禁叫出聲來。
“哎!”
沈悅是想起徐勳簡直和朱厚照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當初虧自己爲其百般擔心,可人硬是左右逢源逢凶化吉,最後甚至在京城闖出了這樣的局面,這才恨恨地給了他一下子,卻沒料到人竟然這樣不爭氣失聲叫了出來。一想到隔壁那兩位,她一時心提到了嗓子眼。
“啊,隔壁有人?”
“沒人,我剛剛纔瞧過,一個偷懶耍滑的小廝在那睡覺呢!”朱厚照一句話說得極其順溜,緊跟着又彷彿周七娘起了去意似的,又拍胸脯滿口打包票道,“你要是不放心,我打着李公公的旗號去對這戲園子的主人說,讓他把這種偷懶耍滑的傢伙趕出去!”
徐勳聽得直齜牙,見沈悅笑着對他撇撇嘴,暗示他就是朱厚照口中那偷懶耍滑的小廝,他不禁攤開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回到座位上就拿起那一碟瓜子慢條斯理地磕了起來。見小丫頭貼着板壁聽了片刻,旋即就回來了,他正要把高腳碟遞過去,沈悅卻把頭湊了過來:“你這戲園子爲什麼要讓徐經設計成這樣不隔音的,這樣動靜豈不是隔壁的人都聽見了?”
“隔音幹什麼,戲園子又不是酒樓飯莊,待會聽戲的時候,簾子得拉起來,否則你難道只聽不看?要談秘事,上這種地方來衆目睽睽,那是自己找罪受……我又沒想到皇上自己來了不算,還拉着人一塊到這裡來聽戲,他倒是不想想容尚儀待會坐着有多難受!”
正如徐勳所說,隨着開演時間的鄰近,底下的人大堂裡早早就坐滿了人,大多數人都會買上一些瓜果點心等等放在手邊備着,而樓上的包廂卻全都大多數還空着。直到眼看快開演的時刻,那些衣衫華麗的人方纔姍姍來遲,其中朱厚照另一邊隔壁赫然給王世坤佔了,再隔壁則是徐勳早起纔剛剛見過的齊濟良和徐延徹。一溜往左邊再往前的四五個包廂裡,全都是他認識的人,害得沈悅不得不借着時下文人通用的扇子半遮着臉,眼睛卻去瞟徐勳。
叫你招惹了那麼多人來看熱鬧!
這年頭的大家閨秀不能拋頭露面,更何況她還只是徐勳的未婚妻!
享受到同樣待遇的還有朱厚照。因爲容尚儀久久不來,再加上朱厚照往日“劣跡斑斑”,周七娘理所當然地認爲他那些話是哄騙自己,一氣之下就要走,兩人就在包廂中拉拉扯扯了起來。雖說動靜不大,可徐勳這邊聽得清清楚楚,料想另一邊隔壁的王世坤也不在話下。眼看這情形有些不好,徐勳正躊躇着是否要放下簾子來,免得周七娘拂袖而去的時候路過這兒認出自個,他就看到一行人從面前走過。爲首的人梳着圓髻,頭上只插着一支金簪,面上雖端着笑容,可怎麼看怎麼有幾分勉強,不是容尚儀還能有誰?
正主兒到了,朱厚照自然拉着周七娘上前唱了個大喏,等容尚儀坐下,他就毫不在乎地拉着周七娘在容尚儀背後站了,一隻手還偷偷摸摸地想去拽人的手,見人脫手甩開,他還無辜地擠了擠眼睛,表示自己絲毫沒有撒謊。儘管背後沒長眼睛,可容尚儀想也知道朱厚照什麼脾氣,再加上皇帝站着自己坐着,這如坐鍼氈的感覺實在讓她背上不知不覺就出了大汗。
好容易等到大戲開場,隨着那曲子漸漸高起,四下裡漸漸安靜了下來,就連容尚儀看着戲臺上的戲子們且演且唱,漸漸也就忽略了背後還站着個不得了的人物。朱厚照起初還一面看一面去偷瞥周七娘,見她須臾便入了戲,看得目不轉睛,他順勢就把她的手抓在了手心裡,旋即才認認真真地看起了戲來。
而另一邊的沈悅看着以自己二人爲藍本演繹的故事,最初還有一種路人一般的隔膜感,但漸漸就沉迷了進去,心中甚至後悔不曾早來看這麼一場,又在想不知道演繹投水一幕的那戲子,是不是也能品味到自己當初那時的破釜沉舟。因而,當戲臺子上三堂會審趙給事判了絞刑,緊跟着又是查抄趙府時,她忍不住緊緊絞住了雙手,直到前頭傳來了徐勳輕輕的聲音。
“惡人自有惡人磨,趙欽要是當初就知道我是個比他更兇惡的絕頂大惡人,只怕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聽着徐勳自詡惡人,又聽着這三句唱詞從那演趙府樂班的老者嘴裡吐出,一時讓沈悅生出了深深的悸動。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和徐勳從椅子後頭伸出來的手緊緊相握,好一陣子方纔低聲說道:“徐勳,多虧了有你。”
聽到這一句滿是情意的話,徐勳不禁露出了一個深深的笑容,一時更加握緊了她的手。《桃花扇》中哀國運的詞放在如今這一折上,算不得最貼切的,可誰叫他一早覺得那三句抒盡了他那會兒心中的不平?便是唐寅不同意他也一定要加,更何況唐寅對這幾句臺詞讚不絕口?
然而,此時此刻角落中的一個包廂中,隔簾子聽着那一出快要結束的戲,李東陽長長吁了一口氣,卻是看着焦芳說道:“東廠去金陵那邊打探消息的怎麼說?”
焦芳畢竟和李榮有着多年的往來,此時便沉聲說道:“那還用說?趙欽是自作自受不假,可無論是徐勳捐地,還是苦主相繼鬧上國子監和順天府,還是那個沈氏在文德橋上跳河,應該都是一早都設好的圈套,便是爲了扳倒趙欽!現如今這一出金陵夢,不但把兩人摘得乾乾淨淨,反而讓他們這名聲深入人心,要說那金陵子的心計,簡直是妖孽!”
李東陽並沒有迴應焦芳對徐勳的指摘,沉吟片刻就說道:“這事情你不要再摻和。首輔和木齋對於你得了刑部尚書,還是頗有微詞的,更何況你還主張發還唐寅徐經功名,木齋就差沒說你是阿諛聖意了。徐勳的婚事木已成舟,縱使有人往水面上砸石,也激不起多大的風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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