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熠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離開虛蕪城的。他如孤魂野鬼般,蹣跚行在一片片無邊無涯的原始針葉林中,頭頂豔陽高照,雲淡風輕,他一無所覺。虛蕪城越來越遠,山巔那束銀白色的光柱,兀自穿越碧藍如洗的蒼穹,追尋着無垠星空的盡頭,帶走了他的過去,帶走了他的未來。每走一步,心頭都涌起強烈的**,想要回過身去,再望一眼那柱光,和那座深埋於地下的虛蕪之城。然而,他終究沒有這麼做,麻木地遊蕩於幽暗繁茂的山林間,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只是,絕不要回頭,絕不!恍惚地一個失神,腳下被封凍的薄霜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撲倒,結結實實跌在了地上。他沒有急着爬起,甚至沒有覺得疼痛,只是莫名有一股悲慟從心底升起。天大地大,失去了她,自己該去向何方?哪裡纔是自己的歸宿?一滴滾熱的水珠,砸落到混着泥濘與冰渣的手背上,不是深秋清晨的山林露珠,竟是他的淚不期而至。忽地,他聽到頭頂上方,鳥鳴啾啾,婉轉悅耳的啼聲,讓空幽靜謐的山與林地,有了一分生命的驛動。他茫然翻轉身軀,仰面找尋啼聲的來源。兩隻腹部金黃的美麗小鳥,歡快地跳躍在的枝頭,看上去是那樣的快樂,那樣的無憂無慮。似警覺到有人正在用嫉妒的目光,注視它們,這對小鳥倏地拍打翅膀,雙雙比翼飛起,在林間畫過一道亮麗的弧影,消失在林熠的視線裡。“連鳥兒都有愛侶相伴,比翼山林。而我,竟連一隻鳥兒也不如!”林熠的心扭成一團,擰出的血與苦水,一縷縷衝上喉嚨,再被他狠狠吞嚥下去。一株株參天古木,聳立在他的視野上方,令他看不見清朗的藍天,看不見唐納古喇白雪冰封的山巔。兩行淚水悄然滑落面頰,潤入凍土無影無蹤,一如他曾經的幸福與夢。
視線漸漸變得模糊迷離,朦朧間,他彷彿看到容若蝶姣好熟悉的倩影,正朝着自己盈盈步來,含着溫柔的笑,伴着深情的目光。
築玉山的邂逅,玄映地宮的一吻傾心,東海的朝朝暮暮,乃至那一夜刻骨銘心的相望,像一股甜蜜的清泉,滋潤着他幾要乾枯的心;也像一柄冰寒鋒利的刀,屠戮着他的五臟六腑。
她近了,更近了,走到他的身旁。
“若蝶?”
林熠失神的眼眸裡,閃過一道光,輕聲地喚道,緩緩伸出手,想握住她的一雙纖足。
然而她的身影卻毫不停留,如風一般從他的身邊走過,更不回頭。
“若蝶!”
林熠努力伸手抓去,卻握了一個空。
容若蝶的背影越走越快,向着林深處一步步行去,只留下一抹風。
“若蝶—”
他大聲喊道,踉蹌着爬起身,朝着她的背影追去。摔倒,站起;站起,摔倒;不知肌膚擦破了幾處,不知衣衫沾上了多少冰霜泥塵,跌跌撞撞地追着。
但無論他奔跑得有多快,她還是變得越來越遠,縹緲空靈的背影,漸漸被林木遮掩,再也看不見,看不見—“容若蝶—”
他瘋狂般地呼喊着,在山林裡找尋着,追索着,不知疲憊。
終於,他停了下來。
渾渾噩噩裡,覺得其實容若蝶並未去遠,而是藏在附近的某個角落,正凝望着自己。他登時精神一振,向着四周如飢似渴地搜尋。
每一片葉落,每一縷風動,每一羽鳥兒的驚起,都讓他在剎那升起希望,又在瞬息滅了火花。
他轉動着,呼喊着,找尋着……慢慢地,天旋轉了起來,地晃動了起來,一株株阻擋住他視線的古木,化作猙獰無情的巨人,在風中嚎笑。
傷心、失望、激憤、迷茫、空虛、孤獨……種種負面情緒如惡魔,齊齊攀上他的心頭,猙厲冷笑着吞噬着他的意識,讓他沉淪向伸手不見五指的淵底。
“砰!”一個踉蹌,他的額頭,重重撞上堅硬的樹幹。疼痛,像點着火的索線,於彈指之間將他引爆。
“容若蝶—”
他滿懷憤懣與絕望,仰首長嘯,一股積鬱之氣,如同出鞘的雷刀,迸射長空,化作天地間的最強音符。
起初,枝葉戰慄,百鳥驚起。這悲憤雄壯的嘯聲,卻源源不絕,宛若崩堤的洪濤,洶涌澎湃瀉落九天。
“喀喇喇—”空中迸開一個個隆隆的炸雷,無邊的樹枝紛紛瑟縮折斷,隨着漫天滿山的落葉激盪飄飛。
羣山迴響,大地震瑟,古木顫抖着呻吟,讓這聲撕心裂肺的長嘯,上達天庭,下抵黃泉。
可是再長再久,那道逝去的背影,依然未見迴歸。一排又一排茂密的古木,似是重重包圍着他的牢籠,禁錮了他的目光,隔斷了他的追尋。
猛地,林熠怒從心起,灌注十成功力的左掌狠狠劈出,赤紅着雙眼嘶吼道:“你們再擋,你們再攔!”
“咔嚓!”身前一株兩名壯漢也合抱不起的巨木,被他無堅不摧的掌力,脆生生攔腰劈斷,傾倒在左近的另一株古樹上。
“你敢扶它?”林熠怒火愈盛,搶步近身又是一掌,將那株古木也應聲劈斷。
“轟—”塵土飛揚,兩株千年古樹無力撲跌。
有一束陽光從缺失的山林上空瀉落,灑落到林熠滿是泥濘與血污的身上。
似乎有一團崩裂欲出的烈焰,在身體裡熊熊的燃燒,直要撐破他的血管,雙掌連出,一氣不停地將周圍古樹,接二連三地轟倒。
“砰、砰、砰砰!”他的掌力彷彿永無窮盡,一片片的山林在身後倒下,雙手不曉得何時已血肉模糊,腫脹如深紫色的球囊。
他卻毫不停頓,每一掌針刺般的劇痛,反令心中洋溢起一縷舒暢的快感。喘息逐漸的急促,腳步慢慢地沉重,古木也需三五掌才能劈倒。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氣,頭頂蒸汽騰騰,恍若不覺,邁上兩步又朝着一株粗壯的古木,揮動血淋淋的手掌狠狠一擊。
“砰!”樹幹劇烈抖動數下,震落不少枝葉,古木卻未見斷痕。林熠被一股巨力反震,胸口窒息難當,頓時氣血翻騰,從口中溢出一縷瘀血。他用衣袖一抹,“砰砰砰砰”一連又是四掌。古樹被打得左右搖晃,就是不倒。枝葉“沙沙”作響,似是在譏笑他精疲力竭,似在嘲諷他的無能爲力。林熠怒氣勃發,嗓音沙啞低吼道:“你給我倒下去,倒下去!”雙掌不斷擊打,在樹幹上,留下一個個殷紅的血手印,陡然丹田刺痛,經脈齊震,“哇—”地扶住古樹噴出數口血箭,染紅了飄落的林葉。他一陣虛脫,舉目四望,視野所及盡是橫七豎八被擊倒的巨木,林間一片狼籍,殘枝敗葉在風裡無助地飄零。他像一下子蒼老了十年,二十年,鬢角的髮絲,只在轉眼間已化爲一縷縷銀紫色,寥落地飄蕩。背後,忽然響起一聲深深的嘆息,蘊含着憐憫與滄桑。“若蝶!”林熠倏然回身,佈滿血絲的雙目掃視聲音來向,卻見一位白衣女子,飄然從樹後步出,卻是天宗長老雪宜寧。林熠眼眸裡閃動的星光,頓時黯淡下來,落寞地拭去脣角血跡,冷冷無語看着她。雪宜寧緩緩走近,打量着林熠道:“林教主,幸好你停下來了。否則,只怕連你本人也要和這些古木一般,永遠倒在唐納古喇的深山莽林中。”林熠神色冷漠,半晌開口問道:“你來這兒做什麼?”“等你。”雪宜寧直視他冰冷又空洞的眼神,回答道:“我在這裡已經足足等了你六天。”林熠混沌的心神一警,想起自己在虛蕪城的秘道中,擊殺卓方正的事,深吸一口氣道:“你想爲卓方正報仇?”“果然是你。”雪宜寧輕輕道:“只是,可惜了鸞霜,也可惜了正兒。”林熠一怔,隱隱察覺到一點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腦海裡混亂一團,不住暈眩,只好問道:“這話是什麼意思?”雪宜寧淡淡笑了笑,搖頭道:“原來你還不知道。在虛蕪城占星臺,鸞霜向我承認,是她殺死了正兒,如今她已獨自回返觀止池,向宗主領罪。”“什麼?”林熠失聲道:“這怎麼可能?卓方正是我殺的,與鸞霜何干?”雪宜寧唏噓道:“你還不明白麼?她是在替你頂罪!正兒是戎宗主的關門弟子,無論你殺了他出於何種原因,都爲禍非小,戎宗主乃至整個觀止池,勢必不能不聞不問袖手旁觀,定要向你討還公道。所以,鸞霜纔會出此下策,要爲你替罪領罰!”林熠聽呆了,茫然搖頭喃喃說道:“她、她爲何要替我頂罪?”他的腦袋裡嗡嗡轟鳴,只突然回憶起古堡療毒,雁鸞霜在替自己吸吮肩頭餘毒前,所說的那句話:“有你這五個字,我已足夠了……”
他的胸口驟然一熱,恍然明白過來,早在那個時候,雁鸞霜已下定決心,要替自己擋去這場災禍。
可是,她真的好傻。難道,卓方正不是他殺的,天宗就會放過自己?她不是不曉得,戎淡遠已磨刀霍霍,準備聯手正道八派圍剿冥教,多這一事,少這一事,都不會影響事情的發展。
她的犧牲,實在是太不值得了。
又或許她明知如此,可還是義無反顧地做了。
林熠的眼眶悄悄地溼熱,恍恍惚惚聽到雪宜寧嘆道:“沒有人相信鸞霜會殺害正兒,可是她一口咬定,又向我指明正兒的墳冢所在,我也莫可奈何。思前想後,此事恐怕仍舊與林教主有關。故而我特地在此等候,希望能求證真相。”
林熠也不清楚,自己對雪宜寧的話,聽進了多少,乾澀問道:“如果定罪,鸞霜將會面臨何種處罰?”
雪宜寧臉上掠過一絲悲哀,低聲道:“最好的結果,也是要在鎖霧林幽居一生。你該懂的,不論正魔兩道,哪門哪派,殺戮同門都是罪不可赦,縱是不死,亦要遭人唾棄,慘淡孤老。”
“我懂,”念及自己的遭遇,林熠苦笑道:“別忘了,我是過來人。”
雪宜寧點了點頭,悠悠道:“如今她正面臨將與你相同的命運,我卻愛莫能助。”
林熠的思緒漸從方纔的傷慟裡,擺脫出來,略略清醒,開始默默思忖雁鸞霜的事情,他問道:“既然你知道了真相,爲何不幫她開脫?”
雪宜寧道:“我不是當事人,也未親眼目睹,長老會不能僅憑我的一面之辭,做出裁決,最多,勉強可以答應將鸞霜的公案,暫時擱置,待找到新的佐證再說。”
“所謂新的佐證,指的就是我了。”林熠沉聲道:“只有我能幫她洗脫罪名,是麼?”
雪宜寧頷首道:“是的,解鈴還需繫鈴人。我能告訴你的,只有這些。林教主,請好自爲之,告辭了。”說罷,飄然朝林深處隱去。
“等等!”林熠突然在她的身後叫道。
雪宜寧回首,詫異道:“林教主?”
林熠道:“能否告訴我,兩年前,若蝶託鸞霜轉交你的那封信函,到底是什麼內容?二十多年前,逆天宮一戰,雨抱朴爲何會遲到?”
雪宜寧面容上,浮起復雜難明的神情,許久後搖搖頭道:“都過去了,還說什麼?”不待林熠繼續追問,她御風而起,倏忽沒了蹤影。
林熠怔怔佇立良久,直等日頭從中天朝着西山斜落,方纔確定容若蝶絕不可能再出現。他悵然清理了一下凌亂的衣發,收拾情懷,壓抑着巨大的哀慟擇路下山。
一路蹣跚,直走到深夜,才滿身疲憊地抵達聖城外。
城門早已關閉,林熠不欲驚動別人,正要掠城而過,卻看到紅衣法王貢桑率着兩名僧人,從城樓下迎了上來,遠遠躬身施禮道:“林教主,奉別哲法王之命,我已恭候多日。”
林熠全然提不起半點勁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有勞法王領路。”
貢桑法王見林熠模樣狼狽,神色落寞,微覺疑惑,但也不便多問,只道:“林教主請!”引着林熠自城門而入,上了一輛大車,徑直奔向無相宮。
林熠坐在車裡,木然望着窗外徐徐駛過的景物,一言不發,很快,大車行過當日他與雁鸞霜相遇的那間茶肆。店門緊閉,寂寥無人,已無那夜的喧囂。
也就在茶肆外的長街上,他與別哲法王展開了驚天動地的一戰,最後以四極光龍拳,接下對方至剛至雄的一記“摩訶薩真印”,從而惺惺相惜,握手言和,訂下天地塔之約。
景物依稀如故,只是昔日情懷蕩然無蹤,恍若過了千年一夢。
終於,他發出一聲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到的嘆息,往事歷歷,空懷惆悵。
到得無相宮,早有人通稟進去,別哲法王親自出迎。
不僅仇厲、凌幽如等人沒走,連石品天、花纖盈、姚人北、花千迭、邙山雙聖等人也都俱在,一時廳里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林熠心情悽楚,又不願在別人面前表露出來,強打精神寒喧周旋,好不容易別哲法王告辭離去,但其他人都了無睡意,仍舊圍坐一圈。
最終還是白老七代衆人問出心中疑惑:“林兄弟,爲何不見容丫頭?她沒和你一起回來麼?”
林熠眼神一黯,低聲艱澀道:“她……留在虛蕪城,不會再回來了。”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面面相覷,偏白老九不識時務追問道:“爲什麼?”林熠蒼白無力地一笑,回答道:“她說,那裡是她最終的歸宿。”“怎麼會這樣!”花纖盈且驚且忿地站起身道:“我去把容姐姐找回來!”邙山雙聖聞言不甘落於人後,騰的跳起叫道:“我們兄弟也去!”花千迭喝斥道:“盈兒,莫要胡鬧!虛蕪城是你想去就能去的麼?你又怎樣找到容小姐的所在?”花纖盈忿忿不平地坐下,咕噥道:“這算什麼,千辛萬苦救回了容姐姐,她自己倒不願離開了。”林熠置若罔聞,對衆人的反應無動於衷,仇厲越加感覺不對,可又不能多問,於是轉開話題問道:“林教主,你既已回來了。那我們何時啓程返回中土?”林熠漠然道:“就明天一早罷。”記起雁鸞霜的提醒,他勉力振作精神吩咐道:“仇老哥,天宗宗主戎淡遠很可能要聯合正道八派對聖教不利。你率領大夥兒回返萬潮宮後立刻備戰,非有令諭,本教部衆不得擅自離宮。”仇厲隱約聽出話中的另一層意思,錯愕道:“教主,那你呢?”林熠慵懶笑道:“放心罷,我沒事。我會先去一趟觀止池,再回返南海和你們會合。”仇厲誤以爲林熠是要去天宗找戎淡遠談判,眼中精光閃動道:“昔日恩師在位時,戎淡遠就對聖教從不買帳,林教主此行恐怕徒勞無益,不去也罷。”凌幽如冷哼道:“對,他們想打,那就痛痛快快打上一仗好了!如今聖教東西一統,又有林教主坐鎮,還怕了天宗不成?”林熠知道他們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但也懶得解釋,回答道:“你們不必勸了,我自有主意,終須去見戎淡遠一面。”仇厲見勸阻不住,只好道:“那就由我和凌長老、葉長老率領若干本教高手隨行,以免天宗爲難林教主。”邙山雙聖一聽,又有好地方可去,林熠坐在車裡,木然望着窗外徐徐駛過的景物,一言不發,很快,大車行過當日他與雁鸞霜相遇的那間茶肆。店門緊閉,寂寥無人,已無那夜的喧囂。
也就在茶肆外的長街上,他與別哲法王展開了驚天動地的一戰,最後以四極光龍拳,接下對方至剛至雄的一記“摩訶薩真印”,從而惺惺相惜,握手言和,訂下天地塔之約。
景物依稀如故,只是昔日情懷蕩然無蹤,恍若過了千年一夢。
終於,他發出一聲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到的嘆息,往事歷歷,空懷惆悵。
到得無相宮,早有人通稟進去,別哲法王親自出迎。
不僅仇厲、凌幽如等人沒走,連石品天、花纖盈、姚人北、花千迭、邙山雙聖等人也都俱在,一時廳里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林熠心情悽楚,又不願在別人面前表露出來,強打精神寒喧周旋,好不容易別哲法王告辭離去,但其他人都了無睡意,仍舊圍坐一圈。
最終還是白老七代衆人問出心中疑惑:“林兄弟,爲何不見容丫頭?她沒和你一起回來麼?”
林熠眼神一黯,低聲艱澀道:“她……留在虛蕪城,不會再回來了。”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面面相覷,偏白老九不識時務追問道:“爲什麼?”林熠蒼白無力地一笑,回答道:“她說,那裡是她最終的歸宿。”“怎麼會這樣!”花纖盈且驚且忿地站起身道:“我去把容姐姐找回來!”邙山雙聖聞言不甘落於人後,騰的跳起叫道:“我們兄弟也去!”花千迭喝斥道:“盈兒,莫要胡鬧!虛蕪城是你想去就能去的麼?你又怎樣找到容小姐的所在?”花纖盈忿忿不平地坐下,咕噥道:“這算什麼,千辛萬苦救回了容姐姐,她自己倒不願離開了。”林熠置若罔聞,對衆人的反應無動於衷,仇厲越加感覺不對,可又不能多問,於是轉開話題問道:“林教主,你既已回來了。那我們何時啓程返回中土?”林熠漠然道:“就明天一早罷。”記起雁鸞霜的提醒,他勉力振作精神吩咐道:“仇老哥,天宗宗主戎淡遠很可能要聯合正道八派對聖教不利。你率領大夥兒回返萬潮宮後立刻備戰,非有令諭,本教部衆不得擅自離宮。”仇厲隱約聽出話中的另一層意思,錯愕道:“教主,那你呢?”林熠慵懶笑道:“放心罷,我沒事。我會先去一趟觀止池,再回返南海和你們會合。”仇厲誤以爲林熠是要去天宗找戎淡遠談判,眼中精光閃動道:“昔日恩師在位時,戎淡遠就對聖教從不買帳,林教主此行恐怕徒勞無益,不去也罷。”凌幽如冷哼道:“對,他們想打,那就痛痛快快打上一仗好了!如今聖教東西一統,又有林教主坐鎮,還怕了天宗不成?”林熠知道他們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但也懶得解釋,回答道:“你們不必勸了,我自有主意,終須去見戎淡遠一面。”仇厲見勸阻不住,只好道:“那就由我和凌長老、葉長老率領若干本教高手隨行,以免天宗爲難林教主。”邙山雙聖一聽,又有好地方可去,白老七首先叫道:“好啊,索性大夥兒一起殺上觀止池,先拔光了戎淡遠的鬍子,回頭再一把火燒了正道八派的山門!”白老九搖頭道:“你這話就不對了,咱們都沒見過戎淡遠,憑啥斷定他長着鬍子?”白老七怒道:“戎淡遠一個大男人,怎會不長鬍子?”白老九振振有詞道:“未必,未必!如果他是太監出身呢?”
花纖盈咯咯嬌笑道:“戎淡遠多半不可能是太監,不過他若聽說咱們要殺上觀止池,拔光他的鬍子,驚懼之下先一步把自己的鬍子剃光,倒不是沒有可能。”這三個人一通胡言亂語,將天宗損了個夠,林熠亦忍不住露出一縷微笑,卻旋即消失,說道:“我一個人去就夠了,量天宗也留不住。”石品天呵呵笑道:“林教主氣概豪邁,咱們自愧不如。但我老石也不是孬種,今日就在此放下一句話,天宗和八大派的人不來便罷,若是蠢蠢欲動,真要找貴教的麻煩,我天石宮定當全力以赴,與林教主同進共退!”花千迭哪肯居人後,當即說道:“不錯,脣亡齒寒,何況咱們兩家曾經共抗敵辱?我青木宮上千子弟,聽從林教主召喚!”鄧宣坐在椅子裡振聲說道:“林教主,只要你一紙相傳,金石宮水裡火裡都跟着!”林熠心下感動,鄧宣也就罷了,石品天、花千迭都是老謀深算、圓滑世故的魔道梟雄,難得會有此語,實屬不易。他默默無語站起身,向着鄧宣、石品天、花千迭三人緩緩伸出手。“啪、啪、啪!”鄧、石、花三人毫不猶豫地,走到林熠身前,各自伸手,依次與他擊掌立誓,整個過程中卻無半句言語的交流。未來影響到正魔兩道百年氣數興衰的“末世盟約”,就這樣在無聲無息中聚合雛形。林熠靜靜佇立着,失色乾裂的脣角,忽而泛起一絲笑意,淡淡道:“散了罷。”
回到別哲法王特地安排的精舍沐浴更衣後,林熠呆呆坐在牀榻上,怎也靜不下心。屋裡一燈如豆,靜靜地躍動着金黃色的火焰,把視線裡的景物照得影影綽綽。他努力不去回憶曾經擁有過的愛侶,她的微笑,她的輕顰,她的憂傷,然而回憶卻像一個如影隨形的惡魔,時時刻刻纏繞着他,折磨着他,拿一柄用痛苦雕刻的刀,颳着他的每一寸血肉。思緒,在靜默裡綿長,穿越過往昔的歲月,令前塵變得苦澀無比。驀然,他察覺到門外依稀有幾個人,正在鬼鬼祟祟地盤桓,剛想舒展靈覺,細察來人的底細,就聽那人已用極小的聲音喚道:“林大哥,林大哥—你睡了沒有?”或許是沒有立刻聽到林熠的迴應,她提高了嗓音道:“我是纖盈,你在屋裡麼?”
林熠揮手帶出一股輕風打開屋門,花纖盈的耳朵正貼在門上傾聽動靜,猝不及防差點一個踉蹌栽倒進來,她急忙站穩身子,有些尷尬地道:“林大哥!”林熠望向她,問道:“什麼事?”“這個……我—”花纖盈囁嚅了半天,期期艾艾道:“我有個修煉上的難題,一直想不明白,你能不能幫我解釋一下?”林熠一怔,心想,這丫頭若真有問題,爲何不找花千迭,卻捨近求遠地來問自己?略一轉念,已醒悟到她的修煉難題究竟爲何。嘆了口氣道:“你放心,我好得很,更不會自殺。”花纖盈被說破心事,臉上一紅,猛瞧見邙山雙聖從後頭探出腦袋道:“咱們兄弟早說過了罷,林兄弟只是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哪會有事?”花纖盈嬌嗔道:“那你們兩個爲何要跟來?還有你們,石左寒、姚大哥、鄧宣,別以爲本小姐不曉得你們也偷偷跟着。哼,葉幽雨!一聲不響縮在牆角做什麼?”林熠聽她竹筒倒豆子般,把院裡的人一個個點名提號,麻木的心頭忽地泛起了一團暖意。畢竟,失去愛人,朋友還在。